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02

離邊疆幾十裏地駐守的是榮城,跟軍營比起來,這兒倒是熱鬧繁華些,集市上有人買賣貿易,日常用品多數都有,住起來比較方便。

平時沒有戰事的時候,穆殷偶爾過來待上幾日,這城裏她剛來的第一天就買了宅子收拾出來,勉強作為暫時的落腳點。

前往榮城的路上,穆殷直挺挺的抱着紀塵坐在馬車的軟墊上,始終保持着一個坐姿沒動過,就怕他疼。

馬車平緩前進,不知過了多久,穆殷低頭垂眸,鼻尖離紀塵的鼻尖只剩一絲縫隙,閉上眼睛,感受着他微弱的呼吸,幾乎輕不可聞的喚了聲,“欽欽。”

這兩個字吐口,穆殷心裏一直繃緊的那根線像是忽然斷掉,整個人的狀态慢慢放松下來,抱人的姿勢終于不像剛才那般僵硬。

她輕輕舒了口氣,無聲笑了,鼻尖上移,下巴虛抵在紀塵額頭上,又叫了一遍,“欽欽。”

語氣裏那小心翼翼的感覺,如同對待失而複得的寶貝。

她像是叫上瘾了,從欽欽,已經叫到了欽欽啊。

直到紀塵皺眉動了動,穆殷才閉嘴消停。

畢竟任誰疼的暈過去後,還聽到耳邊有蚊子似的低喃聲都不會睡的舒坦。

穆殷遺憾的砸吧嘴又坐直身體,背靠在身後的軟墊上,眼簾半垂,視線落在紀塵的臉上。

啧,長得跟小時候不一樣了呢。

臉比以前瘦了,原先兒時捏着格外舒服的軟肉不知道去了哪兒。

當初糯米團子似的圓潤小臉如今輪廓線條清晰明顯,配上臉上星點血跡,徒增了一份銳利冷漠。

紀塵,不管是睡着還是醒着,給人的狀态就像只蓄勢待發随時會醒來撲殺的豹子。

穆殷拇指指腹輕輕蹭去紀塵臉上的血污,眼裏溫度淡了些。

回到府中,穆殷前腳抱着人進來,後腳管家阿六就将幾個大夫喊了過來。

就像長臨說的,穆殷身體的确不好,一邊殺人一邊吐血那是常态,所以府裏養着好幾個大夫,有出征前大姐送的,有出征後母皇塞來的,還有阿九從江湖上請的,幾人湊在一起,人數正好夠打馬吊。

現在四人排排站着,手裏都提着藥箱,扭頭看向大步而來的穆殷,跟等着侍寝的君侍一樣,興趣乏乏的等她翻牌點名字,點中的留下,其餘人回去。

“去城裏醫館,請個男大夫過來。”穆殷看也沒看四人,直接走進內室,将紀塵輕輕放在自己床上,吩咐阿六出去辦事。

至于這四個,則依次過來給紀塵把脈。

穆殷将濃綠色的床帳落下,把裏頭的人遮的一幹二淨,自己坐在床邊,垂眸解開紀塵袖筒上的甲胄,将他白皙清瘦的手腕遞出去半截。

四人給出的結論差不多,沒什麽太大的內傷,只不過身體透支厲害,外傷嚴重,需要調養滋補。

安國軍營裏養的盡是酒囊飯袋,能上陣殺敵的也就紀塵一人而已,他若是不透支身體,安國怕是撐不了這麽久。

四人給出診斷沒多久,腿腳利索的阿六就已經将男大夫請了過來。

紀塵身上有多處外傷,需要他幫忙處理。

穆殷磨磨蹭蹭的坐在床邊,本來想賴着不走,直到看見男大夫手腳利索,給紀塵脫的只剩一件中衣的時候,才擡手抵唇輕咳一聲,眼神飄忽,起身出去。

邊疆民風,屬實彪悍直接。

坐在外頭的主位上,穆殷才想起來王府裏能上前伺候的小侍幾乎沒有,她想了想,打算問守城大人要幾個先用着。

畢竟之前她剛來的時候,守城大人就說她身邊沒人伺候要送她兩個。

阿六這個屬貔貅的一聽說不用買了,立馬鼓掌說好,只要不花錢,她就很高興。

穆殷撩起眼皮看她,阿六立馬表情嚴肅,“當然了,該花錢的地方還是要花的。”

穆殷沒心思聽她貧嘴,又叮囑了幾句話,阿六聽完眉眼不由耷拉下來,心裏噼裏啪啦的打算盤,心說請個擅長做安國膳食的廚子,這得花多少錢啊。

可主子興致來了,別說要吃安國廚子做的膳食,她就是說要吃安國的廚子,阿六也得去想辦法。

她目光偷偷瞥着穆殷的神色,幾次想問屋裏那位是誰,可看她心不在焉的就閉嘴沒吭聲。

穆殷想紀塵這些年習慣了安國的飯菜,可能一時間不好改口,不如給他先請個廚子過來。

他太瘦了,得吃點好的。

除此之外,還得再做幾身換洗衣服。

以後随她常居在此,他不穿衣服……也不是不行。

穆殷雙腿交疊,目光飄忽,等把能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才放阿六離開。

這時候男大夫才擦着汗從裏頭出來,他累的不輕,喘.息着說,“小公子傷的嚴重,又戒備警惕的緊,給他上藥太不容易了。”

那些傷多數傷在心髒這些要命處,他每每想往那兒上藥的時候,對方就會繃緊身體。

若不是傷的厲害,怕是早就戒備的睜開眼睛了。

大夫告訴穆殷,他身上新傷舊傷都有,且都沒好好處理過,不少舊傷愈合的慢,剛剛結痂就崩開了,這才失血過多暈過去。

穆殷深吸了口氣,臉色冷的厲害,尤其是看見地上被換下來的那件血紅色的中衣,上面都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她指尖攥緊,胸口梗的難受,站在那兒好一會兒才擡腳繼續往前走。

陳利那個狗賊的墳墓她都已經提前物色好了,要是不把她親手葬進去,穆殷做夢都能氣醒!

穆殷閉了閉眼睛,擡手撩開床帳,看向躺在床上的人。

紀塵已經換了身幹淨的中衣,她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明顯有些大,松松垮垮的,露出半截白皙精致的鎖骨,搭在小腹處的衣袖更是多出半截來,将手指都遮住了。

穆殷坐在床邊,動作自然的撈起他的手腕,垂眸将袖筒挽上去,把他胳膊又塞回被窩裏。

男大夫看她這動作,以為兩人是妻夫關系,也就多說兩句,“藥膏我都放在了箱子裏,一天換一次。藥好傷口結痂快,但平時你倆床上注意點,別再崩開了,免得多受罪。”

他倆床上注意點?

對上穆殷微愣的神色,男大夫只當她不好意思,表示道,年輕人火氣旺,他作為過來人都懂。

等大夫離開後,內室裏頓時只剩下穆殷跟紀塵兩人。

穆殷沉默了一會兒,盯着紀塵那張好看的臉,又把他的手從被窩裏撈出來握在掌心裏。

既然都被人誤會了,那她要不是不把誤會坐實,豈不是虧了?

朝中誰人不知,三殿下可從來不做賠本的事兒。

熟睡的紀塵對于她的動作絲毫不知,卸去銀甲頭冠的他散開烏黑長發,整個人陷在柔軟的被褥枕頭裏,原先身上那股戰場上的銳利鋒芒散去,柔軟的像只在窩裏打盹的貓崽子。

穆殷心裏一陣柔軟,垂眸輕輕捏了捏他的手骨。

紀塵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日天光大亮才醒,還沒睜開眼睛他就感覺到身上傷口隐隐作痛,提不起半分力氣,眉頭下意識的皺起,緩慢睜開眼睛打量四周。

然後紀塵就發現自己并非躺在他那張簡陋的大床上,而是陷進柔軟的被褥裏。

好像從記事以來,他就沒用過這麽好的東西,因為師父總是告訴他,邊疆艱苦一切從簡,要他從小就要習慣,萬萬不可養成嬌奢的壞毛病。

所以,他是已經死了嗎?

紀塵想撐着床板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被人握在掌心裏!

他驚詫的順着手臂看過去,便對上那副饒有興趣的目光。

穆殷撐着臉坐在床邊,眉眼帶笑看他,聲音懶懶啞啞的,聽起來很是撩人,“醒了?”

她語氣熟稔,仿佛兩人老夫老妻多年似的。

紀塵腦子嗡的聲瞬間一片空白,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不然怎麽看見了敵國的三皇女,安國的死對頭——

穆殷!

他下意識的想摸腰側的弓箭,這次發現身上穿的是中衣。

中衣?!!!

可憐重傷未愈的紀少将軍,一覺睡醒就險些驚的再次厥過去。

他看着對方那張昳麗奪目的臉,有種還不如直接死了算了的感覺。

紀塵不虧是年紀輕輕就當上少将軍的人,心理素質極強,遇事也甚是冷靜,片刻之後,就已經壓住心中種種驚駭。

其中包括: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衣服呢?!

他最後的記憶停留在被壓送去晉軍領地的路上。

他們被人甕中捉鼈,整個騎射軍全部覆沒。

紀塵脊背僵直的躺了回去,眼睫落下,慢慢抽回被穆殷握着的手,嫌棄的在床單上不動聲色的擦蹭了兩下。

現在跟穆殷以一換一純屬就是找死,另外他想知道他手底下的那些人呢,以及他們為何會敗。

他死了沒事,但他現在還有比死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紀塵深吸一口氣,等再睜開眼睛看向穆殷的時候,眼裏多了抹茫然,“你是誰?”

他捏了捏自己眉心,“我怎麽什麽都不記得了。”

紀塵的一系列反應穆殷看的清清楚楚,這會兒聽他這麽問,頓時來了興趣。

有意思。

穆殷坐直身體,打量躺在床上被手臂遮住神色的紀塵,狐疑的問道,“你不記得了?”

她手掌搭在腿上,指尖敲了兩下,“連自己是誰也不記得了?”

紀塵放下手臂看向她,語氣認真,“不記得了。”

看目前這幅樣子,穆殷應該是不想殺他,只要不殺他,那一切就有轉機。

紀塵打定主意,打算裝失憶,不管穆殷有什麽想法,先活下去再說。

不是紀塵自負,莫說安國,就是晉國也沒人能有他這百步穿楊百發百中的弓箭技術。

穆殷怕是想招攬他為己所用。

只要自己同她虛與委蛇,總能找到機會。

穆殷看着紀塵,微微挑眉,心說這可是你送上門的。

“你叫欽欽,”她一本正經的說,“是我夫郎,快,叫聲妻主聽聽。”

紀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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