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前緣【三】

大概中學裏每間教室都有這樣一個特殊座位，直接安排在老師的講桌旁邊。無論何時，老師只要一扭頭，就能立刻觀察到這個座位上的學生有沒有認真聽課，考試的時候也能死死監督該生，杜絕對方的一切作弊可能。

而遲筱書跟班主任申請換座位之後，就被換到了這個特殊座位——的後方。

通常這個特殊座位，都是給班上那些最調皮最難搞最讓老師頭痛的人坐的，這一次也不例外。遲筱書前面坐着的男生——我們按慣例稱他為男生C——正是這樣一號無法無天的人物。

其實以遲筱書對男生C的印象，他并不是一個主動挑事的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在班上的人緣很差，無論男女生，都格外喜歡諷刺他。而他恰好有一個在公安局上班的爸爸，這一點更是被大家肆無忌憚地加以嘲諷。每次男生C一瞪眼想要發火，挑釁者就會大聲嘲笑：“來啊！叫你老爸把我抓去坐牢啊！啊！我好怕哦！不要抓我！”男生C一聽這種話就會火冒三丈，最後事态往往發展成一片混戰。這也是老師對男生C頭痛的原因之一——他打架次數實在太多了，還動不動就是規模浩大的群架。就連老師都想不通，他到底哪來那麽多架要打。

這下可苦了遲筱書。她坐在男生C後面，不知道為此遭受過多少次池魚之殃。男生打架從來不挑地方，說動手就動手，所以遲筱書經常正在看書，就被一個突然飛過來的人狠狠撞在桌子上，每次不是她被擠得心肝脾肺痛，就是她的桌面被搞得一塌糊塗——有一次，他們甚至打翻了她沒來得及蓋上蓋子的墨水瓶，害得她不得不把當天的物理作業和數學作業全部重寫一遍。

遲筱書覺得，她應該是跟這個班和這個學校有點犯沖，要不然怎麽她遇到的這些人都這麽麻煩呢！

事情到這裏還不算完。

剛剛說了，愛打架只是老師對C男頭痛的原因之一，而原因之二在于——C男還特別喜歡上課跟人說小話。以前他跟別人同桌的時候，上課不僅自己開小差，還帶動同桌一起閑聊，生生拉垮了對方的學習成績，害得人家父母差點找上門來。而且他這個毛病堪稱屢教不改，不管老師安排誰坐到他旁邊，他都有本事将別人拖下水。最後，老師實在沒轍了，幹脆把他放到沒有同桌的特殊座位上去。

但是，沒有同桌還有後桌啊！于是，遲筱書迎來了她人生中的第二個話唠。

無論上課下課，C男動不動就轉過來找她說話，話題涉獵之廣，從八卦消息到小考答案，從借用文具到動漫分享（坐到一起了遲筱書才發現，他們兩人居然同為日系熱血動漫發燒友），簡直五花八門，無所不包。

即使是遲筱書不得不承認，這個人之前屢次将同桌帶上歧途不是沒有資本的，他可以聊的東西簡直太多了！好像什麽都知道一點！就連遲筱書這種很抗拒上課講話的人，也被他帶着不知道偷偷違紀了多少次。

聊得久了，兩人的關系也密切起來。有時候遲筱書看他跟別的男生動手打架，也會下意識地勸阻幾句（但是從來沒起到效果）。有一次C男打完架，被老師批評過後回到座位上，遲筱書忍不住偷偷問他：“他們到底為什麽那麽排斥你？”明明全班的氛圍都很和諧，就他一個人格格不入，怎麽想怎麽奇怪。

男生C僵硬了一陣，方才嗤笑着說了一句：“他們腦子有病！”

遲筱書撇撇嘴，也就不再多問。

然而越到後來，事情就越演越烈。

等到初二那年，班裏其他男生突然給C男起了個外號叫“将軍”，具體來由現在已不可考，不過用膝蓋想也知道不是什麽好話。男生C起初因為這個外號跟人打過好幾架，後來慢慢地也就無所謂了，有男生這麽叫他，要是他心情好，偶爾也會應上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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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沒過多久，就從男生堆裏傳出了一首怪裏怪氣的小曲，唱的正是男生C和班上最不受歡迎的女生（由男生集體投票選出）的所謂“愛情故事”。那個年紀，正趕上大家情窦初開，加之生物課剛剛啓蒙了某些方面的知識，小曲裏的內容自然不那麽單純，遲筱書第一次聽到有人偷偷傳唱這首小曲的時候，甚至覺得很惡心。

想也知道男生C會有多生氣。那一架，幾個男生從教室裏一直打到走廊上，桌子凳子掀翻無數，每個人都被打得頭破血流。遲筱書都快被吓呆了。如果說以前她只是感覺到其他男生對C男的排擠，那這一次她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其他人對C男的敵意。但是她想不通，大家都是同學，而且認識才一年出頭，哪裏來的深仇大恨？

她悄悄問了消息靈通的童雨，對方果然給出了可信度極高的答案：“你不知道，之前我們班男生不是被主任逮到過很多次違紀嗎？聽說都是C男去爆料的。他這麽不講義氣，當然會被孤立了。”說到這裏，就連童雨也露出了義憤填膺的神色。

遲筱書恍然，但更多的是感嘆。雖然她也知道C男的行為有失義氣，但怎麽看其他男生的報複也有些過激了。不說打架和那首小曲的事，光是看他們平時拿男生C的爸爸媽媽開過分的玩笑，就讓人覺得難以接受。

很多時候，就連她這個旁觀者都覺得屈辱，更別說當事人了。C男被如此侮辱之後，肯定會想方設法地報複回去，這個惡性循環就此結下死結，看樣子是無法化解。

不過對于這些事，遲筱書也就是了解而已，她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身不由己地攙和進去。

那件事發生在初三的一個中午。那時正是午餐時分，全校學生都在食堂吃飯。學校裏的食堂按照班級劃分座位，整個大堂拉通一片，随便向四周一望，就能把所有班級的情況盡收眼底。

這天，男生C照例是全班最後一個來吃飯的。自從他被孤立之後，他就習慣每天留到最後一個離開教室。

當他打了飯，端着餐盤走向最後一盤的座位時，班上一個本來正坐着吃飯的男生突然站起來，以整個食堂都能聽到的聲音大吼了一聲：“起立！”

下一秒，遲筱書看見身邊所有的同學都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她茫然極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卻也被童雨拉着站起了身。

食堂裏所有人都朝這邊看來，包括那些打飯的師傅。所有人都鴉雀無聲，等着看接下來的發展。

只聽那個男生又吼了一聲：“向将軍敬禮——！”

随着那聲拖得長長的口令，全班齊刷刷地舉起左手，敬了個标準的軍禮。

整個食堂嘩然炸開。

男生C面無表情地僵立在原地。

遲筱書沒有事先得到任何通知，所以她沒有跟着敬禮。相反的，她扭頭看着身邊這些邊敬禮邊冷笑的同班同學，突然覺得心底一陣寒涼，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這些人一樣。然後她再一扭頭，就直直對上了男生C滿含怒意的目光。

她咬住嘴唇，沒有任何猶豫地坐了下去。坐下身的同時，她明顯感覺到身邊好幾個同學向她投來了不贊同的目光，但她仍筆挺着脊梁坐在原位。

男生C看到她的舉動，移開了目光，然後端着自己的盤子徑直坐到最後一排，誰也不看，開始埋頭吃飯。

其他同學看他沒有被氣走，又保持着那個充滿侮辱意味的姿勢站了幾秒鐘，這才稀稀拉拉地坐下來，還忍不住嘻嘻偷笑，好像做成了什麽了不起的事情。

整個食堂裏漸漸響起竊竊私語聲。

遲筱書被周圍鬧哄哄的聲音吵得受不了，但她覺得心裏更加難受。她看向童雨，童雨也正偷偷看向她，眼睛裏藏着遲疑。

遲筱書皺起眉，問她：“你為什麽拉我站起來？”

童雨咬了下嘴唇，避開了她的逼視，“大家都站起來了。”

“可是大家都是錯的。”遲筱書聲音肅穆，“童雨，你這樣讓我覺得自己很屈辱。”

用這樣卑鄙的方式去侮辱一個人，即使對方有天大的罪惡，也讓遲筱書感到難堪。這不是勝利，而是自取其辱，道德上的自取其辱。

遲筱書放下筷子，唰地站起身，周圍幾個人朝她看來。

她面無表情地對童雨說：“我回去洗澡。”然後轉身離開。

那天之後，這件本身轟轟烈烈的事情，意外地銷聲匿跡了。大家都恢複了日常的平靜和僵持，似乎根本沒有過這樣一場鬧劇。

但遲筱書還是發現了一些變化——C男不再跟班上任何男生交談，任憑他人如何挑釁，他都無動于衷。要麽動手，要麽無視。

在整間教室裏，唯一還算得上跟他有交流的，只剩下遲筱書。但兩人的話題也飛速縮減到只剩下“我借一下你的圓規”、“哦，給你”、“謝謝”、“不用”這樣寥寥數語。

遲筱書也想過，不知道C男會不會後悔最初當了那個告密者（雖然這一點還有待證實）。但她覺得她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日子就這麽不平不淡地過着。

直到有一天，童雨突然悄悄跟她說：“我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事？”

童雨左右看看，确定沒人，才趴在她耳邊小聲說：“C喜歡你。”

遲筱書怔了一下，就在童雨以為她要像過去那樣大吃一驚的時候，她卻只淡淡說了一個字：“哦。”

這下換成童雨吃驚了，“你知道？”

“不知道。”

“那你不吃驚？”

遲筱書頓了頓，然後說：“不吃驚。”

童雨瞪大了眼睛。

遲筱書嘆口氣，“這很正常，我是那天唯一坐下去的人。”如果硬要在班上選一個人來喜歡，估計C男也只可能選她，這不是自戀，只是陳述事實而已。

童雨嗫嚅兩下，不敢再說話。

遲筱書就跟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繼續埋頭念書。

那周周末回家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跟媽媽說這件事。一直到她上了高中，而男生C考去了另一所高中時，她才把這件事完完整整地告訴了家長。

遲媽媽聽完整件事，沉默了很久，方才嘆口氣問：“筱書，你喜歡他？”

遲筱書搖搖頭。

“為什麽？”

“我同情他，但是不喜歡他。”遲筱書明明白白地說，“他不講義氣在先，是他不對。但他不僅不跟同學修複關系，反而打架鬧事。雖然後來大家的報複很過分，但他也有責任，而且他還不敢承擔責任。我很讨厭這一點。”

遲媽媽聞言，欣慰一笑，摸摸女兒的頭，不再多說了。

這是前緣三。

作者有話要說： 我總結的都是Shi……真心總結不出來C男的性格特點了……

本章中提到的食堂事件是阿留親眼見證過的，真的是太冷漠太侮辱人了，真心希望以後的校園裏不會再發生這種事，無論是對當事人還是圍觀者，這都是一種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