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煙陽

暮春三月,草長莺飛。

晌午的煙陽城熱鬧紛繁,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紛紛湧上街頭,立于城中主道旁翹首以盼,整座城池籠罩在一片歡騰的氛圍之下。

此番隆重,不為旁的,正是為當今雍國那位功勳卓著的骠騎大将軍凱旋回朝。

這位将軍年紀雖輕,不過二十出頭,卻是朝廷中最受當今聖上器重的武将。

相傳,他本是偏遠地方太守的獨子,十七歲那年恰逢皇上微服私訪,不知怎的瞧上了他,不久之後,他便舉家升遷,來到了這繁華王都煙陽。

雍國自古以來重文輕武,當今朝中文官百餘人,恰逢戰亂,能派得上用場的武将竟是寥寥無幾。因此幾年下來,這位從偏遠地區來的太守之子便一路升遷至骠騎大将軍,一時間權傾朝野,舉國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姚雪騎在馬上,手中收着缰繩,有點百無聊賴地望着街道兩旁各式各樣的人。

他生性喜靜,不愛這熱鬧的場面,這群人好奇的目光中透着一絲窺探,想到等會兒還要面聖,他心下不免煩悶。

姚雪生得劍眉星目,眉宇間總有股英氣,眼波流轉間還有一股從沙場上帶回來的狂傲。他今日束了高馬尾,通身穿着铠甲,配劍挂于腰側,此刻騎于汗血寶馬之上,更是顯得身量修長,威風凜凜。

此番戰事規模不大,姚雪速戰速決,把軍隊的損耗降到了最低,可謂是大勝而歸。因此,整個軍隊也洋溢着喜悅與輕松的氣氛。

“嘿,打個賭,我從五數到一,定有姑娘沖出來,劫咱們将軍。”

說話的是姚雪的副将白羽。此人是朝中兵部侍郎之子,平日裏總是嘻嘻哈哈地沒個正形。他是姚雪的親信之一,和姚雪關系甚篤,所以敢在衆人面前明目張膽地調侃将軍。

“五,四,三——”

街道兩旁人潮湧動,姚雪的馬是在戰場上跑慣了的,性子極烈,姚雪手上一直捏着缰繩收着勁兒,此刻聽白羽還有閑工夫拿自己尋開心,他抿了抿嘴,正想回過頭去剮對方一眼,沒承想,還真從道旁沖出一個人來。

沖出來的是名女子,年紀很輕,她漲紅了一張臉,仿佛是鼓起了畢生的勇氣,将一枝桃花塞進了姚雪的手中。

周圍寂靜片刻,随即一片哄聲。

姚雪也暗暗吃了一驚,将馬停下來,望向手中的桃花。

煙陽地處偏北,因此,這枝條上的桃花朵數偏少,色澤是淺粉,遠不及他的家鄉星彩鎮中的桃花豔麗。

年少時的記憶忽然排山倒海一般湧上心頭,他不可遏制地想起那雙明媚的眼眸,那頭如墨的長發,還有那些少年之間的言笑晏晏。

沉默良久,姚雪輕笑一聲,慢慢地從枝上摘下一朵花,別于少女的衣襟上。

姚雪個性向來清冷,他的随從們此刻都驚訝地瞪大了雙眼。尤其是副将白羽,難以置信道:“咱們将軍莫不是轉性了。”

姚雪沒睬他們,揚了揚手裏的花枝,婉言道:“謝過姑娘贈花。也願姑娘,來日定能天賜良緣。”

他說罷,緊了緊手中的缰繩,沒再回頭,加快了速度往宮裏趕去。

“啓禀陛下,骠騎大将軍求見。”

樂央殿內,寧遠帝正坐于珠簾之後批奏折。他已年過六旬,頭發有些花白,臉上的皺紋很深,此刻坐在案前眉頭緊鎖,顯露出一股和年齡相符的疲态。

他聞言面色稍有緩和,緩聲道:“宣。”

不多時,姚雪便進來了。他方才已經在偏殿裏休整了一番,此刻将頭發宛成發髻,卸下一身铠甲,換了靛藍色的常服,斂了從戰場上帶來的肅殺之氣。

“拜見陛下。”姚雪俯身跪拜。

他向寧遠帝詳細彙報了此次戰事,然而寧遠帝仿佛對姚雪所說的內容不甚關心,反倒是傾身拿了個坐墊,放在了桌案的對面:“來,長舒,坐吧。”

“臣不敢。”姚雪心下略微遲疑,沒有起身,只是面無波瀾地淡淡回話。

寧遠帝聞言,也不甚在意,任由姚雪跪在地上,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想你當年,剛入煙陽之時,不過十七歲吧。”

姚雪低垂着頭道:“是。”

寧遠帝頓了一頓,繼而緩緩道:“那……他當時,應當是十九歲。”

姚雪聞言,面色微動,沒有做聲。

他沒想到皇上會驟然提起秋辰。

寧遠帝站起身來,掀起珠簾,有些費力地走上前來,坐在了桌案前的臺階上。

他望了望依舊跪在面前的姚雪,擡起手随意比劃了一下:“他應當比你稍矮一些。”說到這兒,他轉了轉眼珠,稍微想了想,又接着道:“朕記得,他長得挺俏。”

姚雪抿了抿嘴,依舊沒有接話。

“朕與子女緣淺,這些年來也沒再添個一子半女。所以,在很多時候,朕都會想起他。”老皇帝嘆了口氣。

“陛下福澤深厚,一定會再得子的。”姚雪沉默半晌,終于不緊不慢地開口。

寧遠帝不耐煩地擺擺手:“在哪兒學的冠冕堂皇的這一套。”他沉吟片刻,擡起頭望向姚雪,又嘆了口氣:“罷了。”

“朕聽聞,今日在來宮裏的路上,有姑娘贈花于你?”

姚雪聞言,忍不住翻了翻眼皮,心道是哪個嚼舌根的,連這種事都要往宮裏傳。

“說起來,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時候成家了。”

姚雪忙道:“臣無意于娶妻。”

寧遠帝饒有興致地望向他:“可是已有鐘意的姑娘了?朕定會成全你們。”

姚雪一愣,過了許久,才緩緩開口:“臣……并無鐘意之人。只是,臣還未曾考慮過娶妻一事。”

老皇帝再次擺擺手,皺眉道:“在這兒說什麽孩子話。你不考慮,朕替你考慮。陳太傅家的女兒已傾慕你許久。昨日,老太傅還特地來求朕賜婚。”

“看你們也是郎才女貌,門當戶對,朕決定,準了這門婚事。”

姚雪聞言猛地擡起頭,還欲再說什麽,寧遠帝卻打斷了他:“朕乏了。退下吧。”

是夜。

姚雪撐着頭坐于案前,手中随意地翻着一本已經泛黃了的醫書。

那枝桃花被他放進了桌上的瓷瓶中,顯得有些孤零零的。

姚雪早已與家中分府而居,又無妻室,偌大的府中顯得冷冷清清。

他又想起了下午寧遠帝說的話。

寧遠帝提起的,正是他少時的玩伴秋辰。

姚雪自十七歲那年起,便再也沒有見過秋辰。他在十五歲時就與秋辰相識,兩人相伴度過了年少時最爛漫的日子。

可是後來,秋辰全家卻一夜之間從星彩鎮上消失,一點兒痕跡都沒有留下。

父親姚季告訴姚雪,秋辰的真實身份其實是金尊玉貴的皇子,他已經同皇上去了王城,此事不可妄議,問一次打一次。

不久之後,姚雪也跟随家人來到了王都,他滿心歡喜地以為能在宮中見到秋辰,可是最後卻撲了場空。

他心中不滿,直接跑到禦前,向寧遠帝詢問秋辰的下落。寧遠帝卻只是淡淡地丢下一句:人不可逆天改命,命裏無時終不會有。

姚雪還欲再問,結果寧遠帝将他關了一個月禁閉,教他不要再問不該問的事。

後來姚雪不論如何去查,都得不到有關秋辰一星半點的消息。

寧遠帝提拔他,重用他,但是對他賞得多,罰得也重。關于秋辰的事,更是不能提一字半句。幾年下來,姚雪也漸漸摸透了寧遠帝的脾性,行事變得老成持重了許多。

幾聲門響,下屬秦洛進來了。

他看了看姚雪,有些無奈道:“将軍,您又在看那本醫書。”

姚雪沒回頭,合上書,擡手輕輕撫過封面:“什麽事?直接說。”

“北地來報,涼國大軍壓境,已經攻下了邊境的白城。”秦洛說到這兒,似有不滿,掩着嘴補了一句:“這才剛到家,就又有活兒幹了。”

姚雪用指尖輕輕探了探瓶中桃花的花瓣,道:“涼國不是整日裏都在邊境騷擾的麽。這點兒小打小鬧,用不着我領兵。”

秦洛遲疑了一下,又道:“話雖如此,可是此次非同尋常。據說涼國新用了一位國師,此人擅長巫蠱,人稱“蠱王”。他驅蠱術,攻下白城只用了一個時辰。”

姚雪終于回過頭來。

“蠱術?”他有些不解地問道。

秦洛道:“是邊疆的一種奇詭之術,種類繁雜,據說能毀壞人的身體,也能控制人的心智。”

姚雪向來不信這些,不屑道:“小把戲罷了。”

涼國與雍國接壤,這幾年來雖與雍國往來不多,但是自從新涼王繼位以後,已經接連吞并了好幾個與之相鄰的小國。

若雍國這次真有勁敵,那他打贏這場仗,便可向皇帝要求一二了。

姚雪盯着秦洛看了一會兒,突然心情大好,他朝對方微微笑了一下,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近日來辛苦了。”

秦洛被他這一笑弄得毛骨悚然,應了一聲,忙不疊地準備退出房去。

姚雪又想了一下,覺得還是以防萬一比較好,于是又叫住了秦洛:“等等,你明日一早就把消息散播出去,說我那方面不行。”

秦洛一腳差點踩在門檻上摔得人仰馬翻,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望向姚雪道:“哪……哪方面不行?”

秦洛一直覺得,眼前這位将軍雖然平時看起來清清冷冷,但是總會在許多小事上想出一些令人摸不着頭腦的損招,真是面白心黑。

姚雪斜了他一眼:“你說呢。”

秦洛撓了撓頭,過了一會兒恍然大悟,一拍額頭道:“難不成您每天看那本醫書,就是想治……”

姚雪不待他說完,将人一把推了出去,重重關上了門。

他滿意地揚了揚嘴角,望着桌上的桃花,心道,這樣一來,他不信還有哪個王都貴女,會敢要求與他議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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