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大褚王朝的婚嫁習俗,乃是在黃昏時刻方才舉行婚禮。所以君少優早間起來的時候,并沒有看到房裏人着急忙慌人仰馬翻的備嫁場景。院子裏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該灑掃的灑掃,該置辦東西的置辦東西,一切事宜進行的有條不紊。

君少優呆愣愣的坐在床榻上,不覺便想到了上輩子自己求娶平陽公主的場景。彼時君少優剛過了殿試,博得狀元頭彩,正是風光得意揚眉吐氣之時。因平日裏忙着埋頭苦讀立一番事業,對于大褚的習俗風情只是一知半解。誤以為大褚的婚嫁習慣和後世差不多,都要忙忙活活鬧将一整天。因此輾轉反側一夜不曾好睡,等到外頭天光微亮月明星稀之時就慌忙起身催促家下人準備迎親事宜,為此還鬧出了不少笑話。

之後自己對公主一往情深,猴急着就要把人迎娶進門的消息沸沸揚揚傳遍京中。引得親朋好友競相調笑。晚間進宮迎娶公主的時候,平陽還紅着一張臉面羞羞答答的埋怨自己,只說因自己行事輕浮,叫她被一群姊妹手帕交好一通打趣,真真叫人羞死了。

沒等說完話,一群公主貴女莺莺燕燕便簇擁着過來,口裏不斷調笑着狀元郎果然是風流倜傥,不拘一格,行事作為頗有先朝名士之風範。難得對公主情深意重,連一個白日都等待不得,巴巴兒的求着把人立時接回家中寵愛方好。還問要不要求大家夥兒手下留情,讓郎君快些把公主接回家去。

聽的君少優更是滿頭滿臉的大汗,一疊聲的服軟告饒。平陽公主也在惱羞之下不住的拿着粉拳捶打他。君少優當時只覺得驚慌失措,不好意思,心裏卻是甜甜蜜蜜很是充盈的。

如今時過境遷,明了大褚風俗禮儀的君少優再也不會鬧出當年那些舉止失儀的笑話。只是面上雲淡風輕,鎮定自若了,心裏卻覺得空牢牢的,一點兒也不踏實。

守在外間的秋芙留意到裏面的動靜,連忙走進來服侍君少優穿衣洗漱,口裏還不住說道:“郎君倒是好耐性兒,奴婢昨兒一宿都沒怎麽睡過呢。”

君少優接過秋芙遞過來的幹淨帕子擦了擦臉,古井無波的說道:“這有什麽不好睡的。迎親的儀仗要等到晚上才來,你就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也耽誤不了正事。”

“話也不是這麽說。倘或是尋常的迎親嫁娶,奴婢也不至于這樣。可郎君卻不同,這可是奉旨嫁入王府呢。大褚朝開國以來,以男兒身嫁入王府的,郎君可是獨一份兒,由不得奴婢心中忐忑。”秋芙一面說着,一面拿眼睛窺着君少優,嘴裏嘟囔道:“也不知道王府裏頭的規矩大不大,郎君過的能否如意順遂。這護國公府就是千般不好,總歸是郎君生活十來年的地方。自今日去了王府,好在永安王對郎君十分看重。想必府中的下人也不敢不敬重郎君。”

君少優沉默不語。一時被秋芙的話刺痛內心,縱然他這幾日百般勸慰自己要随遇而安,可內宅規矩到底與外頭不同。想到自今日起自己一身榮耀安危竟然要靠另一個男人的施舍,一身榮辱都與另一個男人休戚相關,君少優便覺得郁郁不能開懷。

秋芙見狀,頓悔失言。讪讪的站在一旁不知該如何勸解。

君少優瞧見秋芙不知所措的模樣,擺手說道:“餓了,叫下人傳飯來。”

“是。”秋芙微微欠身,立刻轉身去了。

少頃,有小丫頭子捧着食盒托盤一一傳上飯菜。君少優發現今早的膳食竟然比往日更為精致豐盛,不由得又是搖頭哂笑。

怎麽竟有種死牢裏的囚犯吃斷頭食的錯覺?

食不知味吃完一頓早膳,君少優臨窗而坐,冷眼瞧着家下人登高爬梯的四處裝點門面,張燈結彩。少頃便有許多登門慶賀的姑姨太太并府內幾名平素交好的弟兄姊妹簇擁着進門,拉着君少優便要冠發穿戴。君少優推脫不住,只得坐在妝鏡前任由幾位姐姐妹妹打扮自己,并有幾位庶出兄弟站在後頭指手畫腳,叽叽喳喳也算熱鬧。

不時便到了正午時分,漸漸便有賓客盈門。

護國公君瑞清雖然出身寒微,又早早就交了軍權,卸甲歸家,手中并無實質權柄。但好歹亦是聖人看重的從龍之臣,為人又向來親近随和,八面玲珑,從不肯輕易與人争執龌龊。因此故交好友并不少。

再者永安王乃是聖上最為看重的皇長子,軍功赫赫,少年封王。是京中多少閨閣女子羨愛傾慕的對象。如今卻對護國公府一介庶子青眼有加,不惜前途名聲亦要請旨求娶。京中多少權貴官宦人家對于這位深居簡出的君少優十分好奇。都等着送嫁之日過來一睹公府五郎君的絕代風姿。故此前來湊熱鬧捧場的就更多了。

楊黛眉作為護國公府當之無愧的女主人,自然要擔負起招待來往女眷賓客的重任。且君柔然已到适嫁之齡,卻并無議親之舉。亦讓楊黛眉心中十分焦急。趁此機會将君柔然推到人前,與其一同招待賓客。君柔然本是楊黛眉精心教養出來的公府貴女,不論心性如何,外頭行事自然是進退得宜,舉止有度。長袖善舞之處,贏得堂內貴婦交口稱贊。

茶過三味,一時便有婦人提出要瞧瞧新娘子的風姿容貌。“看看是何等風華絕代的妙人,能不聲不響的贏得永安王一顆真心。”

為表母子親昵之情,楊黛眉自是滿口同意。遂派丫頭到葳蕤院傳話,回來的消息确是“時日甚早,五郎君還未曾冠發穿戴,請諸位貴人稍後片刻再行前往。”

諸多貴人聞言,一時面面相觑。少頃,便有一位向來心直口快的婦人掩口笑道:“怪不得永安王一見傾心。別的暫且不說,但只這一條養氣功夫,就夠我等刮目相看的。”

楊黛眉搖了搖頭,少不得開口解釋道:“五郎生性恣意,且這麽多年他一直體弱多病,我心疼他小小年紀纏綿病榻,因此疏于管教,倒讓各位見笑了。”

又低聲沖丫頭吩咐道:“還不快叫葳蕤院的丫頭幫郎君梳妝打扮。總不好諸多女眷長輩要去見他,郎君還是衣衫不整的吧?”

其餘賓客見狀,少不得稱贊楊黛眉慈母心懷。只有一些心思透徹消息靈通的,暗暗嘲笑楊黛眉多此一舉。難道将五郎君驕縱恣意,思事不全的名頭傳出去了,她就偏得了多少益處?

不過不論心下如何作想,大家面上都是一團和氣,默契的将話題轉到各自家中被寵愛的無法無天的小郎身上。一時間熱熱鬧鬧的,竟讓楊黛眉沒了插口剝白自己的空地。

另一廂,小丫頭兢兢戰戰的把話傳回葳蕤院。倒讓已經穿戴整齊的君少優聽的一愣。旋即明了楊黛眉這一番作秀的心思,不覺莞爾。

适才小丫頭過來催促的時候,君少優确實未曾穿戴整齊。卻非是旁的緣由,只因他身為男子,無需挽發盤髻,頭插珠翠,姣面化妝。且莊麟為了讨他的歡喜,讓禮部送來的鳳冠嫁衣也都是男子式樣,與親王的遠游觀绛紫袍服規制相同,只在紋繪圖案上将龍轉成了鳳,以示龍鳳呈祥之喜。

迎親儀仗要等傍晚才能前來,為了配合之後還有的催妝環節,君少優并不能過早的穿戴妥當,免得給人恨嫁之感。這是習俗。因此先時君少優只穿着常服在房中與諸多兄弟姐妹玩鬧說話。聽到小丫頭的第一回傳話,君少優便立即吩咐秋芙幫自己穿戴整齊,免得失禮于前。可不過瞬息間又聽到小丫頭第二回傳話。君少優即便是傻子也能猜到必定是楊黛眉從中作梗——

大喜之日還給他添堵,雖然這喜并不是自己一門心思求來的,君少優也難免有些不痛快。

一時,又有丫鬟通傳說夫人、大娘子、并諸多仕宦夫人都來給郎君添妝來了。

君少優聽聞“添妝”兩字,不覺又是一陣牙疼。只得起身前往院外親迎衆多長輩和兄弟姊妹。不論往日大家有多少嫌隙龌龊在裏頭,今日必定都是高高興興,滿面祝福的。楊黛眉順勢拉過君少優的手,語重心長的勸慰道:“自今日起你便要嫁到永安王府了。一朝嫁為人婦,須得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友愛姑嫂,萬萬不可像在家中一般随性自在了。”

君少優聽的十分別扭,卻不得不低頭稱是。

另外幾位從來不曾見過君少優的命婦夫人少不得拿眼睛暗暗打量,但見君少優面容姣好,五官精致,膚色如玉,眉目缱绻,直直望着衆人之時,一雙清亮的眸子似無意卻有情。頭戴雙鳳銜珠紫金遠游冠,身穿绛紗刻鳳親王袍。越發顯得身材颀長,玉樹臨風,周身氣度翩然若仙,叫人望之便生親近之感。諸多命婦不由得眼前一亮,暗道永安王果然好眼色。

落在人後的君柔然有些嫉妒的看了君少優一眼,暗自撇了撇嘴。

楊黛眉拉着君少優在床榻前坐下,從陳媽媽手裏接過一個紫檀木雕刻山水圖畫的精致木匣,從中拿出一塊質樸瑩潤至極的美玉,遞給君少優道:“這是我出嫁時我母親送給我的唯一的陪嫁東西。乃是祖上傳下來的,本想着給你大哥留着。只可惜你大哥人小主意大,十二三歲便效仿永安王參軍效力去了。到了如今也未能歸來。你是我們護國公府最早出嫁的人。今日我便把這方玉佩送與你。但願你也能如這方美玉一般,至堅至貴。”

君少優瞧着楊黛眉手裏的玉佩,心中極為詫異。面上卻十分惶恐的推脫不受。“這是母親要留給大哥的東西,兒何德何能——”

“我對你們這幾個孩子一視同仁,你很不必驚慌。”楊黛眉一臉慈愛的摸了摸君少優的臉頰,開口說道:“何況長者賜不敢辭。你收下便是。”

君少優見狀,只得将玉佩收下,低頭道謝。楊黛眉淡然微笑,親自幫君少優把玉佩挂好。

君柔然此刻的嫉恨怨怼幾乎都掩飾不住了。目光跟刀子似的一下下剜着君少優和他腰間的玉佩。惹得周旁命婦紛紛側目,暗道外頭傳言的護國公府嫡庶不睦的消息果然屬實。只是一方玉佩而已,雖說名貴異常,意義重大,卻終究不是什麽舉世無雙的好東西。既然當初舍得拿出此物作秀,此刻又何必再露出這麽一副不甘不願的神情。倒叫人小觑了護國公府的教養氣量。諸多命婦相互對視一眼,不免對這位護國公府的嫡長女起了兩分輕視之意。

楊黛眉見狀,心中暗暗焦急,卻不好開門見山的提點女兒。只得頻頻給陳媽媽使眼色。陳媽媽尋了個恰當的借口,引着君柔然出去了。

堂內衆人為免楊黛眉尴尬,連忙湊上前來一一展示自己送來添妝的禮物。無非是些明珠寶石,金飾美玉之類。君少優少不得一一謝過。

諸多命婦簇擁着君少優坐在床榻前,七嘴八舌的閑聊起來。這個說“郎君果然好顏色,怪道永安王魂牽夢萦”,那個又道“等日後得閑了咱們好生聚聚,見郎君人品出衆,別說永安王少年慕艾,竟把我們都愛的什麽似的。”

叽叽喳喳,吵的君少優好生頭疼。

閑聊半日,但見金烏西垂。終有守在門口的小丫頭子進來傳報道:“永安王府催妝的儀仗到了。”

君少優聞言,立時送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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