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次日一早,君少優照例是在永安城響徹雲霄的報曉鼓中幽幽轉醒。睜開眼睛的一瞬間,他有些忘了自己嫁人的事實,待看到頭頂大紅緞地龍鳳呈祥捧金雙喜字樣的繡帳,才恍然記起這裏已經是永安王府。

君少優坐起身來,十分疲乏的按了按隐隐發脹的太陽穴,大抵是昨兒晚上鬧騰的太晚,這副身體又太孱弱的緣故,君少優這會兒頗覺得頭疼難捱,絲絲拉拉的,連眼睛都有種腫脹酸澀的感覺。

正搖頭輕晃着緩解不适,一雙大手伸過來幫君少優用力揉捏了兩下脖頸。君少優初時還覺得疼如針紮,片刻後整個腦袋都有種松伐輕快的感覺。君少優直起脊背往後揚了揚脖子,開口說道:“多謝王爺襄助。”

莊麟輕笑道:“你我之間,何故如此客套。”

頓了頓,又道:“昭明,我的字。”

說罷,一臉期待的看着君少優。

君少優聞言,又是一聲輕嘆。開口說道:“古書有雲:百姓昭明,協和萬邦。由此可見陛下對王爺果然很是器重。”

又是麒麟之子,又是日月昭明,六歲進學,十二歲參軍,十七歲封王。封王的稱號竟直接取了大褚都城之名永安。永乾帝對于大皇子的喜愛和器重果然非凡,單從這一堆堆寓意美好的取字當中,便可窺知一二。

莊麟見君少優不肯喚他的字,心中難免起了一絲失望。遂又順着君少優的話感慨道:“阿爹對我确實很好。雖然外人常說天家親情單薄,可我從小讀書識字便是阿爹手把手教的。次後身量漸長,開始學習騎射武藝,阿爹特地找了外公親自教導我。直到後來我鬧着要上戰場,阿爹不同意吩咐人把我關在殿中不許出門。後來實在架不住我求他便答應了。不過聽阿娘說每次我帶兵出征,阿爹在去她宮裏跟阿娘唠叨一些我小時候的事兒……”

莊麟說着,伸手握住君少優的手,開口笑道:“我相信,阿爹阿娘也會喜歡你的。”

君少優有些驚異于莊麟在人後表現出來的對皇帝和宸妃的親近。因前世的關系,他與大褚王朝其餘幾位皇子也打過交道。其中最熟悉的莫過于皇後所出的二皇子莊周。

記得他和莊周關系相熟之後,莊周就曾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表露過對莊麟的嫉妒豔羨。直言他這個皇後嫡子不過是名頭好聽,卻并不得陛下喜歡。只說陛下因寵愛宸妃,愛屋及烏之下對莊麟這個庶長子亦是聖寵有加,而對他這個皇後所出的嫡子卻不聞不問。還說莊麟仗着有陛下看重,從小到大經常欺負他這個二皇弟。再加上彼時朝廷對“立賢立嫡”的争論非常激烈,永乾帝雖然未曾明面表态,但一直态度暧昧的情況下卻又不停扶植大皇子在軍方的勢力。種種舉動都讓莊周這個嫡子失望不甘。

前世君少優不過是區區一名公府庶子,對于這些宮中秘辛自然無從了解。因此無法斷定莊周所言是否屬實。不過永安帝與宸妃患難與共,歷經生死,對她十分寵愛,以致放縱她在皇後之前生下長子的舊事在民間亦是耳熟能詳。雖然永乾帝表面上對皇後也是敬重禮讓加,可那種“相敬如冰”的态度以及庶長子莊麟的存在依舊讓時下那些重規矩體統的世家勳貴每每诟病。

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曾一度影響了君少優的判斷。讓君少優每每把永乾帝帶入了劉秀這個鳳凰男的角色。且莊周每每在他跟前表露出對皇帝的孺慕之情,更讓君少優這個被莊周推心置腹的“好友”義憤填膺。所以他順水推舟幫莊周出了幾個主意弄得莊麟灰頭土臉,又使了幾個小把戲令永乾帝對莊周另眼相看。次後便得了莊周的器重,也莫名其妙的成了莊麟大半輩子的宿敵。

現在想想,只因片面之詞與一己偏見就能作出那般風波,着實有些莫名其妙。

莊麟瞧着低頭沉吟不語的君少優,誤以為他是在擔心皇帝和宸妃的态度,不覺将人摟在懷裏,開口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受欺負的。何況阿爹和阿娘既然答應了這門婚事,就表示他們已經接受你了。”

君少優猝不及防被莊麟抱了個滿懷。回過神來,有些無奈的推開莊麟,正容說道:“你別總是動手動腳的,別忘了我們昨兒晚上的協議。”

莊麟無辜的眨了眨眼睛,開口說道:“時候不早了,快些起身洗漱,再吃了飯食,我們就要進宮了。”

見莊麟一味裝聾作啞,君少優也懶得理他。徑自起身盥洗。莊麟出門吩咐下人送來了熱水,一位穿戴齊整的老婆子帶着一絲暧昧的笑容走進屋內,直至床榻前。掀開被子取出一塊一尺見方的白巾。

君少優此時此刻的神情堪稱窘迫,他用一種不敢置信的目光盯着那位婆子的動作,忍不住問道:“那是什麽?”

昨兒晚上神思恍惚,竟然半點兒不曾注意?

沒等那婆子開口,莊麟搶先答道:“這是白巾,洞房之夜用來驗紅的。娘子博學多才,怎地連這種常識都不曉得?”

君少優忍了半天,終究耷拉着眼皮開口說道:“我知道那是白巾。我只是想說你就算放一百塊白巾,我也不可能是處女。”

聽到君少優說的如此大膽,那位婆子忍不住看了君少優一眼。

莊麟笑着擺了擺手,将那婆子手中的白巾拽出來細細疊好放入懷中,一臉自若的笑道:“我當然知道。不過白放一塊,娶個彩頭罷了。”

君少優臉色一黑,嘴唇動了動,終究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旋即轉身去盥室洗漱去了。

莊麟看着君少優的背影,唇邊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

盥洗已畢,穿戴整齊。君少優再次出來後,發現廳上已經擺了早膳。莊麟正跪坐在食案前面,廳中并無一個伺候的侍婢,全都被莊麟攆下去了。

因兩人情況特殊,莊麟一直警醒着莫要讓兩人的談話入了第三人的耳朵。且前世君少優亦有個不愛人貼身服侍的習慣,莊麟雖不知為何,卻也樂見如此。因此瞧見洗漱出來的君少優,立刻招手笑道:“娘子快過來坐,瞧瞧我吩咐廚房做的膳食,可合娘子的口味?”

君少優腳步一頓,旋即鎮定自若的走到食案前面。低頭看看,見除了些慣常的湯食餅餌之外,案上還擺着一盅鮮魚湯,湯水白如煉乳,醇香撲鼻。莊麟溫顏笑道:“特特讓廚房為你熬的鲫魚湯。你昨兒晚上沒睡好,喝些鲫魚湯提神靜氣是最好不過的。”

言罷,又催着君少優坐下邀功道:“我昨兒特特囑咐廚房的人按你的口味熬的,你嘗嘗,看看味道如何?”

君少優心下一怔,不是滋味的端起湯碗抿了一口,但覺一片清甜潤滑,湯中還有炖的綿綿的豆腐、蘑菇、玉蘭片,果然是按照自己上輩子的口味和烹調方式熬出來的湯。

君少優品着這碗與時下烹饪方式十分不同的鲫魚湯,心不在焉的說道:“很好喝。”

莊麟聞言,眼中閃過一抹欣喜,得意洋洋的說道:“好叫娘子知道,我本是個大老祖,在軍中粗野慣了,家中廚子也大多擅長蒸烤肉食,像這種精細的玩意兒還沒怎麽做過。何況這東西原本就是娘子琢磨出來的,我有幸吃了幾回,這味道能記個八九不離十。早兩三個月便尋了個擅長做湯羹的廚子按着我的吩咐去做,如今且算有了七分模樣,娘子不嫌棄就好。”

話裏話外,皆是顯擺着莊麟為了這道湯費了多少工夫。

且按照時下“君子遠庖廚”的習俗規矩,莊麟能做到如此,确實很難得——

至少,比那個只會用嘴忽悠他,用官職財帛賞賜他的莊周,更為真心一些。難怪前世莊周登基,軍中泰半将領群起而反對,就憑莊麟這般收買人心的手段,士為知己者死的猛将不要太多哦。

君少優垂下眼眸,默默喝了一碗鲫魚湯。耳邊聽着莊麟絮絮叨叨跟他說一些入宮的禮儀規矩,皇帝皇後和宸妃的脾性喜好,乃至到時候他們可能會問什麽,君少優又該如何回答……詳詳盡盡說了個通透。

其實君少優上一世高中狀元一路升遷官至宰輔,出入宮廷已經成了家常便飯。莊麟自然也是心知肚明,此刻卻依舊啰哩啰嗦不停指點着,雖然并無必要,卻讓君少優着實起了兩分親近之意。

人總是這樣,會對在困境之時态度友善甚至出手相助的人多出幾分好感。就如此刻的君少優,明知婚事已成,帝後與宸妃不會把自己如何,可第一次以兒媳的身份面聖,心裏要說一絲緊張沒有,也是不可能的。

莊麟這一番絮叨,很好的緩解了君少優萦繞在心的不安。也讓君少優潛意識中對莊麟多了兩分認同,少了三分排斥。

在莊麟異常的話唠以及君少優異常的沉默當中,兩人吃過早膳。門口處管家陳陀早已備好了車辇和跟從的儀仗,瞧着王爺和王妃相攜入車慢慢遠去,這位伺候了莊麟大半輩子的老人感性的擦了擦眼睛,開口嘆道:“王爺許久沒這般開懷了。早上吃飯都比平時多吃了兩塊餅餌,可見娶了王妃還是有好處的,這府裏什麽都好,就是缺個女主人。”

他的旁邊,早上負責收“白巾”的婆子也跟着嘆息一聲,低聲嘟囔道:“可惜王妃并不是個女人,無法給王爺孕育子嗣。否則便真是四角俱全了。”

陳陀聞言,不覺一怔。又想起了宮中那位對婚事異常反對,且對永安王子嗣問題異常堅決的宸妃娘娘,心中暗暗擔憂起來。

宸妃娘娘……該不會對王妃做些什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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