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福星
梁遲還是很不能相信找了三年沒有音訊的人突然換了個名字,換了個身份,除了一張臉沒換,什麽都換了之後站在他面前,說要跟他拍電影,太魔幻了。
那壺沒怎麽喝的金駿眉已經涼了,服務生過來要給他換一壺新的,梁遲擺了擺手,他下了樓,見植物叢正中有一個吧臺,于是走過去坐下,裏頭唯一一個正在擦拭玻璃杯的男服務生過來問他有什麽需要,梁遲想了想,“有陳年百得加金嗎?”
“有,請問neat還是加冰和糖?”服務生很細心。
梁遲稍微猶豫了下,“加冰和一塊糖。”他不是黎春,始終做不到飲烈酒如飲水。
很快,盛在幹邑杯裏的酒放在了他面前,服務生并不多話,自顧自在櫃臺裏忙着。
梁遲晃了晃杯子,冰塊與杯壁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音,淡琥珀色的酒散出濃烈的香氣,蔗糖漸漸融化在酒裏,喝起來多了一絲恰到好處的甜。
他跟服務生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這裏的老板是誰?”他實在好奇。
服務生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回道:“您不是已經跟小江總見過了嗎?”
梁遲怔了怔,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認真地确認:“江曠是這兒老板?”
“對啊。”服務生說:“據說這裏以前就是花房,後來園區重新開發,小江總把它買了下來,重新改裝過。”
原來如此……
梁遲看了眼服務生,眉清目秀地,突然又想到什麽,“你們小江總平時喝酒嗎?”
服務生搖搖頭:“小江總滴酒不沾,大家都知道,他也不允許我們工作時間喝酒,即使客人要求也不行。”
梁遲笑了,江曠說的竟然是真的,他竟然真戒酒了,這太荒謬。
既如此,又為何要留着這裏?他做着如此矛盾的事情,根本無法自洽。
梁遲很想對服務生大喊,你們小江總是個騙子,他是個血液裏都流着酒精的,最無可救藥的酒鬼,才不是什麽上進有為青年。
然而……他突然意識到,那是他熟悉的黎春,不是如今的江曠。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來,冬夜總是早早來臨,而“椿”不受幹擾,四季如春,一樓的客人走了幾撥又來了幾撥,梁遲坐在吧臺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
吧臺小哥并不認識他,聊天過程中問他是不是明星,梁遲哈哈大笑,小哥認真說,我覺得明星也不如你好看,要不你去選秀吧,應該有公司能看中你,又恍然大悟,小江總找你,估計就是想簽你,他的影視公司才剛成立,叫陌上,正需要人。
梁遲笑得更厲害了。
如江曠臨走時所言,梁遲可以在這裏願意待多久就待多久,他在這兒厮混了一晚上,手裏捏着的劇本始終沒打開過。
然後讓服務生幫他叫了代駕,趁還能獨立行走回家去。
劇本被他抱在懷裏,到了家,跌跌撞撞地進了電梯,進門後燈都沒開,哐當一聲直接倒在了客廳沙發上。
半夜懵懵懂懂地醒來,渴得嗓子裏在冒煙,梁遲頭腦昏沉地爬起來到廚房去倒水喝,站在窗戶前發現外面正在下雪。
已經悄無聲息地下了有一陣,地上有薄薄的反白,襯得入眼可及的事物都是深藍色的,梁遲漸漸清醒了過來。
他脫掉白天的衣服,簡單沖了個澡,換了舒服的家居服後又捧了杯熱水,這才撿起掉在地上已經有些皺了的劇本,回到卧室的床上開始看它。
翻開第一頁的最上面寫着一個簡單的名字,《福星》。
故事的開篇發生在西北,一個把地圖放大到最大,才能看到名字的小鎮——梨津。
隆冬時節的大年初一一大清早,郊外凍得結冰的河面上發現了一具中年男屍,仰面躺着,渾身已經僵硬,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濕漉漉的,同樣被凍成了冰,那人懷中緊緊攥着一個冰疙瘩,值班的實習警察湊近了仔細看了看,發現是一個酒瓶。
警察心裏快速有了結論,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流浪漢,因為酗酒加天寒地凍,死在了沒扛過去的冬夜而已,至于他一身濕漉漉的,也許曾經喝醉落過水,醉酒的流浪漢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沒什麽新鮮的,何況他的臉上一直殘留着醉酒的紅暈,神色平靜,甚至隐隐帶着微笑,典型的酗酒特征。
警察打電話叫來了同事,很快合力把死去的流浪漢扛到了派出所後面的停屍間,按照規程,會在本地發布死者的樣貌描述,尋求認識他的親人朋友前來認領,如若七天後無人認領,則送去火化。
大過年的,沒人願意做這樣的事,于是還是實習的小警察被留在了派出所,小警察第一次獨立處理人物,異常認真,他把死者的面部清理幹淨,衣物都整理過後才給死者拍照,發現這個流浪漢雖然看起來粗糙邋遢,其實眉眼五官長得并不差,也不像本地人。
他打印了許多尋人認領告示,騎着自行車貼滿了小鎮的大街小巷。
……
梁遲才看了個開頭就怔怔笑了,他想,不愧是黎春寫的本子,一開頭,就寫出了他們這樣的人的結局。梁遲想過無數次,他和黎春這樣醉生夢死的人最後會有什麽樣的結局,衆叛親離,死無葬身之地,一定是的。
就跟藍星一樣,孤獨地,平靜地,死在一個無人問津的冬夜。
梁遲被這個故事的開頭震懾住,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他想,如果說這個世界還有誰懂他,就是黎春了。
然而今天白天眼前這個人說他就是黎春,但梁遲覺得不是,黎春不會穿西裝打領帶,不會一臉正氣道貌岸然,也根本不可能滴酒不沾,但如果一切真如他所說,梁遲只能認為,記憶中的黎春已經死了。
他懷着巨大的憂傷和失落,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來時候天地白茫茫一片,如初生嬰兒一般潔淨無暇,房間裏地暖開到最大,與屋外是兩個世界,梁遲站在窗前看了會,下雪後心裏總是格外安靜,他想在家繼續看劇本。
……小警察貼完告示回到警局的當天下午,就迎來了第一批詢問死者的訪客,但出乎他的意料,竟然是一群十來歲的小孩。
他們擠在派出所辦公室門口,推推搡搡,互相你看我我看你,不敢進來。
小警察招呼他們:“有事麽?沒事快回家去!”
領頭的一個大孩子把其他人撥開,把藏在最後的一個瘦成猴的小個子推到最前面:“張小柱,你來說!”
小警察皺眉,看着那個叫張小柱的,那孩子一臉愁苦,眼看就要哭出來。
張小柱背在身後的雙手挨挨蹭蹭地挪到身前,手裏緊緊攥着一張紙,正是小警察才貼到街上的尋人告示,他吸溜着鼻涕說:“我,我認識他。”
小警察起身朝他們走過去,一群孩子立馬朝後四散,唯獨張小柱愣愣地盯着人,小警察問他:“他是什麽人?你怎麽認識他的?”
張小柱還沒說話,領頭的大孩子搶着說:“這人救了他的命!”他指着張小柱。
“怎麽回事?”小警察扯着張小柱的胳膊,把他從門外拽了進去,那群孩子又圍攏到了門前。
楞了會,張小柱“哇啦”一聲哭出來,抽抽噎噎地說:“我我,昨天晚上我們去河邊放煙花,不小心冰破了我被他們擠了下去……然後他們都跑了,最後是那個人跳了下去把我救了起來……”
“什麽?!”小警察皺緊了眉,轉頭看向那個大孩子。
大孩子有些心虛,扭着手說:“我們都被吓住了,那麽冷……我們不是跑了,是去叫人,那個人就是被我們叫過來的,他本來在牆邊喝酒……”
“然後呢?”小警察追問:“他救了你上來,後來怎麽弄成這樣?”
幾個孩子面面相觑,張小柱一直在哭,大孩子苦着臉說:“那人把張小柱托上了岸,張小柱渾身濕透了,凍得走不動路,我趕緊把他背回了家,然後……就不知道那個人怎麽樣了……”
小警察聽着他們亂七八糟的敘述,托住了額頭,這竟然是個救人英雄,他是在河面上被發現的,并不是河底,說明他救完了人自己也爬了上來,但不知道為什麽還是死在了寒夜。
他只想到一種可能,就是那人跳下去救人的時候已經醉得非常厲害,以至在極度的醉酒和極度的寒冷中産生了幻覺,錯失了人自我保護的本能。
既然是這樣,他不能像對待一般流浪漢一樣對待他,必須要找到他的親朋家屬。
沒有誰是完全獨立存在于這個世界,只要活過,就有千絲萬縷的連結與證明,這個因為救人而在冬夜死去的人是誰?曾經有過怎樣的人生?為什麽到了如今這一步?一切在小警察腦中形成一個又一個疑問。
作者有話說:
周五過後可能會有榜單任務,所以明天先暫時不更,到周五再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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