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這一段劇情拍攝了小半個月,而後便進入了非常“溫馨愉快”的日常——亦或者說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主角選了一個小餐館打工,雖然偶爾會被老板罵,但更多的時候,老板會喊他一起吃飯,也會把沒賣出去的點心給他,讓他帶回家。
他去二手市場買了很多的書,在晚上挑燈夜讀,準備認真考一個大學。
得知這件事的老板推遲了他早上上班的時間,那個女孩有空的時候,也會過來幫他補習。
在這個時候主角又在餐館見到了那對夫婦一次,這回主角沒有躲藏、沒有回避,心情也變成了真的不在乎,而不是故作漫不經心的色厲內荏。
我已經不害怕見到你們了。主角心裏想着。很快我就會有屬于我的未來,不需要你們也可以擁有的、幸福的未來。
因為日常,這些戲份好拍也不好拍。
好拍是因為這種戲不容易崩得太厲害,演員很難演出截然相反的情緒;不好拍是因為容易拍成無聊的流水賬,演得不好容易讓人感覺很浮誇。
張南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應對這些問題,然而他沒想到,謝平戈他真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他的情緒不崩,他的演技也不浮誇,但他身上真的……有種很神奇的、不太擅長生活的氣息。
明明是很正常的、每個人都經歷過的日常活動,他偏偏能表演出一種新鮮感,就仿佛他是第一次體驗一樣。
張南有時候都不敢細想,這樣一個把別人打骨折的時候看起來經驗豐富,洗碗的時候卻挺手足無措的人,到底是什麽出身。
但是不擅長生活有不擅長生活的好處,那就是這些簡簡單單的日常,都能被他演出一種莫名真誠的效果。
眼看着他因為成功做出看起來不太好吃也不太好看的面包而露出了由衷喜悅的笑容,張南揉了揉額頭,決定寬容這個老是增加他工作量的人。
這沾了點面粉的、笑起來有點傻乎乎、眼睛又特別亮的好看得不行的臉,誰看了能指責他!誰能!
張南的一個朋友一開始還會在他抱怨的時候認真地安慰他,等到後來,他已經能特別淡定地回“哦,是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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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南勃然大怒,指責對方不講義氣,結果被後者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你差不多得了啊!別當我不知道,你名為抱怨實為炫耀,炫耀你遇到了一個好苗子。這個好苗子雖然難拍但調整之後能拍出絕大多數人都達不到的令人驚豔的效果。你這心思我都會背了,你還讓我附和,到底誰不講義氣啊!”
張南張了張嘴想反駁,然後發現自己無從反駁。
好吧,他确實是在炫耀來着,可他炫耀怎麽了?他挑中的新人男主角成功演繹了一個他導戲十多年來最喜歡的角色,還不準他炫耀嗎?
那個朋友懶得理會他,直接挂斷了電話,挂斷之後他本來想看一眼時間好決定要不要出去接人,結果還沒來得及看呢,就發現要接的人已經被服務員帶進了包廂,連忙站了起來:“路導,不好意思啊,剛才在打電話,沒有出去迎接您……”
他還想在說,路翰林已經擺了擺手:“沒什麽,小事而已。剛才和你打電話的是張南?他發現了一個好苗子?”
那人迅速點了點頭:“啊對,叫謝平戈,是個非科班新人。”
路翰林若有所思:“謝平戈?《逐夢》第二季出來的那個?”
那人應了一聲,路翰林頓時了然:“果然是他。我見過他跳舞,跳得很不錯,就是沒想到他會來演戲。前段時間我兒子還旁敲側擊地問我新戲裏需不需要一個特別年輕、特別漂亮、特別有氣質的新人演員,我回我不需要花瓶,氣得我兒子一周沒和我打電話。”
那人哈哈大笑:“對,他和令郎應該認識。不過路導,花瓶這詞您也別讓張南聽到,他要跟您急的。您可能很少看朋友圈,不知道自從拍這部戲,他有事沒事都在朋友圈誇謝平戈。他一誇連伍也跟着誇,兩個人在評論區一唱一和,看得我們都嫌棄了還不消停。不過雖說有點煩人,但他應該是真的欣賞謝平戈,也是真的想推他一把。”
路翰林倒是不知道這個情況,他若有所思地拿起手機,點進了張南的朋友圈:“真那麽賞識?那等他這部戲拍完,我讓我兒子約他來家裏見見……”
路翰林沒有事先和路小風提起這件事,後者不知道,謝平戈自然更不可能知道。
他認認真真地拍着戲,體驗着滿懷希望的年輕人心裏的火焰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澆滅、而後整個人被一點一點拉進深淵的全過程。
拍那場送朋友去派出所的戲的那天,謝明睿也在。
那天雨下了一整晚,他們的戲也拍了一整晚。
惡劣的天氣和壓力巨大的拍攝模糊了人們的感知,衆人和謝明睿在同一個大空間裏共處了大半個晚上,甚至沒有意識到不遠處站在傘下的就是他們非常關心的八卦的另一主角。
謝明睿沒有打擾謝平戈,哪怕對方為了拍戲差不多在雨裏淋了半個晚上也沒有打擾他。
他就這麽等着,等到拍攝順利結束,等到謝平戈回到高強舉着的傘下,才先衆人一步回了酒店。
之後的戲在情緒上雖然沒有那一場那麽激烈,但卻更為壓抑。
知道主角是為了什麽重回酒吧的上司表面上一切如常實際上會把更危險更容易得罪人的工作交給他。
主角不再像以前那樣會選擇會禮貌拒絕,他照單全收,身上的傷越來越多,眼睛裏的光越來越暗。
而後他被卷進了一條灰色産業帶,在這條産業帶裏,他發現了無數見不得光的事情,包括“死亡替身”。
直覺告訴他這件事可能和自己的朋友進監獄有關,他偷偷調查,半個月後終于确認那天殺人的根本不是他朋友而是一個富二代,他那個淚流滿面地去派出所自首、臨走前把家人托付給他的傻乎乎的朋友,只是一個被算計的替罪羊。
他震驚非常,震驚之餘又極度的興奮。他跑回朋友的家,想告訴那位老人他的孫子是無辜的,自己會想辦法找到證據把對方救出來,然而等他到的時候,對方已經死了。
帶着對孫子的戀戀不舍,帶着對那個無辜死者的愧疚,上吊自殺。
自殺的她還留下了一桌飯,一桌做給主角的飯,主角茫然地把對方放了下來,放到了床上,而後想起了早上臨出門前對方的話。
“囝囝啊,你不要再來看我啦,你也不要再給那個混小子賠錢啦……那個混小子害死了人,拖垮了兩個家庭,這已經夠了,不要再把你也拖垮了……他曾經跟我說你準備重新考大學,他也曾經跟我說給我攢夠了治病的錢就離開那裏,找你補習,和你考到一塊去。然後他會打工在你家附近租個房子,成功後把我接過去。我負責在家裏做飯,他負責把你帶回來,我們可以每天一起吃飯一起說話一起散步……然他的願望沒辦法實現了,你的願望要實現啊!”
對方說話的時候,那雙已經看不太清人的眼睛裏有淚光在閃。
那個時候他說了什麽來着?他好像說……
“您別想那麽多,我就快找到可以證明他清白的證據了。嗯……其實就算沒找到也沒關系,只要我給出足夠的賠償,他就不會被判那麽久,他就可以早點出來給您養老!”
他說話的時候對方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想摸他的頭,結果夠不到,只能摸了摸他的臉,說了句“傻囝囝”。
那個時候他趕着出門沒有多想,可是現在想來,應該就是自己那段話,堅定了對方尋死的決心。
已經夠了。他可以想象那個老人當時的心情。已經夠了……只要她死了,這個被他們祖孫兩人拖累的傻孩子也就可以解脫了……
“為什麽……”主角的眼淚落到飯碗裏,就着白飯被他咽到了肚子裏,“為什麽……不能多等我一天呢?”
為什麽你們都不能多等我?為什麽……
最後這段哭戲是劇本裏寫的,臨到拍攝的時候,被張南從哭改成了不哭。
謝平戈演的那個角色沒有自言自語,也沒有落淚,他只是低着頭,頭發蓋住了眼睛,卻蓋不住他側臉的、手臂手肘的傷。
他越吃越快、越吃越快,等把一桌飯菜都吃完後,才一動不動地在椅子上坐了好一會,而後默不作聲地站起來把碗筷收好,消失在了夜色裏。
張南看着修改劇本後拍出來的成品,長舒了一口氣。
這場戲是主角決定玉石俱焚,毀掉那條灰色産業帶前的最後一場戲,他哭固然沒什麽不好,可是不哭更給人一種悲怆。
他相信觀衆在看到這一段的時候,就該感覺到:主角回不來了。
是的,主角回不來了。
帶着曾經有過的對未來的期望、帶着對那個以酒吧為中心構建出來的灰色産業的恨、帶着對辜負朋友托付的愧疚以及對對方能擁有未來的期許,引來了當地和上一級兩級警方,以自己為引線,點燃焚毀了那條産業。
臨死的時候他在笑,哪怕紮穿內髒的斷裂的肋骨讓他唇齒間不斷有血流出他也在笑。
他笑了好一會,才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而後擡起手看,呢喃了一句“紅色的”。
之後他便閉上了眼,就在那條曾經有人幫他處理過傷口的、又髒又窄的巷子裏閉上了眼,再也沒有睜開過。
這是劇本裏的倒數第二幕,也是劇組的最後一場殺青戲。
拍完之後,謝平戈靠在小巷濕漉漉的牆壁上,聽着導演喊了“卡”,聽着周圍逐漸喧嚣起來,聽着有人踩在水坑裏鞋和水面碰撞發出的聲音,感覺這個世界……其實還挺熱鬧的。
只是不知道看到手背上殷紅的鮮血的那一瞬間,那個年輕人是不是也是這麽想的。
不過不管他有沒有這麽覺得,至少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眼前的世界,不僅僅是黑白的。
想到這裏,謝平戈緩慢睜開了眼。
他接過工作人員遞給他的花束,輕聲說了句“謝謝”。
他聞着花香,感覺花香和這條濕漉漉的巷子裏的空氣有些格格不入,他長舒了一口氣,謝絕了工作人員伸出的手,自己站了起來。
張南讓他先把妝卸了把衣服換了,等收拾完再回來拍殺青照,謝平戈點了點頭,抱着花往休息間走。
他本來走得很好,高強也跟得很好,不曾想跟着跟着,謝平戈就把手上的花往他手裏一塞,一個人進了休息間。
事先就收到蔣祝消息的高強并不失措,事先就收到消息的高強依然一臉震驚。
不是,提前告訴我的意思不應該是讓我幫着他們給你準備驚喜嗎?怎麽我還沒準備好要怎麽賣關子呢,你就發現了?你還是人嗎?
謝平戈對他的想法沒有絲毫興趣,他一進休息間就反手把門一關,而後撞入了更大更漂亮的一束花裏。
那束花本來被抱在謝明睿的懷裏,在謝平戈撞過來的時候就順勢到了謝平戈的懷裏,謝明睿看着把他們兩個隔開的花,認真地想自己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因為不送花的話,謝平戈估計已經在自己懷裏了。
謝平戈也這麽想,不過他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顏料水漬,還是小小地慶幸了一下花束的存在。
他一邊和謝明睿說話一邊卸妝換了衣服,等到換好,才主動上前,抱住了謝明睿。
“殿下,我覺得我和他最大的不同,就是我遇到了你,”謝平戈極輕但極認真地說道,“如果不是你,我的一生恐怕還不如他;如果不是你,我這一生大概只會生于黑暗、長于黑暗,最終……無聲無息地死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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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