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患難中識人心

大廳之中,一時靜得鴉雀無聲,惶恐不安的氣氛,濃得仿若化作冰霜凝結。

不知是誰起了頭,66續續便響起布料麻葛摩擦的窸窣聲,廳中上百的修士凡人,便仿佛風吹麥浪,一個接一個跪下。

單致遠被開陽放在扶手上,居高臨下看去,便只見成排後腦勺,黑壓壓一片。就連七十高齡的村長也在長孫攙扶下,顫巍巍離了主座,跪在衆人跟前,“不知神明降世,草民罪該萬死,求上神恕罪。”

開陽只道:“不知者不罪,平身。”

村長依言而行,其餘人卻依舊跪在地上,眼神中多有畏葸。那老人又咬咬牙,拱手問道:“卻不知上神尊號?”

開陽低垂眼睑,看向扶手上的松鼠。那松鼠正襟危坐,兩只小爪收在胸前,正專注看他,視線交彙時,竟叫他看出那黑亮圓眼中的擔憂。

他既然前塵盡忘,原先所作所為,便不去關心。雖然單致遠先前隐晦提過,開陽惡名在外,神憎鬼厭,萬民避之唯恐不及。

直至眼下,他仿佛才明白了神憎鬼厭四字的含義。

盡管如此,這玄衫的劍仙卻依舊語調也未曾變換半分,“吾乃兵革之神開陽。”

若說一石激起千層浪,卻并非如此。開陽此言,有若巨岩重重砸進池塘,将池中堵得嚴嚴實實,連半點浪花也翻不出來。

大廳中氣氛,便更沉郁幾分。仿佛泰山壓頂一般,七分畏懼,兩分驚慌,還有一分隐藏極深的厭惡。

單致遠順着雕有蟠桃蓮花紋的松木椅竄到椅背上,向四周看去,就連最初遇到的鐘大力等人,後來死心塌地敬仰冷劍仙,如今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神色。

禍星現,天下亂。

如今豈非正是天下大亂?

傳說根深蒂固,影響深遠,也難怪衆人要将這亂世的責任推到開陽頭上。

單致遠卻不料自己如此快便一語成谶,那些愛慕景仰的目光,果然立馬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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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這一幕,同他誤落幽冥鬼城之時,何其相似。

只是一則年代久遠,如今凡界同神界之間早已階層分明,天神比幽冥城時地位更高出許多,自然不會有人膽敢如那時般怒罵驅趕。

二則,冷劍仙斬妖除魔,善待百姓,種種行為早深入人心,卻也叫許多人動搖不已。

故而在震驚與遲疑之中,衆人卻只是一味屏息靜氣,不敢做多餘動作。

就連那村長亦是身形搖搖欲墜,面無血色,仿佛一眨眼又蒼老了二十歲。

玄陽子尚算鎮定,又俯身下去,額頭貼在地磚上,“玄陽子參見上神,求上神憐憫。百姓如蝼蟻,生存不易,上蒼尚有好生之德,如今禍星臨世,妖魔作亂……”

單致遠越聽越是怒火中燒,這言辭竟是将開陽打成了戕害蒼生的罪魁禍首。他再按捺不住,蹬腿一跳,便落在開陽肩頭,耳朵尾巴豎起老高,細聲道:“你這老道,信口開河!開陽可曾害過爾等性命?若非冷劍仙力挽狂瀾,救民于水火,這樂松村早被妖獸占據,又幾人能存活?如今卻一葉障目,輕信傳言,抹黑恩人……”

怎奈這小松鼠嗓音太過細小,那玄陽子隔得又遠,中氣十足,聲音在大廳中隆隆回蕩,将他聲音全數掩蓋。

那許多人又盡皆垂頭跪拜,不曾看見開陽肩頭,一只灰褐松鼠上蹦下跳、指手畫腳。

單致遠怒斥了許久,方才察覺自己演了半天的獨角戲,頓時喪氣已極,默默坐在開陽寬闊肩頭。

頭頂卻落下一只手掌,輕輕摩挲。

而後景物又在視野裏下沉,原是開陽站起身來,向門外行去,一面繼續揉搓那小松鼠腦袋,“我帶你去尋回肉身。”

衆人被他氣勢所懾,所過之處,人群如潮水般自覺分開。

開陽既不解釋,也不發怒,只是目空一切,無論修士百姓,無一人能入他眼中。

這些人的善意惡意,厭憎喜愛,本就同他全然無關。

單致遠被他如靈寵般輕撫,一時間思緒繁雜,不知從何說起,只得安坐開陽肩頭,離了議事堂。

随即卻又有個女子的嗓音在身後響起,喚道:“上神請留步!”

開陽置若罔聞,身形一晃,便化作劍光遁走。

單致遠只來得及回頭驚鴻一瞥,見到一個紅衣的女修,滿臉惆悵,立在黃蒙蒙沙塵之中。

正是樂頤。

半空罡風凜冽,卻盡被劍域彈開,單致遠依舊安穩坐在開陽肩頭,不禁有些意興闌珊。

這數月來,開陽戾氣漸消,無數次擊殺邪魔,保護無辜黎民。恩深如海,衆人有目共睹。如今只為區區一個傳言,恩情與信任便土崩瓦解。

這場景只怕比幽冥鬼城更叫人心寒。

千萬年中,開陽——勾陳不知經歷過多少次。守護三界乃勾陳職責,被守護之人卻一次次不知好歹。

也難怪四相之中,唯有開陽冰寒面具下藏着暴怒。

單致遠悚然一驚,突然醍醐灌頂般開悟了。為何開陽一相被人神畏懼,為何開陽一相同三相截然不同?

只因開陽一相,乃是勾陳的心魔。

憤恨、怨怼、不甘甚至憎恨——

單致遠側頭看去,卻依舊只看見那神明面容俊逸,面無表情,幽深黑瞳中倒是沒了那一絲令人生寒的血色。

終究忍不住,伸出細細小爪輕觸開陽面頰,小聲道:“為何突然被知曉了身份?莫非……血逝知道了?”

開陽道:“先前不知,今日之後,自然會知曉。”

單致遠咬牙,“天庭至今不曾有動靜,想來天門仍然封閉。還有誰知道此事?那奸細委實可惡,若被我知曉,決不輕饒。”

開陽微微側頭,掃他一眼,仍是平靜道:“如何不輕饒?”

單致遠道:“此人刻意在樂松村站穩根基之後放出消息,居心叵測,其罪當誅。”

不知為何,他竟在開陽語調裏聽出了些愉悅,“你要為我誅殺那洩露身份的奸細?”

單致遠颔首,随即又洩氣道:“只是尚需時日,漫說如何追查,我如今這樣……”

“那卻簡單,自裁即可。”

單致遠一怔,瞪大一雙黑晶鼠眼朝開陽看去,“洩露之人……是我?”

開陽道:“正是。”

最初是單致遠千叮萬囑,叫開陽不要自報身份。彼時開陽并不放在心上,便随他所言行事。

待樂頤将單致遠封入這松鼠肉身之後,數次肆無忌憚喚他開陽,只怕早被人聽見了。

若說同名,這天下又有誰膽敢假冒禍星開陽之名?

開陽眼中不無諷刺,又聽那聒噪松鼠再度開口,期期艾艾道:“既、既然如此,為何,要助我尋回肉身?”

“不過從心所欲罷了。”開陽不肯明講,在樂松村那片寂靜之中,松鼠尖細嗓音,一味維護的情景,竟是依稀有些熟悉。

又過了半個時辰,禍星之神遙遙停在青空,注視不遠處高聳巍峨的城門,正是萬渡城。

萬渡城門口嚴陣以待,零零落落在接納百姓入城。

萬渡城守備嚴密,入城條件極為嚴苛。故而每日投奔的人極為稀少,而守城士兵亦是引以為豪,就連眼神裏都帶有些許睥睨。行動上卻是謙恭有禮,不出半點差錯。足見這萬渡城關氏一族對下屬訓練有素。

此時衆守衛卻被城門外新出現的一人給鎮住了。

那男子玄衣長發,身形挺拔,卻神色冰冷,劍意兇猛巍然,分明閑庭信步地走來,卻仿佛一頭巨大猛獸正沉沉靠近,無端端令衆人膽寒。

靠得近了,衆守衛才發現,那男子肩頭上卻立着一頭小巧玲珑,憨态可掬的松鼠。眼神清亮,蓬松大尾巴高高揚起,正随那劍修步伐左右晃動。

駭人煞氣仿佛瞬間減弱,一名守衛松口氣,上前兩步,抱拳道:“敢問這位仙長,是否要入城?”

那劍修正是開陽,嗓音冷淡沉靜道:“正是。”

守衛頭領便取出一塊墨玉磚,恭敬道:“請仙長測一測實力。”

開陽眉心微微皺起,單致遠察覺到他不悅,急忙彎下腿,在開陽耳邊細聲開解。開陽方才擡手,放在那墨玉磚上。

剎那間,整塊玉磚化作透明,金光暴漲,随即幾聲清脆崩裂聲中,玉磚化作了齑粉。

守衛頭領同其餘守衛臉色劇變,這墨玉磚能測至元嬰巅峰的修為,竟輕易碎裂,這位劍修的修為只怕已在化神。

守衛頭領雙手奉上入城玉符,恭敬道:“得仙長相助,我萬渡城如虎添翼,絕不叫妖魔得逞!敢問仙長高姓大名?”

開陽才欲開口,單致遠便搶先道:“他——我家主人名諱叫單致遠。”

開陽只看他一眼,并未反駁,收了入城玉符,便往大門內行去。

有這樣的大能前來投奔,衆守衛不敢怠慢,早有人去知會了城主。

萬渡城中,行人比宗派大會時更為擁擠,卻處處安靜,并無往日的繁榮熱鬧。

單致遠故地重游,情況卻早已迥異,連人身也沒了,頗有幾分再世為人的感觸。

開陽順着中央大道一路前行,沉聲問道:“去何處?”

單致遠仔細回憶,想起六甲曾提過真仙派如今的駐地,便說了個地址。

開陽便帶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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