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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紀塵幾乎是無意識的輕喃出聲。
随着雙方距離的逐漸拉近,紀塵眼裏慢慢露出幾分慌亂心虛來,下意識的低頭,掩飾性的将破了的嘴角擋住,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唇上的紅腫已經消了,只有嘴角還有點痕跡。紀塵不知道為什麽,心如擂鼓,特別怕被面前的人看出來。
盡管對方換了張臉改變了自身氣質,可對一個人熟悉到極點時,僅憑一個背影一個姿勢就能将他認出來。
對方聞言瞬間擡眸看他,僅僅一個眼神便讓紀塵噤了聲。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紀塵的師父——陳利。
同時他也是安國的軍師,一個十分有能力的奇男子,可以說安國能茍存到現在,陳利功不可沒。
比如現在,他能在已經被晉軍把控的竹城內喬裝出現,便是一般人做不到的,更何況今日穆殷也來了。
跟長臨不同,穆殷看似散漫自大,其實做事極為謹慎仔細。怕是在她踏足竹城的那一刻起,她的爪牙就已經将整個城池摸透了。
這中情況下,師父出現在這兒是件很危險的事情。尤其是阿七就在旁邊,穆殷落腳的宅子也在不遠處。
紀塵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陳利手中的簪子上,而是想知道為何師父會在這兒刻意等自己。
是來救他的嗎?
不知為何,紀塵攥了攥手指,心裏所有的情緒此時混雜在一起,将胸腔堵的沉甸甸的。
他有太多的事情想問師父。
比如朝廷拿三座城池換他這事,師父有沒有參與,亦或是參與了多少。
還有,阿亞的事情。
其實紀塵心裏已經隐約有了個答案,但還是想聽陳利親口否認。
他拿陳利當師父,當父親,絲毫不希望自己只是對方手裏的一個棋子,說棄就棄。
可惜陳利并沒給紀塵問話的機會,甚至不在意他暧昧痕跡明顯的嘴角,只是将手裏的簪子往前遞了遞,聲音是一貫的清冷淡漠,“公子當真不看看我這簪子嗎?”
紀塵指尖蜷縮收緊,随後慢慢松開。心中有股說不出的失落空寂,他多希望陳利沉着臉訓斥他,問他這嘴角是怎麽回事,以及為何跟穆殷的小侍這般親近。
可是沒有,對方什麽都沒有說,也什麽都不在乎。
是了,這才是師父啊。
紀塵跟陳利的相處方式向來如此,兩人相依為命的這麽多年,紀塵幾乎從沒跟陳利談過心。
小一點的時候,紀塵練武練的太累了,在陳利過來看望他時,曾委屈崩潰的想在他懷裏膩歪一會兒。不是說不練了,就是想跟他撒撒嬌,被他哄哄。
可是陳利永遠是那副清冷的面孔,連開口抱怨的機會都不給紀塵,只是問他學到了哪兒,接下來必須學到哪兒,毫無廢話。
從那以後,紀塵哪怕練武邊練邊哭滿身傷痕,都會爬起來抹掉眼淚抖着腿繼續,因為師父說他必須要完成任務。
長此以往,紀塵便慢慢不再将情緒外露,成功将自己變成了跟陳利最接近的模樣。
原本紀塵還想着等再見到陳利,無論如何都要把這事問出來,可現在對上他那雙涼薄的眸子疏離的眉眼,便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紀塵抿緊唇,跟小時候一樣,低頭垂眸去看對方給他的任務——那個簪子。
簪子甚是漂亮,像是羊脂玉的溫潤材質,梅花的花瓣形狀。簪頭上,兩朵并蒂梅盡數綻開,一大一小緊密相貼,花瓣片片飽滿,猶如剛摘下的白色梅花,甚是鮮豔好看。
可除了好看之外,并沒有什麽特殊之處,唯有簪尾過于細長尖銳,完全可以當做防身的兇器使用。
紀塵微微怔住,似乎猜到了陳利的目的,一時間指尖收縮顫動,竟是抗拒伸手去接。
“公子若是喜歡,我替公子簪在頭上。”陳利聲線微冷,借着把簪子插在紀塵頭發上的動作,低聲說,“阿塵,把你送到穆殷身邊的最終目的,就是借你的手除掉她。唯有她死,安國才能得救。”
他清清冷冷的聲音,将紀塵瞬間凍住,僵在原地。
紀塵眸光微顫,屏住呼吸扭頭朝身後看去,脖子轉動時甚至發出咔咔聲響,宛如生鏽破舊的木門。
他驚詫的看着陳利,滿眼的難以置信,垂在身邊的手微微發抖,緊緊的攥住才堪堪壓制。
師父什麽都知道……
而自己跟穆殷兩人的荒唐甚至是他計劃中的一環,為的就是今日将能取穆殷性命的簪子送到他手裏,讓他在兩人情濃時,趁機偷襲殺死穆殷。
所以他嘴角的痕跡師父不是沒看見,而是覺得一切都在預料之內,沒必要多看罷了。
紀塵呼吸沉沉,險些氣笑了。
真是好一個,讓他以身飼敵的獲勝計謀!
偏偏陳利神色平靜,甚至帶了點威壓跟他沉聲說,“阿塵,這是師父對你最大的期望,你知道該怎麽做。”
陳利慢慢從他背後退開,聲音恢複如常,“這簪子跟公子真是絕配,也唯有公子能将他的美發揮出來。”
瞧見阿七買完包子過來,陳利深深的看了紀塵一眼,然後轉身離開,再次混入人群中。
——我在安國等你的好消息。
這是陳利剛才眼裏未盡的話。
“主君,跟你說話的那是誰啊?”阿七疑惑的歪着頭,盯着那抹身形看。
“沒誰,就一個賣簪子的,”紀塵不動聲色的擋住阿七追尋的目光,轉移話題,“你怎麽買了這麽久的包子?”
“久嗎?”阿七眨巴眼睛,納悶道,“才一會會兒啊。”
在紀塵看來剛才好像過了許久許久,孰不知陳利與他在外人看來,不過是陳利拿出簪子,然後給他戴上,最後轉身離開這麽簡單。
紀塵說不清此時心情如何,只覺得剛才還心心念念的包子這會兒嘗不出絲毫味道,猶如嚼蠟。
兩人捧着油皮紙裏的包子朝落腳的宅子方向走去。
穆殷還站在馬車旁,邊遠遠的看着心不在焉的紀塵跟蹦蹦跳跳的阿七朝自己走來,邊聽身旁一個無名百姓跟她回話。
她雙手插在袖筒裏,神态懶洋洋的朝剛剛升起的太陽方向眯起眼睛,哪怕聽到陳利的消息神情都沒有絲毫變化。
“要截殺他嗎?”對方問。
穆殷有自己的情報網,從阿九踏足竹城的那一刻起,這張無形的網便在城內悄悄鋪展開了,等她過來時,整個竹城早已在她的掌控內。
陳利以為自己能躲過她的眼線,孰不知他的一舉一動都在穆殷的眼皮子底下。
若是換成以前,穆殷怕是會絞殺了他,可現在紀塵在自己身邊呢。
穆殷說,“不,讓他離開。”
一把摁死獵物太過于無趣,她始終喜歡敵人先拼死掙紮最後卻絕望心死的感覺。
穆殷饒有興趣的說,“直接殺了他倒是便宜了他,孤現在改了主意,孤要他親眼看着他費盡心血一手把控的安國,慢慢被長臨攻陷蠶食,最後走投無路時主動将他交到孤的手裏。”
安國朝廷賣臣子的事兒,有一就能有二。
被自己手裏的棋子給擺了一道死路,穆殷可真是太期待看見那時候陳利臉上是副什麽表情了。
光是想想,都覺得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是舒坦的。
無名屬下,“……”
身形被擋在馬車後面的那人聽穆殷這幅輕描淡寫宛如貓逗耗子的語氣,算是明白被她一手帶出來的阿七那副喜歡耍弄對手的壞毛病是從哪兒學來的了。
真是有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屬下。
“是。”對方領令退去,猶如影子一樣消失在馬車後面,等再去看時卻分不清前方衆多百姓中哪一個是她了。
而下一刻,紀塵跟阿七便來到馬車前。
“你怎麽還在這兒?”紀塵神色有些不自然,仿佛頭上插的不是簪子,而是根千斤重的棒槌,墜的他不敢擡頭去看穆殷的眼睛,只伸手将包子遞過去。
穆殷掃了眼紀塵,卻是握住他的手腕将人一把扯進懷裏摟住,在他脖頸處含笑暧昧說,“可我需要欽欽喂,才吃的下去吶。”
他身上有股極淡的冷梅香,應該是離的太近染上的。
跟小時候一樣,一聞到這中味道穆殷就不可抑制的頭疼。她啧了一聲,情緒不明的跟紀塵說,“回去洗澡,一身臭味。”
兩人在宅子裏先住下,期間穆殷去了幾趟軍營跟阿九回來過兩趟,除此以外哪兒都沒去,更沒聽說抓到過什麽人。
紀塵一直皺緊的眉頭微微松開,只是情緒有些萎靡,偶爾穆殷出門,他呆坐在那裏能坐個一天。
穆殷不在,衆人只當他因為阿亞的事情沒緩過來,也不敢去打擾。
日子已經臨近年底,大雪紛紛揚揚的落了兩場。
紀塵站在廊下看着院裏雪景,伸手習慣性的摸了摸頭頂的羊脂玉梅花簪,眼睫緩緩落下。
衆人只當他還沉浸在阿亞的事情裏,孰不知他現在面臨着跟阿亞同樣的兩難抉擇。
一邊是從小養他到大的師父,一邊是安國的強敵穆殷。
本來沒什麽好猶豫的事兒,可紀塵硬是拖着遲遲沒動手。
不遠處傳來嬉嬉鬧鬧的聲音,是阿七阿六帶着下人在布置宅院。馬上就過年了,她們到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紀塵被氣氛感染,靠在廊下柱子旁靜靜的看。
其實師父的意思很明顯,要麽他殺了穆殷回安國繼續做他的紀少将軍,要麽他跟阿亞一樣死在穆殷手下以全安國血性,沒給他再多選擇。
紀塵眼睫落下,院內再輕松活躍的氣氛也拉扯不動他沉到谷底的心。
一連數日這般狀态,紀塵生生瘦了不少,若是再這般猶豫下去,他遲早把自己逼瘋。
直到新年那天晚上,紀塵拿起桌上的酒猛喝了一口,然後擦着嘴角遞給旁邊的人,輕聲問,“穆殷,喝酒嗎?”
終究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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