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居然是他?崖兒眯着眼睛笑起來,真是冤家路窄,當初半夜扒她窗戶的家夥,兜了一大圈竟又送到她面前來了。痛揍之後被斬掉了一截尾巴,還是沒讓他長記性。他打算把這段灰溜溜的人生際遇當成功績來傳唱麽?大概忘了當時尾巴流了多少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痛了,說起美人來,那股沒來由的驕傲,仿佛美人是他家的。
不過紫府君着了道的消息連他都知道了,想必已經東窗事發。她有些心驚,沉住氣繼續聽他吹牛,當然這種故事裏勢必要增添一點個人色彩的,狐後生搖頭擺尾,喟然長嘆:“美人都住到我家裏去了,原本應當是一段好姻緣。可惜可惜,可惜我府裏還有幾房小妾,美人見我不得專一,黯然離去,後來就上了蓬山……你們知道蓬山麽?方丈洲的腹地,上面住了一大幫修行的弟子。每回到劍仙選拔的日子,漫天烏泱泱全是禦劍的白袍子,嗖嗖從頭頂上飛過去,比射出去的箭還快……”
生州之外的九州,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是陌生的。兩州之間雖然也有往來,但走動的基本都是客商和少數修行的精怪。雲浮很少有人會去方丈洲,因為實在是太遠了,跋山涉水多少寒暑,一來一往幾乎耗去半條命。何況那未知的地界上人妖混雜,處處充滿陷阱。普通人,即便是有武藝傍身,也應付不了那些理解之外的危機。
大家聽他侃侃而談,連兩個酷愛打岔的混混都安靜下來。神仙的世界他們難以捉摸,但對仙山上的人充滿好奇。
“看守天書的紫府君?神仙也能動凡心?”
狐後生在這裏可算是大半個內行了,他摸着鼻子嘿嘿了兩聲,“神仙不是男人麽?你們連母豬都能當絕色,人家見了真絕色動動凡心,礙着你們半根腿毛嗎?”
神仙的豔聞,說起來就帶着禁忌色彩,越禁忌越叫人心潮澎湃。反正不管對“絕色”的評估精不精準,聽客在乎的是故事本身。于是一幫人又吆五喝六:“就說睡了沒有。前兩天好大的雷啊,不會是紫府君渡劫吧?”
狐後生被衆人包圍,十分享受衆星拱月的快感。狐貍最愛出風頭,但臉上的表情高高在上,仿佛永遠不會和這幫惡俗的凡人同流合污。他拖着長音:“這個嘛……”
忽然一顆花生咚地一聲砸在他額頭上,狐後生吃痛大叫:“誰下黑手?”左顧右盼在人群中尋找。
結果芸芸衆生中發現了身穿金縷裙的姑娘,姑娘雲髻高绾,耳中明珰璀璨。飛揚的柳眉和挑尾的媚眼,一擊便擊中了他的心髒。
狐後生頓時口幹舌燥,起身向她走去,“小娘兒,是你打的我?”
坐姿豪邁的姑娘一手擱在膝頭上,偏過頭來看他,輕俏一瞥,煙波欲滴。
狐後生被勾飛了魂,覺得這塊大陸上別的都沒什麽了不起,就是姑娘長得稀罕死人兒。
他高一腳低一腳到了姑娘面前,彎下腰示好:“小娘兒……”結果後面不知誰往他腿彎子裏踹了一腳,他磕托一聲就跪下了。
跪便跪,向美色低頭不是罪。他仰臉笑得獻媚,圍觀的人拍手叫好,“好後生,膽兒夠肥!來呀,親呀,這是我們雲浮的美人,你配親她的腳……”
色字頭上一把刀,性淫的狐貍果然去捧踏着春凳的那只玉足,結果手還沒夠到,就被她一腳拍在了頭頂。只覺一股異香襲來,毫無防備的狐貍五體投地趴在地上,再仰起頭時,上方的美人低俯下來,美色像笊籬一樣把他籠罩住。他雲裏霧裏暈淘淘,聽見美人對他嬌聲笑:“狐公子,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狐後生眨巴一下眼睛,思忖着什麽時候見過這美人。他剛來雲浮不久,還沒來得及四處留情,不存在什麽風流帳吧!
美人的面紗像個夢,輕柔地低垂下來,遮擋住上方的燈火。那雙眼越壓越低,美到極致,反而像吃人的妖鬼,不由令他心生怯意。狐後生轉動眼珠子,只看見成簇的腦袋林立,個個臉上都帶着看好戲的神情,這雲浮女人調戲男人,跟吃果子似的?
他一頭霧水,上面的人終于摘了半邊煙紗,桃花面剎那一現,很快又覆蓋回去,語帶哀怨地嗔怪着:“相別不過五個月而已,公子這麽快就忘了故人了。”
狐後生的表情堪稱精彩,從期待到驚慌,從陶醉到崩潰,最後瞠大了兩眼,顫手指向她,“你……你……”
崖兒格開他的手指,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反正這是她的地盤,別說帶走一個人,就算當着衆人把他大卸八塊,也沒誰敢說半個不字。
被斬下尾巴尖的恐懼重新控制了他,狐後生渾身僵直,沒想到一個女人能有這麽大的勁兒。他搓手哀求着,“小姐……大姐……大娘……姑奶奶,剛才都是我信口胡說的,你大人不計小人過,放了我吧。”
拎着他走過長廊的人像個女羅剎,身條筆直,目不斜視。一間間屋子裏透出的燈光,穿過直棂門上的绡紗,一重一重交替着映照在她臉上,她的臉在明暗中交替,陰晴不定。
狐後生瑟瑟發抖,沒想到會在同一個人身上栽倒兩次,覺得大概天要亡他了。這世界不是很大嗎,為什麽轉了一圈發現竟這麽小?還有這女人到底是什麽來歷?他都跑到王舍洲來了,為什麽還會遇上她?
他哀嚎連連,半截呻吟還沒出口,她踢開一間屋子,把他扔了進去。
狐後生滾了兩圈瑟縮在昏暗的牆角,抓着衣襟嗫嚅:“我不知道是你。”
她摘了面紗乜斜他一眼,“你叫什麽名字?”
狐後生咽了口吐沫,“胡不言,江湖人稱隔河仙。”
她嗤地一笑,“隔河仙,有毒。不過花名再毒,也不及你的嘴毒。你不該叫胡不言,該叫胡言,一派胡言!”
她驟然提高了嗓音,吓得胡不言一陣哆嗦,尖叫着:“女俠饒命,舊怨過去了就翻篇好嗎,你都已經砍下我半截尾巴了,還要怎樣?至于新仇……窈窕淑女,我逑一逑也不犯罪吧,你把我帶到這裏來,究竟想要幹什麽?”
他聒噪得要命,她被他吵得心煩,擡起拳頭比劃了一下,“閉嘴!再吵,割的就不是尾巴了。”
無論是脖子還是老二,都不能再生,胡不言識相地收了聲,老老實實說:“姑娘有何指教,小可知無不言。”
見他俯首帖耳的模樣,崖兒厭棄地調開了視線。
“你先前在大堂裏說的那些話,究竟是從哪裏聽來的?”
胡不言呆滞地望着她,“你指的是哪一句?”
她被他的明知故問勾得火起,擰眉道:“紫府君着了道,是誰告訴你的?”
胡不言啊了聲,“紫府正在緝拿那個叫葉鯉的姑娘……就是你。具體為什麽緝拿,并沒有放出話來。我不是同你說過嗎,我有個朋友在九源宮學藝,他悄悄和我說的,你上了九重門,到紫府君身邊去了。九重門是什麽地方,差不多就是分隔人界和仙界的地方,進琉璃宮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結果你才進紫府幾個月而已,就辦到了好些少司命都辦不到的事,多招人恨!倘或一切如常,倒也罷了,現在九州都在緝拿你,說明你闖了大禍。紫府君是個不問世事的人,能把他逼得親自出馬,女俠,你捅了大簍子了。”
說到底竟是一副幸災樂禍的嘴臉,看得崖兒一陣牙癢。
逼得他親自出馬,這話聽在她耳裏,頗有晴天霹靂的感覺。心頭大大震動起來,琅嬛藏書千千萬,這麽快就發現了麽?是這四海魚鱗圖對琅嬛來說缺之不可,還是她在泉臺闖下的禍觸怒了他,把佛前的一炷香硬逼成了二踢腳①?
她心虛得很,定了定神才重又看向胡不言,“他親自出馬,你确定麽?”
胡不言說确定,“紫府的弟子在九州巡視,天上地下全是穿白袍的人。我在渡海之前他們就已經到了玄洲邊緣,用不了多久會往生州來,女俠你自求多福吧。”
崖兒存了三分僥幸,好在當初留的是化名,生州那麽大,雲浮只是其中一部分罷了。只不過回想起來還是有懊悔的地方,不該提起煙雨洲的。幹脆說遠一些,就說精舍聖地,也比局限在雲浮強。
“修行者只能在九州大地上使用術數,出了九州地界必須遵循人間的規矩。”她喃喃自語,忽然回頭狠狠盯住他,“是不是這樣?”
胡不言往後縮了縮,懼怕地點頭,“是有這規矩,不過遵不遵得看個人,條律也不是對所有人都管用。”
她皺起了眉,印象中紫府君應當是個墨守成規的人,他自己管着方丈洲那一大片,總得給那些不願升天的地仙做個表率吧。
胡不言多嘴多舌,看她一臉凝重,不知死活地插了句嘴:“女俠,你是偷了他的書,還是偷了他的心,搞得人家天涯追緝?”
她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是嫌自己命長麽?再啰嗦把你舌頭割下來!”
胡不言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他的舌頭可是第二金貴,要是沒了,人生就喪失了一半意義。
怎麽辦?她思量了很久,最後無非兵來将擋。實在不行還可以放棄波月樓,找個地方暫避。但願煙雨洲假神璧的事早些塵埃落定,萬一紫府的人馬趕到煙雨洲,和蘇畫一夥狹路相逢就不妙了。追緝必定會有畫像吧?他還記得她的長相嗎?
心思慢慢沉澱下來,崖兒回頭打量胡不言,充滿算計的眼神,很快讓那只狐貍察覺到不妙。
他顫着聲,往後又縮了縮,“女俠,你不會是想殺人滅口吧?”
她臉上露出吊詭的笑,“世上只有你一人知道我在王舍洲,如果你回到九州,向紫府君洩露我的行蹤,那我就真要亡命天涯了。早知道會有今日,當初就該殺了你,也好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胡不言驚恐萬狀,連連擺手說不,“我沒幹什麽傷天害理的事,那次想潛進你房裏,就是看看你睡了沒有,順便你要是願意,共度春宵也可以……我從來不喜歡用強的。”
她一哼,“是嗎?可你往我碗裏下迷藥了。”
胡不言頓時白了臉,發現确實沒有狡賴的餘地了,低下頭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我這輩子就幹過這麽一件壞事,還沒幹成,可見我有多失敗。女俠,要不然咱們商量一下,看看有什麽折中的辦法,既能讓你相信我不會出賣你,又能留我一條小命。”
狐貍向來詭計多端,卻也滑頭有趣,崖兒倒并不是非殺他不可,這是逼不得已時的下策。
她抱胸審視他,“但願你有妙計,能說服我刀下留人。”
胡不言想了想,雀躍地撫撫掌,“這樣吧,咱們成親,如此一來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了,你看怎麽樣?反正我不怕被連累,就算紫府君追來,我跑得快,可以帶着你一起跑。”
他跑得快,這點她倒相信。從她離開蓬山到現在,才半個月而已,他已經從方丈洲到了王舍洲。枞言的璃帶車能追風,也得花上四五天,這麽算來這狐貍精的腳程陸上快得驚人。
她圍着他轉了一圈,她的雙眼能看穿他的原形,除了尾巴壞了品相,其餘地方看上去上佳。
她露出滿意的笑,那笑容多少有了親和的味道,胡不言心裏開出花來,如此雙贏的提議,想必她是答應了。
他搓着手,激動不已。最初的驚吓都化成了一蓬煙,完全沉浸在即将娶親的快樂裏。轉圈圈,讓她更清楚地看清未來的夫君,他揚起笑臉說:“女俠……啊不,娘子,你到底叫什麽名字?葉鯉不是你的真名吧?”
她慢慢撚動兩指,“岳崖兒。”
胡不言點了點頭,“月牙兒,這名字很配你……”忽然頓下來,倉惶看向她,“岳崖兒?波月樓的主人?”
她說是啊,張開五指,掌心雷紋隐現。當初吸納白狄大将的藏靈子,用的就是這個手印。
胡不言是識貨的,他驚慌失措尖叫起來,“洗髓印?你要收我?”
她嗯了聲,“我正好缺只坐騎,看來看去覺得你最合适。”
胡不言知道這回是在劫難逃了,哆嗦着兩腿淌眼抹淚。最後心一橫,噗通一聲跪下了,“我想了又想,還是不和你成親了吧!當坐騎挺好的,畢竟我喜歡奔跑。旺季我可以背你走南闖北,淡季還能看家護院,如此一專多能,留下我絕對不吃虧。至于印,就別加了吧,會限制我的發揮。我胡不言向來一言九鼎,答應的事從來不反悔……你看咋樣?”
作者有話要說:
①二踢腳:炮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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