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關于平陽公主于此時回京的事,有君少優這般想法的,自然也不止他一人。大褚建朝近二十年,因當初立國祚時身為長公主的長樂曾立下汗馬功勞,當年危難之時組建的娘子軍至今在民間依然有無數傳說紛纭。因此大褚朝的男人們并不敢像前朝那般,話裏話外瞧不起女子,甚至說出‘女子無才便是德’這樣迂腐的話。又有裙帶嚴家這般奇葩的依靠大家族聯姻存活的世家存在。時人受此熏染,家中有條件的都會讓閨閣女兒也學習些琴棋書畫,時論治世,如此就算出去交際往來,能言之有物的大家閨秀,總是更受人追捧贊嘆的。
所謂妻賢夫禍少。何為妻賢?不過是明理明事,手段通透罷了。
不過老祖宗也講過猶不及,世人娶妻為的是安家立業,無後顧之憂。要是女子過于跳脫而不肯安穩于室,夫家自然也會受到影響。因此如何教導女兒習學,這個度是很不好把握的。而在京都各世家功勳眼中看來,平陽公主便有些過猶不及。因此當初永乾帝為公主議婚時候,京都各世家便有些避之唯恐不及。平陽公主無奈之下,只得遠嫁外省,這麽多年來倒是杳無音信。但此刻永乾帝抱恙的消息傳出京都,大皇子與二皇子之間的争鬥明顯而熾熱。平陽公主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突然返京,其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然而不論京中各世家如何腹诽,平陽公主一行還是如期而至。永乾帝很久沒有見過這個曾經最為寵愛的大女兒,心中自然歡喜。因此少見的舉辦了一場熱鬧的家宴,來為公主接風洗塵。
說是家宴,然而大褚皇室一脈何其繁雜,不說在精中榮養的各宗室成員,只說那些跟皇室成員結為姻親的功勳世家,便不可計數。如此林林總總下來,一場所謂“簡單”的家宴與會人員也超過了百餘人。
大褚盛行歌舞聲瑟,飲宴之上自然少不了歌喉婉轉,舞袖翩跹。将近三年沒有回京的平陽公主用一種眷戀的目光打量着席上衆人,縱然精心修飾依然兩鬓斑白,顯出老态的永乾帝,沉靜自持難言眉宇寡淡的皇後嚴氏,幾年不見越顯風度優雅的二哥莊周并二嫂趙明旋,總是風光明豔氣勢逼人的宸妃娘娘,或有改變或無改變的各皇子公主宗室功勳,以及……
平陽公主不動聲色的将目光落在大皇子莊麟與君少優席上。兩人中間還搖搖坐着一個兩三歲的小娃娃,白面如玉,,黑眸如星,粉雕玉琢,煞是可愛。一只修長的握着湯勺的手湊近小包子的嘴邊。平陽公主的視線順着那只手蜿蜒向上,落在君少優依舊精致不見絲毫歲月痕跡的容顏上。旁邊大哥莊麟十年如一日的黏黏糊糊,耳語悄笑,仿佛這宴席上的喧嚣都不曾入眼一般的寧靜讓平陽公主眼中閃過一抹異色。
不可否認的是君少優的皮囊當真不錯,完全符合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閨閣女子對于情郎的所有幻想。他相貌俊朗,風度翩翩,溫文爾雅,驚才絕豔。平陽清楚的知道在她少不更事的時候,真的有過那樣天真且純粹的幻想。只可惜相逢太晚,彼時她雖然是雲英未嫁,奈何少年有主,且兩人的立場是不可調和的對立。生性冷靜的平陽只能按捺住心中的小情緒,一步一步的算計着,利用着。只可惜對方更是棋高一着,不但化解了她所有的陰謀,更逼得她在京都呆不下去,不得不遠嫁外省。
好在凡事有利也有弊,這麽多年她雖然遠離了京都這個圈子,但苦苦經營之下,卻也籠絡了不少外省的世家官宦,更難得還籠絡了一批戍守山東府的府軍将士,如今她也算得上是手握文武兩張牌,再結合着二皇兄的嫡子大義,總算是有了一拼之力。
平陽公主暗暗盤算着,卻不知道宴席之上,琢磨她心思的宗室功勳卻也不少。甭提自得到她歸來消息就如臨大敵的莊麟與君少優,就說一向超然物外,從不參與京中争鬥的長公主長樂,看着席上一直不歇的打量着衆人,甚至連自己丈夫都冷落了的平陽,就頗為無語的搖了搖頭。
這個平陽人還未至京都,早已派了心腹手下人帶着豐厚表禮一一拜訪京中各官宦世家。長樂公主府作為京中一個超然的勢力,自然也收到了平陽公主的籠絡。對于自家侄女的智慧和手段,身為姑姑的長樂長公主頗為贊賞。但她卻不覺得女人的智慧和手段一定要放在與自家人的争鬥上。正所謂打江山易守江山難,大褚雖然民風寬厚,并不像前朝幾代那般嚴苛女子,但時風世俗也就僅此而已。要不然長樂也不會在驸馬死後就急流勇退,以半隐世的狀态平靜的過了這麽多年。
一山不能容二虎,莊家的男人生性淡漠,看重權利江山遠勝于其他。當年永乾帝為了自己的權柄穩固,不惜犧牲她的幸福眼睜睜看着驸馬慘死,其後又想借着她後半生的婚姻籠絡軍中将士。其殘忍冷酷如斯,長樂早就對這個一脈同出的哥哥沒了期待。永乾帝的性子如此,莊周也不遑多讓。因此在長樂長公主看來,無論平陽此時如何傾力幫扶莊周,等到莊周他日坐穩龍椅,恐怕第一個容不下的就是有從龍之功的平陽。只可惜平陽自以為聰明,卻看不透人心黑白。長樂長公主在平陽未嫁之前,就隐隐勸過她幾回。要她出嫁之後,最好能相夫教子,安分守己。如今看來,恐怕平陽也沒有聽的進去。
想到這裏,長樂長公主不覺搖了搖頭。
有些人,生就一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倔強性子。這種人,你怎麽苦口婆心的勸她都沒用,非得等到她自己撞得頭破血流了,才知道厲害。
長樂長公主又将視線落在大皇子莊麟一席上,只見兩人正趁着席上諸人不在意,悄悄帶了兒子徹身出去。長樂長公主眼中微露笑意,陡然覺得這席上氣氛燥熱,遂同身旁的兒子兒媳悄聲幾句,也退了出去散散酒意。
平陽公主一直關注着席上衆人的态度,但見莊麟與長樂長公主先後離席,眼中微微一冷,笑向龍椅上的永乾帝說道:“陛下您看,這麽多年了大皇兄跟大皇嫂還是如此親親熱熱的,真是叫人羨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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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乾帝聞言,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下首空缺的席位,淡然笑道:“你大皇兄跟你大皇嫂向來這樣,朕也甚為欣慰。倒是你這孩子,若能有你大皇兄跟大皇嫂的福分,朕也放心了。”
永乾帝雖然是人老了,但還沒到老眼昏花的程度。這一頓酒宴喝下來,自然也留意到平陽公主跟驸馬的關系好像并沒有外頭傳言的那般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只是皇家婚嫁,向來都與利益粘連,真正能琴瑟和鳴的畢竟是少數,永乾帝看多了這種利益勾結,自然不以為意。不過女兒在外頭也表現的如此冷淡驸馬,永乾帝還是有些微詞的。
畢竟,大褚皇室同這些個傳承已久的世家大族相比,可稱得上是起于草莽之中。世家多有非議說皇家的教養禮儀不夠,沾沾自喜于自家的禮教森嚴。
永乾帝向來好大喜功,争強好勝,雖然心裏頭也未必看得上這些沒事兒就咋咋呼呼,有事兒就縮起頭來的所謂世家,但被人如此指責非議,心中還是不甚開懷。這幾年大兒子莊麟不服禮教,取了個男妃已然叫人恥笑皇族的規矩,好在兩人感情甚好,如今又收養了義子,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的,就連多少禮儀大家都羨慕這對小夫妻的長情和睦。永乾帝看在眼中,也稍微覺得臉上有光。
如今冷眼看着平陽與驸馬的貌合神離,自然就有些不吐不快了。
平陽公主面上笑容不改,盈盈說道:“陛下說的是,平陽也對大皇嫂的馴夫之道好奇不已的。改日有閑暇,定要上門求教一二。”
旁邊兒的驸馬聽了,不覺心下哂笑,不漏聲色的看了平陽公主一眼。他乃是禮教大家出身,家譜往上追溯甚至能追溯到戰國時候趙國皇室,自覺身價比草莽出身的莊家金貴百倍。而他自幼受家族古訓教導,自然以為女子還是安於室,穩住心的好。平陽這個老婆,他打從一開始就沒看得上眼,不過礙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好違逆罷了。要說平陽剛剛嫁進來的時候,為了籠絡住驸馬,也曾溫柔小意,深情婉轉的做了好一回戲,奈何兩人好像是同一種人,不論平陽如何伏低做小,驸馬只一味沉靜如山,不為所動。平陽若是想要後院兒的管轄權,沒辦法,那在母親手裏,如今父親且還是族長,沒道理要宗婦後退,讓賢給一個新進門兒的兒媳婦。平陽若是想出外結交,驸馬也不攔着,但與趙家較好的自然也都是禮教傳襲百千年的世家大族,均已安穩傳世為主,沒有幾個會自降身價的參與到皇子之間的奪嫡當中。反正不管誰當皇帝,最終也礙不着他們世家發展。因此大家也不過是虛與委蛇,真正能與平陽達成同盟的,除了那些他們不放在眼中的“小門小戶”,便是一些雖有世家之名,但依然落寞的幾乎傳承不下去的所謂“大家”。
因此平陽忙活了半天,自以為得計。卻不知道她的一言一行早已傳遍了天下世家,雖然礙于家醜不好傳揚太甚,但各家族對于皇室的子女教育卻不覺輕視了許多。果然是草莽出身的,底子太薄。
而今次之所以陪着平陽來了京都,一來是平陽以孝道為名,只說父親身體抱恙,須得過來探視一番。趙家乃是禮教大家,自然不會攔着兒媳盡孝道不是?二來他在京中也有要事去辦,而這要事卻是不好宣之于口的,如今平陽公主提了這要求,他恰好可借此機會來京中運轉一下。
如此。既不會引人耳目,又能拉着大褚皇室的大旗做些運籌,驸馬趙冼覺得,這個買賣還是不錯的。
枕邊人的謀劃,平陽公主并不曉得,她只漫不經心地看了席上一眼,笑向永乾帝道:“長樂姑姑許久不曾出來走動,如今且參加了酒宴,果然覺得不太習慣,也出去了呢。這一點上,姑姑竟與大皇兄大皇嫂一個模樣的。”
都不肯安安穩穩的坐上一坐。
平陽公主咽下了最後一句話,不過以她對永乾帝的了解,果然永乾帝也是聞弦歌而知雅意的。看着永乾帝持着酒樽的手不着痕跡的頓了一下,又不經意的看了眼殿外的花紅柳綠,平陽公主舉樽于前,巧妙的擋住了唇邊的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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