70 吾妻 阿錦,我很想你
時間如白駒過隙, 兩個月後,時至臘月,靈州天寒。
自打回虞府後,虞錦便忙得腳不沾地,
虞廣江死而複生, 自是重新任上靈州節度使一職, 這短短一年, 虞家從門庭冷落到如今重振旗鼓, 原要下嫁給承安伯府的天之驕女一番驚險後卻是與那威名赫赫的南祁王訂了親事, 這誰不唏噓?
而不必旁人相邀,虞錦便拿起自己虞家小小姐的身份, 連辦了一個月雅集小宴,以至于虞府日日門庭若市、熱鬧非凡, 與此前的蕭條對比鮮明。
此舉既是為了重示虞家的興盛,也是為了虞錦日後成親多做歷練,畢竟從前她雖也學中饋庶務,但到底有蔣淑月做主,許多事不必她來操心,她又是個愛讓人伺候的性子, 故而許多事還一知半解。
但這麽熱鬧一個多月,天兒一見寒,虞錦怕冷,便偷了懶, 也不願去赴旁人家的宴會,只偶爾與幾個從前交情尚好的閨中好友吃吃茶。
但虞錦離開靈州的這幾個月,那寥寥幾個手帕交卻都不聲不響成了婚,忙着主持中饋, 也少有閑暇。
虞錦命人補上賀禮,便閑散在府中。
因打聽到荊州一切都好,王爺剿匪很是順利,于是愈發寬心,小日子過得異常惬意。
但她素來是個閑不下來的主,這麽舒坦沒幾日後,她便操心起了虞時也的婚事。
眼下已是十二月,再有兩個月便是成親的日子,婚服有宮中尚衣局親制,倒無需太過操心,可婚房用的幔帳、被褥、合卺酒的酒壺酒盞都尚未置備,最重要的是,喜帖的款式都尚未挑選!
虞錦小嘴叭叭地在虞時也的書房裏來回踱步,說得虞時也腦仁突突直跳。
“這些有何難的?幔帳、被褥,鋪子裏都有成品,酒壺酒盞庫房裏更是有不少嶄新的稀罕樣式,至于喜帖,妥當便可,有什麽要挑選?再說,這些都有常嬷嬷操心。”
虞時也口中的常嬷嬷是兄妹二人生母的陪嫁丫鬟,在府裏已二十餘年,算是極有分量的老人。
虞錦聞言,眉心瞬間就蹙起來,“這如何能随意?喜帖是門面,如何能随意?!一輩子就成這麽一回親,自是要事事親為周道。”
虞時也無言輕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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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錦仍在打轉,碎碎念道:“屆時永安郡主要從正門而入,那臺階高度似是不太合理,容易絆着人,還是請工匠來重新修葺好了……阿兄卧房裏放置兵器的木架也給挪到外頭去,以免驚了郡主……阿兄可要多置備幾身成婚後的常服?我覺得你這身紅色太打眼了些,少了幾分沉穩,應當多備幾身靛藍色的才是。”
靛藍色……
話落,虞錦稍稍一怔,委婉補救道:“玄色松青色之類的也可。”
虞時也扯了扯嘴角,懶得理她,兀自埋頭翻看軍文,虞錦便在此兀自絮叨,末了停頓一下,問:“阿兄,你緊張麽?”
虞時也擡眼,往後一靠,周身那股輕松自得勁兒與眼前人形成鮮明的反差,他似笑非笑地嘲諷道:“虞錦,是你緊張了吧?”
“……”
虞錦僵了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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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廿四,小年。
雪飄如絮,堆銀徹玉,空氣凝着陣陣寒意,說話間吐出的白氣似霧,凍得人牙都在打顫。
虞錦往手心裏呼了口熱氣,又搓了兩下才翻開桌前的冊子,上頭記得都是府裏近來要置辦的年貨。
沒有了蔣淑月,這些自是都落在了唯一的小小姐頭上,且虞錦便是想偷懶,常嬷嬷也不許,趁着小年摁着小主子看賬。
常嬷嬷道:“老奴稍稍打聽了些,聽說府裏主事的是一老管家,是從王爺打小便伺候在身邊的,很有分量,姑娘嫁過去後,要将中饋拿到手,恐怕不易。”
虞錦便想起白叔那一頭半白的發。
常嬷嬷又憂心說:“聽說王府家大業大,單是垚南的産業便數不清,恐難打理。”
虞錦“唔”了聲,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常嬷嬷擔心自家小主子遠嫁受了委屈,不由便傳授了許多內宅裏那些拿捏下人的法子,虞錦委實聽得有些麻木,恰逢生蓮推門,道:“姑娘,老爺回了。”
虞錦噌地起身,手爐也丢下了,提裙便往外跑。
那廂,虞廣江大氅尚未褪下,一聲女兒家嬌俏的呼聲便從外頭傳來:“父親!”
虞廣江吓得茶盞險些沒拿穩。
虞錦邁進門檻,直言道:“父親可有荊州的消息了?方才軍中來報,可是靈州剿匪大捷了?”
虞廣江嘴角微抽。
前陣子虞錦還知曉找個借口再暗戳戳打探南祁王的消息以遮羞,眼下是連遮都不遮,直接問了。
他沒好氣道:“荊州匪患已久,哪有那般輕易能拿下。”
虞錦略略有些失落。
虞廣江用餘光觑了她一眼,鼻腔溢出一聲輕哼。
大捷是尚未,但眼下荊州境況且算安穩。不得不說,南祁王是個天生便擅戰擅謀之人,短短兩個月,打得他們招架不住後,又以招安相誘,還替自個兒增強了兵力。
荊州本就有許多人是被迫落草為寇,如今看情勢不利,當即便投在南祁王名下,剩下的雖仍負隅頑抗,退居杏嶺。
可常言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若是不一次剿滅,只怕剿匪大軍離開後,山匪依舊卷土重來。可那杏嶺易守難攻,成了一時的難題。
不過倒也成不了什麽氣候,杏嶺雖易守難攻,但糧草運輸卻成問題,只死守山腳,耗到對方彈盡糧絕,便可不費一兵一卒殲滅。
而适才軍中來報,雖并非剿匪大捷的消息,但也确實和荊州有關。
這時,虞時也匆匆趕到,看父子兩人的這架勢,應當是要商議軍務
。虞錦不願聽那些枯燥的排兵布陣,正擡腳欲走時,卻聽虞廣江提及“荊州”二字,她已然邁出去的腳又縮了回來,佯裝無事發生地捧起了熱茶。
虞時也道:“運糧?那派辎重重将去便可。”
虞廣江擺手,道:“徐陵昨日被我派去原州押送軍糧,正不在軍裏。如今正逢冬日,荊州這些年匪患橫行,百姓遭殃,這幾車糧事關重要,你去。”
虞時也沒有任何異議,颔首便應下。
====
夜裏,寒風呼嘯,燭火微顫。
書案上,虞錦将常嬷嬷遞來的年貨單子仔仔細細過了一眼,倏地頓了片刻,年關将至,可今年王爺恐怕要在荊州過新年,又在戰時,那暫住的刺史府邸想來也不會置備多少物件。
她想起白日裏虞廣江的話,便列了一份單子,喚來生蓮道:“明日一早将這些采買齊全,交給阿兄,請他順便一道運去荊州。”
生蓮颔首,也沒多問,這一看便知是給南祁王的年禮。
她打了水來,道:“姑娘,夜深了,奴婢伺候您睡下吧。”
虞錦揉了揉有些僵疼的脖頸,正要應下,門外傳來兩聲“篤篤”輕響,生蓮前去開門。
只聽門外二人嘀嘀咕咕兩句,生蓮再回時臉色緋紅,捧着一封書信,略有些磕巴道:“姑、姑娘,适才有人将此信送來,那人應該是南祁王的暗衛。”
虞錦微怔,心下自是覺得驚喜,但她狐疑望生蓮一眼,南祁王的暗衛,她臉紅什麽?
思及此,虞錦接過書信,臉色也轟然緋紅。
她捏着信封邊沿的指腹暗暗用力,望着“吾妻親啓”四字,大雪夜裏,心仿佛落進了爐子裏,甚是燙人。
虞錦趕走了偷摸笑的生蓮,小心拆開信——
荊州快馬至靈州,不過兩三日的行程。
三日前,荊州匪患已有大半投誠,那些人裏不乏迫于無奈落草為寇、卻并未傷及人命之人,有資質尚可的,便被單獨編成一支軍隊,由秦昶平帶兵操練。
此次剿匪,正是秦昶平從垚南領軍出發。
沈卻前些日子受了些輕傷,雖是無甚大礙,但秦昶平是個心細且固執的人,只道:“若是屬下讓王爺負傷而歸,父親知曉,定要重罰,還請王爺體恤屬下,且在府裏養傷吧。”
他又說:“您若是非要去營裏,屬下也只能貼身照料了。”
“……”
沈卻輕哂,便歇在府裏。
皎白月色落在沉厚的積雪上,暈開一地流光。沈卻坐在廊下的石階上,手裏握着靛藍色藥囊,略微有些出神。
荊州刺史名喚周裘,是個年過五十的男子,長得一張面團似的好欺負的臉,在這山匪橫行的地界夾縫生存了兩三年,脾氣格外好,見誰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
從前不得不認草寇當祖宗,可不過多久,他便可真真正正當這一州刺史,心下別提多暢快,是以拿沈卻當恩人看,親自端來一碗熱粥。
荊州太窮了,刺史府也太窮了,平日沒有大魚大肉,就這粥裏的牛肉,都是稀罕物。
周裘樂呵呵道:“王爺,喝口熱粥暖暖身子。”
沈卻稍頓,看着他那張和氣的臉又不好拒絕,只接過道:“多謝。”
周裘眼尖地瞧見南祁王手裏那枚做工精致的藥囊,順嘴道:“這是王妃做的吧?王妃手藝好啊,比內人的手藝可好上不少。”
他消息閉塞,既不知沈虞兩家的親事,也不知南祁王婚否。
可沈卻沒否認,只不輕不重地“嗯”了聲。
周裘有意與南祁王攀談,順着往下道:“想必王妃定是個溫婉賢淑的才女,才讓王爺在荊州剿匪還惦記着吧?”
男人凝着雪地,不知在想什麽,倏地輕笑一聲:“算是吧。”
周裘一時看傻眼,心頭唏噓:這南祁王竟不是個面癱,竟是會笑的!多稀罕。
他仿佛被鼓舞了一般,乘勝追擊,旁敲側擊地将王妃誇成了個天仙般的人物,肉眼可見沈卻面色緩和下來,又說:“王爺如此惦記王妃,那可有書信一封?您別看周某這身板不夠結實,年輕時也是從過軍的!內人回回收到書信,可是開心的嘞!姑娘家家便是愛這些酸绉绉的東西,能高興上三兩天呢!”
沈卻把玩絡子的指尖輕頓,側頭看了周裘一眼,周裘以為自己多嘴,摸着腦袋讪讪一笑,找了借口麻溜離開。
夜風驟起,細雪撲臉,落在鼻梁處便化成冷徹骨的水珠,男人目光很輕地落下藥囊絡子上,那些不屬于他的記憶驀然湧上。
那一封封用簪花小楷寫成的信,和信上密密麻麻的“沈離征”三個字,似乎躍然于眼前。
其實,沈卻很少主動去回想沈離征的故事,時隔太多太多年,久遠到他有時并不覺得沈卻與沈離征是一個人,但每每念及他所經歷的一切,便覺呼吸也不是那麽順暢。
他仍舊覺得胸悶,仍舊覺得懊悔、愧疚與自責,為他所得到的,也為他所失去的。
沈卻蹙眉閉眼,伸手摁了摁心口,緩緩吐息後,起身往屋裏去。他鋪開紙筆,半響後望着“虞錦親啓”四字,又重新落字道:吾妻親啓——
兩月前初至荊州,此處草寇為王,山匪橫行,一片狼藉……我于荊州刺史周裘府上落腳,後以巧計聲東擊西,引匪首王寅出面,再率兵捉拿……此人狡猾,逃脫數次後已然落網,可杏嶺乃山匪老巢,依舊盤踞小半山匪,不過……眼下荊州平定大半,大捷在望。
時序隆冬,天氣嚴寒,荊州各處已是厚雪覆蓋……
沈卻忽然停筆。
他将行軍作戰及荊州境況事無巨細地寫下,思忖半響,重新提筆,将那句他從未訴之于口的話落于紙上:
——阿錦,我很想你。
虞錦手腕顫了顫,呼吸也随之停住,一雙桃瓣似的美目亮晶晶的,努力瞪着那幾個端正楷字,似是想将那字從信上扣下來、反複端詳一樣。
她無法想象沈卻是如何一本正經寫下這幾個字的。
虞錦深呼吸,将腦袋埋進被褥裏來回翻滾,折騰得幔帳搖晃,床板也吱吱作響,生蓮吓了一跳,推門來瞧,就見自家姑娘小瘋子似的從被褥裏鑽了出來,那嘴角幾乎能與天邊的月亮肩并肩。
這……
“姑娘,您可還好?”
虞錦收了收神色,倏地從榻上跳下來,邊擡腳往外走邊問:“阿兄可睡下了?”
生蓮不解,跟上去道:“這個時辰,想來應是将要睡下了,姑娘可是尋大公子有要事?”
虞錦應了聲,步履匆匆,行至虞時也的屋門外,裏頭已是一片昏暗,并無聲響,可虞錦依舊是擡手叩了門,她也不急,就一下一下慢慢敲着。
好半響,裏頭才亮了一縷微弱的光。
“吱呀”一聲,男人睡眼惺忪,牙白裏衣外披着件厚實的大氅,臉色很是不耐煩,陰森森地盯着虞錦:“深更半夜,你最好有事”
“阿兄。”虞錦很英勇無畏地問:“你明日押送糧草去荊州,能捎我一同去麽?”
虞時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你說呢?”
虞錦道:“才兩日的行程,我也不會給你添麻煩,何況荊州眼下也已大致平定。”
“不、行。”
虞時也冷冰冰地吐出兩個字,随即“嗙”地一聲,門扉在虞錦鼻尖前阖上,力道不輕,吓得她肩頸一顫,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虞錦直愣愣與這門板大眼瞪小眼半響,最後一言不發回了閨房。
翌日清晨,運送糧草的隊伍從靈州京郊營出發,車轱辘碾過崎岖不平的泥地,咯吱咯吱晃蕩。
騎馬走在隊伍中間的虞時也想起昨夜虞錦看似不讓人省心實則也不讓人省心的請求,下意識往虞府的方向望了一眼。
不知怎的,眼皮當即跳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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