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顧息醉張開口, 卻發不出聲音。
他依舊想沖上前去,攔住越說越過分的季遠廷。
他伸手想要推開攔在自己面前的陸謙舟,身後忽然響起一個金貴好聽的聲音, 慵懶道:“師弟,我難得覺得你這徒弟說了句對的,你不如聽他一次。”
顧息醉回頭看去,那個要鬧着離家出走的師哥掌門,又自覺的回來了。
“師弟, 別這樣看我。”衡九墨對顧息醉的反應已經見怪不怪了,每次他只要說一些謝清遠的不好,顧息醉就護的緊, 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上前幾步,走到顧息醉面前,微俯身, 伸手摸了摸顧息醉的腦袋,“我的傻師弟,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們師尊想的這麽好, 你這樣弄的師尊根本下不來臺。”
“下不來臺?”顧息醉拂開衡九墨摸他腦袋的手, 根本不知道衡九墨在說什麽。
“是, ”衡九墨站直身體,難得認可的看了陸謙舟一眼, 他一直能察覺出其中的不對勁,可是他自己也是局中之人,總是找不到破解的方法,今日陸謙舟這臭小子,竟然能一語說出這解決的辦法, “你也許一直以為,幾百年前謝清遠不顧生死,大戰那大惡魔,是為了蒼生,為了蒼生對他的期待。”
“難道不是?”顧息醉覺得衡九墨這句話很奇怪,謝清遠一直都是心懷天下的大英雄。
衡九墨看向不遠處冰冷一言不發的謝清遠,難得聲音這般認真,回:“師尊他從來只為了一個人的期待。”他認識的謝清遠,天下蒼生,從來都與謝清遠無關。
顧息醉心頭重重一跳,他想起第一次遇見謝清遠的場景。
當時他家被壞人構陷,家破人亡,他正好在外游歷,免于一劫,但是全國都在抓他。
被抓捕時,他除了被唯一還跟随着他的季遠廷護着逃跑,什麽都做不了,每次看着季遠廷為了保護他而受傷,顧息醉心中想要練武的念頭就越強。
他身上有一本之前偶然淘來的武功秘籍,以前顧息醉對此并不在意,只是因為珍惜古籍的愛好買下了,現在他對這古籍充滿了興趣,只是看了一天一夜,每個字都看懂了,但是一個招數都沒學會。
不僅顧息醉學不會,季遠廷也一樣。季遠廷的武功也是自學成才,讓他看這些理論十足的古籍,他也一樣學不會。
顧息醉與季遠廷無處可去,四處流浪,路上多為艱險。季遠廷一直在受傷,卻一定要跟着顧息醉,顧息醉都說了無數次解除奴隸關系,季遠廷沒一次聽的進去。
直到他們再次遇上了敵人,那些人明顯太多,季遠廷依舊護着顧息醉,讓顧息醉快走。
可是這次顧息醉沒走,因為他清楚的知道,他這次若走了,季遠廷就死了。
多日來的風餐露宿,躲躲藏藏,可是未來沒有光。
他想什麽韬光養晦,來日複仇都是假的,不如現在就殺了幾個那惡人的走狗,也算為父母,為全府的人報仇了。
這樣顧息醉也有臉面去見地下的爹娘了。
他雙手拿起地上的重劍,拼了全身的力量刺中了那拿着劍,從後背要刺中季遠廷心髒的敵人,敵人的軍甲被活生生的穿透。
顧息醉還來不及喘一口氣,眼前只覺得刀光一閃,那人腹部被刺穿,手中劍卻飛快翻轉,直往身後的顧息醉刺來。
太快了,根本來不及逃,顧息醉也不想逃了,前路沒有一絲希望,他再逃下去,還要再失去季遠廷。
現在他死了,季遠廷就會逃了,至少他保住了季遠廷。
只是劍尖刺向他的時候,疼痛血腥讓顧息醉依舊不甘心,為什麽惡人就能自在逍遙,為什麽他家就要家破人亡,這世道到底還有沒有天理?!
心中最絕望最悲憤的時候,謝清遠就這麽從天而降,一身白衣,出現在了他面前。
謝清遠什麽也沒說,就像替□□道的正義化身一般,将這些惡人全滅了。
那驚豔淩冽的劍法,顧息醉根本都來不及看清劍招,那些人就被一劍封喉了。
顧息醉身無分文,不知道該怎麽報答謝清遠,更不知道這個突然來幫他的人,想要多少報酬。
在他躊躇想着他現在還能給出的報酬時,謝清遠只要了他那本古籍,而後再未多說一個字,連姓名都沒報就走了。
看着謝清遠那脫塵,毫無留戀,冷的生人勿近的背影,那一刻,顧息醉在心中認定了這個替□□道,心系蒼生的大英雄。
顧息醉以報恩的原由,一路跟着謝清遠,謝清遠似乎從未見過這麽執着的報恩者。
他從一開始的不搭理到最後用清潔術弄幹淨了顧息醉,治了顧息醉的傷,帶着顧息醉回了窮極派,還收了他為徒。
這樣好的謝清遠,怎麽可能是惡魔?
衡九墨一看顧息醉這愣神的模樣,就知道他又在回憶和謝清遠初見的事情了,他開口道:“師尊那時下山,就是為了尋在你手中的那本古籍,那上面的功法十分深奧,他已經尋了幾十年。師尊殺那些人,只是因為那些人妨礙到了他取古籍。如果你當時拒絕給他古籍,那你也會死。”
顧息醉身體踉跄了一下。
衡九墨繼續勸:“不管你信不信,你就說一句懷疑的話又如何?如果我們師尊真是心系蒼生的大英雄,會在意你這點疑問?”
顧息醉完全不能理解:“那我又為何要去懷疑?”
衡九墨登時語塞,對話又回到了原點處,一直都是這樣,不管他怎麽說,顧息醉都不願意去想謝清遠一點不好。
“你不懷疑,他永遠都有束縛。”陸謙舟清冷低沉的嗓音響起,緩和又堅定的落入了顧息醉的耳朵之中。
顧息醉擡眸,深深的看着陸謙舟,低聲呢喃:“束縛?我給的?”
陸謙舟垂眸,正視顧息醉的視線。
四周的厮殺聲亂入了這場對視之中,刀劍聲,慘叫聲,血腥味……
顧息醉緊抿唇,終于看向了謝清遠的方向,問出了最艱難的五個字:“師尊,是你嗎?”
謝清遠透過在他面前兇戾質問的季遠廷,冰冷無波的眼睛看向顧息醉,他依舊什麽也沒說,只是四周的一切方法按下了暫停鍵,厮殺聲,刀劍聲,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顧息醉僵硬的轉頭看向四周,發現所有的傀儡都僵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還清醒,受着傷的同門弟子渾身警覺,但沒有一個趁着現在的機會,去刺殺傀儡同門的。
“為什麽,為什麽?!”顧息醉看着這一切,什麽都不需要回答,就已經清晰了答案。
“他們該死。”冰冷悠遠的聲音再次響起,一如往常謝清遠與顧息醉說話一般,只是話中內容殘酷無比。
顧息醉看向謝清遠,發現謝清遠擡手間施展的法術竟然散着黑氣。
他心中一下思緒紛亂,一開始顧息醉還在猜想,謝清遠與惡魔沾上關系,是不是因為之前為讓清除惡魔時,沾染上的。
看到謝清遠手中法陣時,顧息醉所有紛亂的思緒瞬間停止,周身血液冰到了零點,這法陣他永生不能忘,那是幾百年前謝清遠與他大戰大惡魔時,那大惡魔使用的法陣。
這惡魔,謝清遠早在幾百年前就沾上了。
“與惡魔生死大戰,怎麽可能不沾染魔氣,只是世人卻容不得正道之人沾染一絲魔氣。”陸謙舟深深看着謝清遠手中的法陣,冷聲開口道。
在那法陣的驅動下,傀儡再次行動起來。
顧息醉沉默不語,他滿腦子都是謝清遠之前對他說的一些話,謝清遠說過,他是沾染了魔氣,但是已經去除了。
謝清遠還用自己去除魔氣的方法,幫他洗經換髓,顧息醉的魔氣也去除了,不也證明謝清遠确實找到了去除默魔氣的方法嗎?
顧息醉凝神,專注回憶古籍裏關于記載洗經換髓的所有條文,一個一個回顧,一個字一個字的扣,終于找到了關鍵卻又最容易被人忽視的一點,古籍上清清楚楚寫着:“刻入神府的異類,難以清除。”
渾身宛如冰住的血液重新流動,越流越快,顧息醉的心髒重重跳着,他記得,惡魔在他身體時,他與惡魔分而居之,不是他主導了身體,就是惡魔主導了身體,惡魔還無法融進他的神府,只能以搶奪主導權的方式。
顧息醉擡眸,看着周身沒有一絲魔氣,但卻能輕松運用惡魔法陣的謝清遠,心頭難受的一緊。
要怎麽樣才能與惡魔融合的這麽好,要怎麽樣在惡魔融入神府以後,謝清遠還能在他面前做一個兼濟蒼生的正道之首?
他甚至都能想明白謝清遠會黑化的原因,陸謙舟說的對,與惡魔生死大戰,怎麽可能不沾染魔氣,可是世人就那麽不容謝清遠嗎?
謝清遠一定用過無數方法去除魔氣,定然也用過洗經換髓的方法,這方法應當是最有效的,但也只是有那麽一點效而已。
顧息醉主動走向謝清遠,聲音溫柔,小心的安撫勸說道:“師尊,沒事了,我之前就讓那些掌門沾染了魔氣,他們自身經歷了被同門抛棄的痛苦,都回來重新做我之前的要求,幫村民的忙了。現在這些掌門恢複了修為,再次回歸自己的門派,都能夠號令門派,對沾染魔氣的正道之人寬容以待。”
衡九墨看着再次執着走向謝清遠的顧息醉,頭疼的扶額,低聲道:“我這傻師弟怎麽這麽傻,都說了師尊不在乎蒼生,又怎麽可能被這些人的輿論偏見所困呢?”
他低聲無奈感嘆着,忽然感覺一道冰冷的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擡眸看去,正對上了陸謙舟那雙清冷的眸子。
陸謙舟開口,與他的視線不同,聲音倒是恭敬有禮:“掌門一針見血,看的深透,不如由掌門親自去點醒師祖?”
衡九墨可不敢點醒謝清遠,由謝清遠打醒他還差不多。
衡九墨看了陸謙舟一眼,終于不再說話,只是心中冷嗤了一聲,這陸謙舟倒是護自己師父護的緊,只是顧息醉也是他唯一的親師弟,他第一次喚顧息醉傻師弟時,這臭小子還不知道在哪呢。
他又警惕又嫌棄的看了陸謙舟,心道這個徒弟未免管的也太寬了。
“與此無關。”謝清遠看着走過來的顧息醉,冷冷開口,回了四個字。
随即他施展法術,飛躍到半空中,不僅現場的傀儡,那些原本清醒的人,都開始有些人漸漸變成了傀儡。
不僅是現場,遠在各門派沒有到場的正道弟子,不管與惡魔交易過靈魂的,還是沒有交易過的,都在不斷變成傀儡。
仔細聽,顧息醉聽到謝清遠在說話,聲音低,但穿透力極強,整個修真.界都能聽到。
他聽到謝清遠在說,音色依舊冰冷悠遠但帶着惡魔的蠱惑:“你們要找的寶物,在我這裏,想要的就來拿。”
謝清遠本身就是惡魔,根本不需要像季遠廷那樣,借助外力,只能控制與惡魔交易過靈魂的人。
在謝清遠面前,只要心中有這一邪念的,都會變成傀儡。
顧息醉也同時反應過來謝清遠黑化的原因,原來是因為那寶物。
他看着越來越多的傀儡,在心裏凄涼的笑,謝清遠拯救了蒼生,可大家卻為了傳聞中可以起死回生,修為天下第一的寶物,對謝清遠下殺手,暗算謝清遠。
一旁有一個半清醒半不清醒的人,忽然拿起長劍,直往顧息醉的後背砍去,大笑着道:“你騙我!寶物一定在你最愛的徒弟身上!”
身後人的襲擊突然,但以顧息醉的修為依舊可以抵擋住,最多受一點小傷,與此同時衡九墨與陸謙舟也迅速出手。
顧息醉正要轉身應對身後的襲擊,一個冰冷雪白的身影從他身旁閃過。
“咔噠”一聲,瞬間響起身後那人的脖子拗斷的聲音,謝清遠冰冷的聲音一字一句,震透力極強,話語伴随着電閃雷鳴,冰冷道:“說了,來找我。”
世界一片混亂,傀儡越來越多,清醒的人少之又少,而這些傀儡也不再攻擊清醒的人,都在互相殘殺。
厮殺聲,血腥味,瘋狂的吶喊聲……
顧息醉身體微微發顫,他終于明白了謝清遠的意思,他快步走到謝清遠面前,緊張的握住謝清遠的手,認真道:“師尊,沒事,讓他們來找我,我不怕。”
謝清遠反握住顧息醉的手,又忽然用力,力氣大到要将顧息醉的手腕掰斷,顧息醉疼的輕嘶一口氣,那手又忽然放松了力道,清涼的暖流流過顧息醉的手腕,瞬間治愈了顧息醉的傷。
顧息醉剛松了一口氣,謝清遠猛地加大了力道,但很快又松了手,小心的治愈顧息醉手上的傷。
如此循環了幾次,謝清遠一下松開了顧息醉,在顧息醉面前消失了。
傀儡大戰依舊在繼續。
陸謙舟快步上前,檢查顧息醉手腕上的傷,還好已經治愈了:“師祖施展了這麽大的惡魔法陣,他應當控制不了他神府內惡魔的思想,在他自己與惡魔之間反複變化。惡魔與他自己的想法同時出現,他也很痛苦。”
顧息醉緩緩的轉頭,詫異看向身旁的陸謙舟:“你喚他師祖?”
陸謙舟堅定的看着顧息醉:“不管他變成什麽,他永遠都是我師祖。”
“你怎麽變得這麽懂事了,你變了好多,變的我都有些不認識了。”顧息醉還記得陸謙舟與謝清遠針鋒相對,都想滅了對方的時候。
陸謙舟渾身一僵,他握着顧息醉的手不自覺的加緊,清冷好看的眼眸深處暗流洶湧,想要不顧一切的掙脫而出。
顧息醉忽然欣慰又疲憊的笑了一下,喃喃的回了一句:“懂事就好。”
陸謙舟的眼眸瞬間恢複了清冷理智,他很輕很輕的回了一句:“師尊喜歡就好。”
很輕,輕到沒有一個人聽見,只有他自己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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