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囚牢

整場慶功宴期間,姚雪都魂不守舍。

他腦中只剩下一個想法:秋辰是真的瘋了。

秋辰強迫他坐在自己身邊,還三番兩次地戲弄他,讓群臣都側目而視。

可是那位涼王卻對秋辰的肆意縱容,放任秋辰胡鬧,誰也不敢多說半個字。

通過席間的對話,姚雪終于知道了他為何會敗。

涼軍在射向雍軍的箭羽上放了能使人致幻的蠱蟲,蠱蟲在箭羽落地的時候爬到了雍國士兵的身上,從而使軍隊大潰。

姚雪聽得心如死灰,他的兩萬兵馬,當真已經灰飛煙滅了。他記得自己在出陣時曾經揮劍打掉過幾支箭,想來那上面應當滿是蠱蟲,所以他才會那麽快就倒下。

那他的副将白羽,下屬秦洛,也都……

他這麽想着,只聽最上座的涼王舉起酒杯,用他還稍顯青澀的嗓音總結道:這次我國大敗雍軍,奪下了白城及其周圍的五座城池,真是大快人心!諸位滿飲此杯,預祝将來大破雍國!”

衆臣都站起來,相繼道賀,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秋辰将酒杯放下來,望着涼王笑道:“臣定為陛下效犬馬之力,在未來将雍國一舉蕩滅。”他一邊說着,一邊用目光挑釁地望向姚雪。

姚雪望着這番其樂融融的景象,狠狠地咬緊了牙。

不管怎麽說,他也不能留在敵國。他要先逃出去,回到雍國,然後領兵伐涼,給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他瞪視着秋辰,暗自下定了報仇的決心。

好容易熬到了慶功宴結束,姚雪腹部的疼痛才稍有緩解。秋辰拜別涼王,帶着姚雪回了國師府。

朔安是涼國的都城,地處極北,雖是春季,卻突然又下起了大雪。

秋辰站在廊下等侍從去套車,姚雪則站在他的身側。

兩個侍從自姚雪身後牢牢地按着他,姚雪中了蠱之後氣力大不如前,他掙了幾下沒掙動,便只是側過頭狠狠瞪視着秋辰。

秋辰看着他惡狠狠的樣子,沉默半晌,最終開口道:“你們放開他吧。”

姚雪有些不解地看向秋辰。秋辰自顧自地将手伸進袖口,從中拿出了一條很長的緞帶。

那應當是一條發帶,只是上面的顏色已經褪得幾乎看不清了。秋辰将那條發帶撫平,擡眼看了看姚雪,然後慢悠悠地用纖長的手指将絲帶的一端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他又伸手抓住了姚雪的手腕,将發帶的另一端慢慢地系在了上面。

這是兩人重逢以來,秋辰第一次主動觸碰姚雪。

他的手指很涼,冰得姚雪幾乎下意識地一縮。秋辰低着頭系得很認真,有幾縷發絲垂了下來,掃在了姚雪的皮膚上,讓人感到有些癢。

“好了,這樣你就跑不掉了。”秋辰扯了扯手腕上的緞帶,淡淡道。

姚雪抿了抿嘴沒說話。他越發感到秋辰喜怒無常,做的事也不太符合常理,真有些瘋瘋癫癫的。

可是秋辰低着頭很有耐心的樣子,又讓姚雪不能自抑地想到很久以前。他出去玩鬧,不甚擦傷了手肘,秋辰給他消了毒,取來紗布,輕輕地纏在他的傷處,然後慢慢地用纖長的手指打了結,擡眼朝他笑道:?“好了。這樣就不會痛了。”

方才秋辰在和他說話的時候,語調裏帶上了他自己都不未曾察覺的熟稔。

可是那個會關心他,會給他治傷的秋辰,永遠都沒有了。秋辰成了敵國的國師,還殺死了他的親信與部下。

想到這兒,姚雪暗暗捏緊了拳頭。與此同時,車來了。

秋辰用發帶把姚雪拽上了車。車內空間狹小,堪堪能坐兩個人,姚雪盡量和對方保持距離,腳還是不可避免地和秋辰的腳碰到了一起。

秋辰卻一改先前對姚雪的嫌惡,并沒有說什麽。

姚雪并不願去細想,他微微掀開車窗上的簾子,默然望着朔安城的街景。

朔安城的街道并不如煙陽的那般寬闊,道路兩旁的建築倒是與雍國的相差無幾。恰逢天下大雪,地面濕滑,馬車走得很慢。

姚雪在這之前并未見過這般大的雪。他的家鄉在雍國南面,終年溫暖,後來遷去了煙陽,煙陽城的冬天也不過只有一兩場小雪。

他猛然想起,在很多很多年前,他曾問母親,自己的名字為何取一個“雪”字。

母親摸了摸他的頭,笑道:“我懷你的時候,曾夢到漫天的大雪。想來是天意,便給你取了這樣的名字。”

想到這兒,姚雪心中五味雜陳。他從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在這樣的場合下看到大雪。

他心中微動,沒有轉頭,只是輕輕喚了一句:“秋辰。”他盡量放緩語氣,誠懇道:“你如今這般樣子,究竟是為何?

這是兩人見面以來,姚雪第一次喚對方的名字。

秋辰懶洋洋的聲音從身側傳來:“秋辰是誰?”

姚雪有點兒詫異地轉過頭來。

秋辰沒有看他,只是看着窗外的雪景,平靜道:“這世上沒有秋辰,只有玄巫國師。”

姚雪聞言一怔,見秋辰只是垂着眼睫不語,沒有說下去的意思了,便又急道:“可你本是雍……”

他話還未說完,便又感到腹部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秋辰又換上那副陰冷的模樣,瞪視着他道:“閉嘴。若再多言,小心我讓你再也不能說話。”

姚雪咬牙忍受着疼痛,眼裏滿是難以置信與不甘。

僵持之間,車停了下來。

車前的簾子被掀開,秋辰欠身下了車。一名少年拿着披風給秋辰披上,又為他打了傘,兩人慢慢地朝國師府的大門走去。姚雪的手腕被栓着,有些踉跄地跟在後面。

那名少年有些嫌惡地看了一眼姚雪,望着秋辰小心翼翼道:“主人,他……怎麽跟來了。”

秋辰道:“我向陛下把他讨了來。”

姚雪暗暗觀察着少年,感到秋辰面上對他雖然冷淡,實則卻有着常人難以察覺的親近之感。

又走了幾步,幾個人來到了國師府的大門。姚雪擡眼望去,實在是一座氣派的府邸,比他在煙陽城的将軍府還要好上許多。

秋辰和姚雪的手還用帶子系在一起,府裏過來過去的下人們無不側目而視。姚雪想了半天還是百思不得其解:從方才宴會上開始,秋辰就致力于營造出兩人之間有點兒什麽的誤會,這對他究竟有何好處?

兩人仿佛游街一般,穿過了大半個院子,秋辰才終于停下了腳步,對着那名少年道:“思樂,把他解了吧。”

思樂上前把那根發帶從姚雪手上解了下來,秋辰也把自己的那一段解了下來,将發帶折一折,又收進了袖口。

姚雪望着他默然。

這個人,對待這根發帶,簡直就像是什麽寶物一樣。他不會在大街上看誰順眼,便從袖口掏出帶子,把人綁回府吧?

姚雪心道,瘋了,當真是瘋了。

秋辰沒多看他,走進了屋內。那位名叫思樂的少年,則一把拽過他的手臂,按着他向前走。

姚雪見他生得瘦弱,便想暗暗發力把他打倒,沒承想思樂先開口道:“若你想要把我打倒,我勸你省省力氣。”

姚雪被說中心事,暗暗吃了一驚,道:“為何?”

“你中的蠱,若是運功發力,便會全身疼痛難忍。這一點,你自己也應該深有體會。”思樂道。

姚雪咬牙道:“疼,忍着忍着不就習慣了!”

思樂輕笑一聲:“這蠱好就好在,若你運功發力超過一定的次數,便會七竅流血暴斃。”

姚雪聞言一僵。他先前也聽說過蠱,但一直認為只是區區小把戲,不足為懼。他萬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般狠毒的蠱,也從沒想過,給他下蠱的人會是秋辰。這樣下去,別提報仇了,只怕自身難保。

他擡眼望向思樂,眼裏滿是迫切:“此蠱何解?”

思樂撇撇嘴道:“我怎知。此蠱是主人所制,自然只有主人會解。”

姚雪還欲再問,思樂已經一把将他推進了一間破屋子:“主人為人善良,不知你是對主人做了多麽過分的事,才會讓主人待你至此。”

門“啪”地一聲關上了,少年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你就在此處靜心思過吧。主人需要時,自會叫你。”

秋辰走進屋內,立馬用手掩住嘴劇烈咳嗽起來。他慌忙從桌上拾起針,給自己施了兩針,才堪堪止住了咳嗽。

他在進屋的時候屏退了侍從,見無人看見他方才的動作,才安下心來。接連數日戰事的操勞,再加上方才的宴會,讓他的體力已經嚴重透支了。

自從秋辰修煉蠱術以來,身體便大不如前了。他不能吹風,遇上這種雨雪天氣更是難熬,往往會引發咳疾,嚴重時還會高燒不退。

養蠱對秋辰來說并不是一件難事,他本就醫術高絕,對蠱術的研究也無人能及。只是養蠱是一件極其消耗精力的事,因為蠱蟲是靠驅蠱之人的血生存的,尋常蠱術還好,但是一些秘術則需要養蠱之人的心頭血。

上次與雍國在白城的一戰,用的雖是尋常蠱蟲,但也耗費了秋辰太多的體力。他近日來時常咳嗽不止,在人前雖然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實則在短時間內,已經沒有餘裕來養用于戰争的蠱蟲了。

秋辰抿了抿嘴,心道此事絕不可以讓他人知曉。他一邊想着,一邊慢慢地從袖中拿出了剛才系在兩人腕間的發帶。他望着手中的發帶微微出神,過了一會兒,才将它折疊平整,放進了床頭的小匣子裏。

休息片刻,外面的雪漸漸變小了。秋辰站起身來,正想去後院看看,沒承想下人來通報,說涼王傳他入宮。

于是秋辰跟着內侍,熟門熟路地來到了涼王平日裏待的最多的幻樂宮。

涼墨此刻正坐在案前讀書,看見秋辰進來,将手中的書放下來,對着秋辰略一點頭。

秋辰簡單行了禮,對涼墨道:“陛下喚臣來,可是有什麽吩咐?”

涼墨點點頭,道:“朕今日不太舒服,或許是舊疾複發,便傳你來看看。”他說着從座上走了下來,和秋辰一起移步到了旁邊的小案前。

涼墨伸出手放在桌上,将手腕翻出來。秋辰伸出三指,搭在涼墨的脈上。他仔細感知了一番,感到并無大礙,最後撤回手,望着涼墨笑道:“陛下身體無礙,只是先前落下了病根,還需要好好調養。”

涼墨很年輕,今年不過二十又四,和姚雪同歲。他臉上稚氣未脫,但是看人的眼神中卻閃過一絲精明。他的體質很差,之前一直纏綿病榻,直到遇見秋辰,身體才慢慢變好。

涼墨平時裏雖然總是一副軟弱的模樣,實則有着超乎常人的洞察力。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樣,秋辰心中了然。

于是秋辰很仔細地替涼墨把袖子撫平,跪下來行禮道:“臣将姚雪帶回府中,并不像宴會上所說那般是為一己私欲,而是為了試蠱。”

涼墨抿了抿嘴,疑問道:“試蠱?”

秋辰點點頭,耐心解釋道:“姚雪與尋常囚犯不同。他身為武将,身強體壯,抵抗性也會強一些,最是适合用來煉力道威猛的蠱。”他頓了頓又道:“只是……蠱術是大涼在戰場上取勝的關鍵。用他人試蠱一事,還是不要聲張為好。”

涼墨遲疑片刻,最終點點頭,算是默許了。過了半晌,他看着秋辰,眼裏閃過敏銳的光:“你和那位将軍以前認識?”

秋辰聞言面色一僵,行了一禮道:“姚雪是雍國的将軍,涼雍兩國交集不多,臣未曾與他見過。”

涼墨若有所思,最後只是擺擺手道:“罷了。随口一問。退下吧。”

秋辰衣袖下的手已經握成了拳,他見涼墨不甚在意,暗暗松了一口氣,又行了一禮,退出了幻樂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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