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君少優一路無話進入寝殿,只覺原本還光亮契闊的天色陡然陰暗下來,因是臘九寒冬,殿內各處都點着銀絲碳用以保暖,大殿中央立着一只三足鼎立的青銅九龍鼎,極為濃烈的香氣自鼎中氤氲而出,熏的整個內殿溫暖馨香。只是君少優一貫聞不好這香料,因而皺了皺眉,只覺得一股陰森纏綿的氣息迎面撲來,待得久了,不覺其香,卻有一種頭暈目眩的失重感。

寝殿內的柱子旁邊和各處角落裏面都侍立着宮俾太監,一個個低眉斂目,面無表情,束手而立,捏死了似的沒有聲響。明黃色的紗幔随風舞動,從裏面隐隐傳來女子哭泣的聲音,這聲音極輕極細,仿佛是在隐忍着生怕驚醒了誰,卻又忍不住的悲傷。

君少優身在其中,突然有種汗毛聳立的驚悚。

靜靜在原地站立片刻,君少優藏在寬大袖袍下的雙手輕輕捏緊。越過不斷飛舞的輕紗帳幔緩步上前,果然看見一群穿着素淨的低等妃嫔跪在外寝殿,烏發雲鬓,環佩叮當,縱使渾身素雅也竭力打扮的更加清水芙蓉,楚楚可憐。年紀輕輕的妃嫔們拿着手中的絲帕摸眼睛,嗚嗚咽咽的極為投入。聽見君少優的腳步聲從身後而來,有些耳朵尖的妃嫔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相互見禮之後,君少優穿過這群低等妃嫔,鼻子聞着各種蔥姜辛辣與香料混合的味道進入內寝殿。

內寝殿中的形式極為明朗,宸妃、娴妃和因生了兒子接連晉封如今已為昭媛的君柔然立在龍榻前左側,皇後嚴氏并平陽公主立在龍榻右側,其餘德妃、淑妃和另外昭媛則隐隐退了一射之地,站在下首默默等着。更下首三三兩兩站着前來侍疾的公主和皇子妃,龍榻前還跪着若幹禦醫,正滿頭大汗的為永乾帝診脈。

一股子湯藥汁子的苦澀味道靜靜彌漫在殿中,讓人不覺得皺起眉頭。

與外寝殿的悲悲切切不同,內寝殿安靜的落針可聞,有種暴風雨前的寧靜,更加緊張的氣息從兩方幾近對峙的陣勢中溢出來。君少優心中一哂,上前與諸位妃嫔見禮。

未等皇後開口,宸妃率先回過頭來,抱過君少優懷中的莊毓肅容說道:“這天兒這麽冷,毓兒又這麽小,本不該折騰孩子的。只是本宮覺得毓兒這孩子是個有福氣的,既得皇家之氣庇佑,如今過來為陛下侍疾,也是他的忠孝。”

君少優躬身應是。

平陽公主撇了撇嘴,不以為然的小聲嘀咕道:“又不是陛下的親孫子,巴巴兒的過來裝什麽孝子賢孫。”

聲音雖小,但在這寂靜的內寝殿中,卻清晰的人盡可聞。

宸妃眸中精光一閃,看了皇後一眼,沉聲說道:“大公主此言差矣。若以血脈論,那莊誨自是二皇子的子嗣無疑。可是誰也不能否認,這莊誨的生身母親卻是前朝餘孽。我大褚建朝二十餘年。向來海納百川,對待前朝遺老,也稱得上是寬容仁厚。陛下英明神武,對待前朝的皇室成員向來是尊榮有加。卻沒想到陛下一片優容之下,換來的卻是這些餘孽的包藏禍心。如今陛下龍體有恙,沈才人卻供出此事與那前朝餘孽關系匪淺。本宮心系陛下安危,又豈敢讓那女人的骨血來此為陛下侍疾。大公主若是當真不分是非,要為此事抱不平,也不必在本宮跟前兒陰陽怪氣。只等着陛下龍體康健,再做定奪。只是陛下生性果毅,向來嫉惡如仇。屆時,公主最好祈禱陛下真的相信你們所說的,陳氏餘孽所為,與爾等無關。”

平陽公主聞言,微微垂下眼睑,開口說道:“宸妃娘娘所言甚是。此事前因後果究竟如何,自然有陛下聖裁決斷。本公主相信陛下睿智英明,必能分辨此事乃是有人為了一己私欲,故意陷害我二皇兄才是。”

宸妃冷笑一聲,漠然說道:“公主好犀利的口舌。可惜公主再是巧舌如簧,卻也不能颠倒黑白。鐵證如山之下,本宮倒要看看,你還能如何狡辯。”

言罷,并不再理會皇後跟平陽公主,宸妃回頭向君少優說道:“且讓毓兒在這裏侍疾。等到晚上就留宿在長極宮。至于你……”

宸妃想了想,說道:“等會兒跟着麟兒一道兒去昭明殿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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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殿乃是大皇子莊麟的寝殿。原本叫做華晖殿,後被永乾帝賜給莊麟,為了表示對莊麟的榮寵看重,遂直接以莊麟之字改名為昭明殿。其位置就在太極宮的東面,素有東宮之稱。只是自莊麟被封王後,出宮建府,就再也沒回去住過。一來是莊麟常年在外打仗,很少回京,二來也是避其鋒芒的緣故。

如今永乾帝昏迷不醒,宸妃卻明言叫莊麟夫夫再次回到這東宮居住,雖然是名正言順,恐怕卻也帶着先聲奪人的意思。皇後娘娘面色一沉,不動聲色地掐緊了手中絲帕。她的視線落在龍榻上昏迷不醒的永乾帝身上,既是害怕又是期盼。害怕永乾帝一怒之下,會将陳悅兮一事遷怒在二皇子和椒房殿的身上,卻又期盼以永乾帝向來戒備莊麟的心思,會對莊麟回住昭明殿一事大動雷霆。

宸妃與皇後争鬥了大半輩子,皇後娘娘的這點兒小心思宸妃幾乎是一目了然,當即冷笑一聲,轉頭質問太醫院的醫政張明。“陛下什麽時候才能醒過來?”

張明聞言,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漬,戰戰巍巍的躬身回道:“回禀娘娘,陛下此番昏迷,實乃腎水虧虛,五髒不調所致。微臣以為,只要能好好調養一下陛下的身體,陛下一定會醒過來的。”

“調養調養。都調養了這麽久了陛下的病情都未見氣色,叫本宮還怎麽能相信你們這群庸醫。”未等宸妃開口,皇後冷冷的插嘴道:“張明,就本宮所知,你的兒子如今正在軍中效力,你該不會是為了兒子的前程,有意拖沓吧?”

張明神色一緊,連忙跪地分辨道:“還請皇後娘娘明鑒,微臣對陛下絕對是忠心一片,絕對不敢有任何的——”

“好了。”宸妃娘娘漫不經心的打斷張明的話,轉頭向皇後說道:“皇後如此信口雌黃,也無法掩蓋二皇子府中侍妾身份詭秘,謀害陛下的事實。本宮之所以此刻對皇後和二皇子網開一面,也不過是礙于茲事體大,暫不想将家醜外揚,引得朝野非議罷了。倘或皇後娘娘還不知足,那就別怪本宮不念及昔日的姐妹情分,秉公執法。”

皇後面色一冷,心思回轉了一個來回,最終還是不敢同宸妃以及宸妃背後的軍權明火硬抗,只得暫且忍耐下來。

不過縱使宸妃和大皇子軍權在握,卻也不敢真的大動刀戈。畢竟皇後一脈向來與世家交好,天下文人口舌最厲,只要大皇子莊麟還想名正言順登上帝位。此刻就不會冒着弑父殺弟的危險加害莊周,因此皇後對自己的安危還算放心。

她唯一擔心的,則是陛下清醒後的态度。如今宸妃做事猖獗,太過高調,風頭死死壓着椒房殿,固然讓椒房殿顏面無存。卻也是一件好事。只要讓陛下親眼看到長極殿的不臣之心,那麽……

宸妃見狀,好整以暇的用絲帕擦了擦唇角,她既然能做出這些事,就不怕事後被人找茬。皇後與她争鬥了這麽久,卻一直都不懂她的手段。這讓宸妃在自得之餘卻也有些意興闌珊。這等自作聰明的蠢鈍之人,若不是有永乾帝在背後為她撐腰,又豈能與她針鋒相對這麽久。所以這些年來的争鬥,與其說是她與皇後争風吃醋,不如說是她與永乾帝的試探斡旋。越是步步為營,綢缪算計,當年初相見的溫情厚意便愈加輕薄。轉眼到了今日……這些年的紛紛擾擾,也終于快到頭了。

宸妃娘娘暗中輕嘆,掩下心中萬般思緒,開口說道:“不過皇後娘娘有一句話說的也對。這太醫院的太醫們醫術縱然精湛,但天下之大,奇人無數。杏林當中最受人推崇的卻是藥神孫藥王。大皇子莊麟有幸,與這位孫神醫相交甚好。如今陛下身體有恙,本宮已經讓大皇子派人去尋找這位藥神仙。所以皇後也請放心,只要孫神醫能抵達京中,陛下定能安然醒轉。”

只是屆時一個兒子處心積慮想要害他,另一個兒子卻不顧千山萬水找人救他……

宸妃似笑非笑的看了皇後一眼,不再說話。

少頃,有宮俾端着湯藥蹑手蹑腳的走進內寝殿,立在龍榻前。皇後娘娘上前一步,剛想接過茶盤上的湯藥。卻見宸妃娘娘搶先一步将藥碗端在手中,向皇後說道:“折騰了這大半日的工夫,想必皇後早就累了。皇後向來體弱多病,不必妹妹出身将門世家,身子骨兒康健。我看今兒晚上還是妹妹留在宮中侍疾,請姐姐回宮休息罷?”

“宸妃妹妹說笑了。”皇後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宸妃,道:“本宮是陛下明媒正娶的皇後,是陛下的正室。豈有夫君病重而妻子不在旁照顧的道理?倒是妹妹這幾天張羅太甚,耗費心神。還是妹妹回宮休息罷。”

“姐姐所言差矣。”宸妃挑眉說道:“陛下的性子如何,想來姐姐也是知道的。二皇子府中侍妾做出如此醜事,倘或陛下清醒過來,恐怕也不會饒恕她。屆時姐姐呆在陛下身邊,陛下清醒過來第一時間看到的是姐姐,必然也會第一時間想到二皇子的不忠不孝,這讓陛下情何以堪?所以以美貌所見,姐姐還是暫且避開的好?”

皇後冷笑,道:“本宮卻是害怕有人會在陛下面前颠倒黑白,将污水潑在我椒房殿和二皇子的身上。宸妃妹妹也不必得意。此刻你風光如許,仿佛諸事盡在掌控之中。卻也不過是鏡花水月。宸妃妹妹實在不必如此咄咄逼人,須知我嚴家雖然不比鎮國将軍府位高權重,卻也不是任人揉捏栽贓的人。是非公道自有天下明眼人知曉,且等到陛下清醒過來,也必能乾綱獨斷,看破你的種種野心。”

“皇後娘娘既然如此言之鑿鑿。本宮竟不好再行分辨了。不過是非曲直,想來大家都是心中有數,由不得皇後娘娘颠倒是非。皇後娘娘既然以正室之名壓人,本宮向來遵紀守禮,也不好博了娘娘的顏面。那今兒就由皇後為陛下侍疾。明兒本宮再來,等到後日便是娴妃。此後四妃九嫔輪換,直等到陛下清醒過來,他願意見誰,咱們過來就是。皇後以為如何?”

此乃雨露均沾之舉,皇後就算心有不甘,此刻卻也大度的表示同意。宸妃見狀,又囑咐了太醫一番好好為陛下診治的閑話,便率先離開了太極宮。其餘幾位妃嫔見狀,也都魚貫見禮退出,各自回宮中不提。

一夜無話,各自休息。君少優本以為此後再無事端。同莊麟閑話兩句過後,便也早早歇下了。豈料睡到半夜的時候,太極宮留守的太醫派遣宮俾到長極宮傳話,卻說是陛下在服用了皇後親自喂服的湯藥後。竟然吐血了。皇後娘娘手足無措,若不是陛下身邊的宮人發現的早,恐怕陛下就……

聞得此事,君少優心中驚詫。立刻同莊麟穿衣洗漱,前往太極宮。彼時衆多妃嫔皇子公主也差不多都到了,皇後一臉驚慌,被幾位宮中嬷嬷壓着跪在殿中。宸妃娘娘素面朝天,發鬓淩亂,一看就是睡到中途被人叫醒,甚至來不及裝扮就飛奔過來探視陛下的模樣,與皇後娘娘縱然心慌意亂,卻妝容整潔,容豔脂凝的模樣形成鮮明對比。

因事發突然,且有幹系重大,宮中衆人不敢擅自自專,便有宸妃做主徑自通知了在外殿侍疾的諸位宗室皇族,文武功勳等等。如今諸位大臣接連進入太極宮,眼看着陛下性命垂危,昏迷不醒,後宮女眷花容失色,驚愕難言。皇後雙眸赤紅,一臉猙獰的掙紮着,大罵宸妃詭計多端,竟然謀害陛下來陷害她。

宸妃娘娘通紅着眼睛,手足無措,略帶哭音的說道:“皇後娘娘說的對,若不是臣妾草草定了讓姐姐在宮中侍疾,陛下也不會出了這等差錯。是臣妾的錯,臣妾明明曉得二皇子指使側妃謀害陛下,卻天真的相信皇後與陛下伉俪情深,定不會對陛下不利。沒想到皇後娘娘竟然狠心若斯……如若陛下真的因此有什麽三長兩短,妹妹實在難辭其咎,唯有一死向陛下賠罪。”

“你這個妖婦,竟然還敢巧舌如簧,颠倒是非。明明就是你串通了太醫要謀害陛下,你以為陛下死了就能輪到你兒子做皇帝了?你這是謀朝篡位,我不會放過你的。”

皇後極力掙紮着,卻被幾個身強力壯的嬷嬷死死拽住。不一會兒就變得發鬓淩亂,衣衫不整,再配着她歇斯底裏的尖叫咒罵,真真就是個得了失心瘋的樣子。

宸妃被吓得連連退了好幾步,一臉的驚容未定。卻不再理會滿口污言的皇後,轉身向諸位宗室王爺和功勳大臣道:“我原想着後宮的事兒不要驚動前朝。可是陛下身系我大褚江山社稷,實在不能尋常對待。我們女人家,遇見事兒了只會拌嘴哭鬧,實在難當大任,叫諸位見笑了。只是今日之事,本宮實在沒法子解決了。還請諸位宗親為本宮做主才是。”

此言一出。未等旁人開口,速來最有威望的長公主長樂皺眉說道:“茲事體大,我等也不能僅憑皇後娘娘或者是宸妃娘娘的一面之詞就做定論。若宸妃娘娘不反對,本公主想讓刑部介入此事。”

宸妃聞言,躬身應道:“但憑長公主定奪。”

長樂聞言。遂向身後諸位宗室皇族的成員請教半日,方才轉身說道:“皇兄是服了皇後娘娘親手喂服的湯藥才吐血的,皇後無論如何脫不了幹系。因此本宮做主,将皇後禁足于椒房殿。将所有為皇兄診過脈的太醫以及接觸過湯藥的宮俾宦官都押入天牢嚴加拷問。至于宸妃娘娘……後宮不可一日無主,還請宸妃娘娘暫帶皇後處理宮中事物才是。”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偏向椒房殿的一幹大臣的激烈反對。只說皇後口口聲聲說是宸妃陷害她,如今卻要宸妃暫代皇後處理六宮事宜,實在難以讓衆人信服。直說長樂長公主有偏向長極宮之嫌。

聞言,長樂長公主冷笑,開口說道:“皇後所言,不過是信口雌黃,半點兒證據沒有。可是陛下服了皇後端來的藥而吐血,卻是鐵證如山。陳國公所言本宮偏向一事,本宮不敢置否。不過陳國公不分輕重指摘本宮,難道不是偏向皇後嗎?難道皇後為陛下喂藥以致陛下吐血一事,陳國公——”

“老臣竊以為長公主所言甚是。”沒等長樂長公主講話說完,丞相蕭清絕立刻截口說道:“陛下龍體安康與否,乃是動搖我大褚江山社稷,根本之事。茲事體大,着實不能輕忽。皇後娘娘所作之事乃是鐵證如山,毋庸置疑。然則皇後娘娘污蔑宸妃娘娘之事,卻不過是情緒激動下的信口胡言。老臣觀皇後娘娘言行舉止,恐怕是受了大刺激,此時激動所言,未必成真。不若就依長公主所言,暫且将皇後娘娘禁足于椒房殿,等到皇後娘娘情緒平複之後,再向皇後娘娘問詢有關宸妃娘娘之事,看皇後娘娘是否能拿出确鑿證據來,不知陳國公以為如何?”

陳國公方才出言,不過是覺得長樂之舉略有偏頗,卻被長樂反咬一口,雖然明知長樂此言并非真心,然則事關陛下生死,也夠他心驚肉跳一回。如今聽到蕭丞相出言相斡旋,豈敢再行非議,當即點頭認同了蕭清絕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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