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天近午時,本該是一日間最溫暖的時候。但烏雲遮住了日頭,西北風夾雜着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呼號而過。正應了李賀那句黑雲壓城城欲摧。
原本被殘雪冰霜傾蓋的大地又被鮮血浸染,從冰牆之上居高臨下望去,只見白色雪原上一塊塊發黑幹涸的污跡,惡心的跟狗皮膏藥一般,殘破的刀戟盾牌和數之不盡的屍首被遺棄在雪原上。已經兩次攻城卻無存進之功的匈奴蠻夷就守在城外十裏的地方。
忽而紮一馬當先,迎着凜凜寒風,遙遙看着這道令他铩羽而歸的冰牆,眸中發出跟草原上的惡狼一般幽綠的光芒。他伸手摸了摸臉上的血跡,指着那道冰牆惡狠狠說道,“我要推了那道牆,我要将那城裏的百姓殺光,喝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方能祭奠我匈奴死去的戰士。”
他身後的部落首領們眼中閃過一絲懼怕,卻沒人說話。
忽而紮又問:“我們的糧草還剩下多少?”
一位首領沉吟片刻,開口說道:“不夠十日的了。”
忽而紮臉上閃過一絲猙獰,幽幽說道:“夠了,只要三天,我們就能攻下這座城池。到時候,我們不光有糧草,還有女人,還有財富。”
他指着靜靜伫立在遠方的城池說道:“那些,将都是我們的。”
另一廂,冰牆上戍衛的林惠等人也遙遙看着匈奴人駐紮的地方。同遠道而來且糧草不足的匈奴大軍相比,固守在城池當中以逸待勞的西北将士們要稍微輕松一些。至少,這兩場攻防戰下來,西北大軍還沒什麽傷亡。只是箭矢冰石消耗太多了。好在那些冰石都是就地取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想到這裏,林惠微微贊嘆道:“幸好當日少優弄了這麽一道冰牆,我等戍衛起來,要輕松許多了。”
莊麟接口說道:“匈奴大軍是因為草原上遭了雪災才會進犯我大褚,他們的糧草一定不多。我等無需開門迎敵,只要這般堅守下去,匈奴人會堅持不住的。”
衆多将領點了點頭,剛要說話,只聞見一陣濃郁的飯菜香氣,衆人尋香望去,只見君少優領着城中官員,軍中雜役、一幹災民和幾個從打扮看來就是郎中的男子走上城牆,除君少優并一幹文官。郎中之外,剩餘每兩個人還合力擡着一只半人高的大食盒,很是吃力的放到人前。
北風呼號,刮的人臉面生疼。莊麟轉頭看着君少優被風刮得紅撲撲的臉頰,眼中閃過一抹柔情。衆多将士也不妨城中的文官兒居然都跟着上來了,連忙站起身來。
君少優微微一笑,開口說道:“我在城內聽着,只覺殺喊聲漸漸小了,便知道匈奴人是又敗退了。又見天近午時,大夥兒也差不多餓了。便帶着人給你們送飯來。”
君少優說到這裏,又指着另外幾個郎中說道:“這些都是城中長于治療外傷的郎中,我讓他們也跟了來,給受傷的将士們好生包紮一番。”
衆多将士聞言,心中一暖,看向君少優的目光也越發崇敬起來。這個從京中而來的文官給他們的感覺跟別人都不一樣,不愧是他們莊将軍的媳婦,果然是好樣的。
林惠瞧見君少優有條不紊,泰然安靜的模樣,也滿意的點了點頭。又跟君少優身後的一幹文官寒暄幾句,那些文官俱都誠惶誠恐的應了。有幾個膽子小的更是不住打量着城外駐紮的匈奴大軍,面露驚懼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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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北當官兒多年,他們很少到前線上來。這次原本也沒想來,大都是為了讨好君少優或者礙于面子才來的。總不能叫旁人覺得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人都敢跑到前線慰問将士,他們這些個老油子反而固守在城內不出,很貪生怕死一般。
所以此番上城牆大多是被逼無奈。也都是為了親近一下大皇子莊麟和大将軍林惠。卻沒想到一向對他們橫眉冷對的林惠竟然會這般親切和藹的同他們寒暄,如此境遇讓衆多文官甚為驚喜,臉上的笑容也越發燦爛起來。
君少優正忙着給每位将士親自分發飯食,并溫顏撫慰,招攬人心。但也一直注意着莊麟一幹人的動靜。看到那些文官們一個個圍在莊麟和林惠跟前高談闊論,奉承阿谀,不覺莞爾一笑。
大褚建朝十餘年,如今正是吏治清明,百姓康泰的時候。須知亂世重武将,盛世衆文臣。又有世家一脈不斷鼓動,因此這幾年文官的地位比先前更高了,平日的言談舉止也學足了清高自诩。他們身為文官,不通兵事,庶務方面也不見得多麽精通,卻很看不起這些以生命保衛國家的戰士。總認為這些将士不過是粗鄙之人。君少優對此嗤之以鼻。
正所謂賤人就是矯情,一邊盡享着戰士們用性命拼出來的安穩康泰,一邊又鄙視這些将士舉止粗蠻,手染血腥……君少優一直覺得某些文官的想法很中二。也從來瞧不起這些故作清高實則酸腐無能的人。很不幸的,這次前來西北就讓他遇到幾個這樣兒的。
當然,他們看不起的大多是那些底層的将士和基層将領。對于莊麟和林惠這般出身顯貴,且高高在上的,卻又表現出十足的欽佩仰慕。谄媚之餘甚至連舉止都無措起來。看這樣子,恐怕是巴結都愁找不到門路呢,哪裏還敢鄙視?
不過還好,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的。
君少優欣慰的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一位身着七品官服,年約三十多歲的清俊男子。此人姓趙名晟字仲承,乃此城縣令。為人雖有些文人的清高孤傲和不合時宜,難得卻是一位認真替百姓着想的好官兒。此刻他正一臉認真的将飯食分送給坐在牆根兒底下休息的一位小将士。那小将士滿紅耳赤的就要起身,卻被他伸手攔下了,并且溫顏勸慰道:“爾等征戰沙場,就是為了保護城中百姓平安。本官手無縛雞之力,不能跟随爾等一同征戰。在此為爾等分些飯食,也算盡了我一番心意。”
君少優站在一旁,冷眼瞧着趙仲承認真做事的模樣,又看了看将莊麟甥舅二人如衆星捧月般簇擁在中間的一幹官員,暗暗搖頭。
一個人想要功成名就高官厚祿本無可厚非,但也要自己認真努力幹出實事兒才行。總想着巴結別人以求提拔……
君少優哂笑一聲,不再理會那幫急功近利的官員。只帶着趙仲承并一群雜役災民前往西門和南門城牆上,繼續送飯。
如此給四面城牆的将士們都送過午飯後,大概匈奴那邊也吃完了午飯歇息夠了,忽而紮又帶着兵馬在城外擺開陣勢,準備攻城。君少優雖然也想留在城牆上以示自己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且願意與衆将士共存亡。但可惜他是個文官,還是顧命欽差,身體又不那麽強壯,為了不讓大家在苦戰之餘還要分心照顧他,君少優只得略帶惋惜的回城貓着去了。
多麽好的一個邀買人心,博得好名兒的機會,只可惜那如小受一般殘破的身體實在太不給力了。
回城之後,君少優并未閑着,而是拉着一群雜役災民凍冰石,那周身便是棱刺的兵士果然好用,前兩次守城的時候給匈奴大軍造成很大傷亡,君少優自覺受了鼓勵,便帶着一幹人等在城中準備起來。
這場激烈的守城攻防戰役一共持續了三天。縱使大褚糧草充足,以逸待勞,準備萬全,但是在匈奴大軍猛烈的進攻下,依然死傷無數。
而匈奴大軍的傷亡情況更是西北大軍的十倍百倍。但是忽而紮依舊不為所動,他甚至讓匈奴大軍頂着自己族人的屍體進攻。如此一來,西北大軍原本密集的箭雨就并不管用了。匈奴大軍趁此機會攻到城牆之下,或衆人推着重木車撞擊城門,或架着雲梯往城牆上爬。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們的身上都還背着族人們的屍體。西北将士們往下扔的冰刺大多數紮在那些屍體身上,而屍體下面的匈奴戰士則毫發無損。
堅固的城門被撞擊開了,匈奴大軍蜂擁進入城門,卻在下一刻掉進君少優帶領災民早就挖好的陷阱中。原本用來搪地面的厚鐵板在戰争開始的時候就已經被撤下了,換上了薄薄一層草墊子,上面還澆了一層清水,清水冰凍後又覆蓋上一層凍土荒草。匈奴大軍猝不及防踩上去,表面的冰層碎裂,便掉入早就挖好的深十丈的陷阱中,陷阱地步還豎着頂頭被削的尖尖的木樁子,尖頭輕易的穿過匈奴大軍的身體,只聽陣陣慘叫聲,攻打城門的匈奴大軍死傷無數。
忽而紮見此情狀,幾乎氣瘋了。立刻吩咐匈奴将士們将戰場上的屍體扔到那大坑裏。然則君少優當初在挖坑的時候就考慮到這一點,因此将陷阱挖的又深又寬,忽而紮總不能冒着箭雨滾石的危險讓戰士們添坑玩兒,最終只有把注意打到城牆上。
他讓匈奴将士們頂着族人的屍體架雲梯爬上牆頭,西北将士們沒有辦法,便以血肉之軀堵在牆頭,用槍戟向下亂刺,将匈奴戰士逼退。但是這些能扛着重百斤的屍體還行動迅速敏捷的匈奴戰士們自然也武力勇猛,反倒直接握住将士們的槍戟,将西北将士們拽下城牆。将士們從高高的城牆上跌落,直接摔死在地面上。而匈奴将士則趁此機會沖破缺口爬上冰牆一陣厮殺。造成守城方的各種混亂。要不是關鍵時刻徐懷義領着一幹将士從西城牆上趕過來救援,恐怕北城牆就此陷落也未可知。
至此,大營上下越發感激君少優當日築造冰牆的決定,并且在修築冰牆時力排衆議将東南西北四處方向的冰牆全部打通,致使今日衆将領可在守城之時互通有無,直接來往,而不必像往常一般下城樓再上城牆的周折過來。如此讓衆将士不必将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道路上,才保證這座邊塞城鎮在匈奴大軍如此猛烈的進攻下依然固若金湯。
幾次血戰下來,戰事越來越膠着。林惠将軍看着麾下每日統計上報來的士兵傷亡表,臉色越發陰沉。
好在北匈奴的糧草也不夠充盈,三日之後,忽而紮看着曠野上數之不盡的屍體和巋然不動的一座冰牆,終于下達了撤退的命令。好漢不吃眼前虧,忽而紮決定暫且繞過這座城池而攻往他處,等到籌集了足夠的糧草和軍需後,他會再次回來的。
冰築城牆上,莊麟瞧着慢慢向遠方移動的匈奴大軍,心中的沉重和不安若隐若現。經過這幾日的浴血奮戰,讓他深刻體會到忽而紮的殘暴狠戾,卑鄙無恥以及他那不凡的軍事天賦。就如今次守城,若不是君少優看似異想天開實則準備萬全,西北大軍必然死傷無數。可莊麟有君少優,邊境線上戍守城池的其餘将領們又有誰。
屆時他們能抵擋忽而紮這般喪心病狂的進攻嗎?
莊麟憂心忡忡的嘆了口氣。幸好他早在開戰初期就已經勸說林惠快馬送信給其他幾位戍守邊塞的将領。信中他詳細列舉了忽而紮進攻時的殘暴手段,并還附上君少優修築冰牆、制造陷阱的方法。希望他的所作所為能給那些将領一些警醒和幫助罷。
擡頭看了一眼血紅的殘陽,莊麟轉身回營整頓大軍。他沒有多餘的精力在此長籲短嘆,他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去做。他将奉陛下密旨,帶着已經悄悄抵達西北邊塞的大王子克魯一幹人等動身北上,趁忽而紮南下的時候深入草原,掀了北匈奴的大本營,将他們一網打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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