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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即便如此,她還是無法對他下手。不管他變成了什麽樣,終究是至親中唯一一個還留有軀殼的。不像她的父母,早成了枯骨,她還能看見他的臉,看見他的眼睛,對她來說他會動,他是活的。

“也許這蠱毒能解。”她顫着唇說,“他明明知道疼,你沒有聽見他的吶喊嗎?”

可是蘇畫無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他身上穿着二十六道鐵鏈,哪個正常人能經受這種痛?就算他曾經武藝高強,這樣的重創也不可能活下來!”

崖兒急得躁怒,銳聲說:“我知道!可我不能殺他,總有辦法替他解蠱的,我想試一試。”

殺伐決斷的人,到了這種時候也會變得優柔寡斷。她在世上踽踽獨行,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親人,怎麽忍心不做努力,就那樣置他于死地?她沒有享過一日天倫之樂,她也渴望有至親疼愛,有人能親熱地叫她一聲“孩子”。

她膝行到他面前,擡起兩手,想去觸摸他,可是僵蠶蠱遍布他全身,她不敢造次,只能隔空描摹他的輪廓,顫聲哀求:“別讓我剛見到親人,轉眼就又失去,求求你……”

但無論她說什麽,他掙紮的力道半點都沒有減弱。

石柱上的碎石簌簌落下來,眼看就要被他掙脫了,蘇畫抽出軟劍直指他,“你下不去手,讓我來。”

可是崖兒不讓,她轉過眼看她,“沒有我的令,你敢!”

蘇畫聞言只得放下劍,失望道好,“那就讓大家都死在他手上吧!行屍不知道累,可以永無止盡地戰鬥下去,讓他殺光我們,然後屠城,如此成全你的孝道,你大概就滿意了。”

她的話不留情面,但如醍醐灌頂,狠狠将她砸了個趔趄。這種後果自然不是她願意看到的,她陷入兩難,望望他,又望望手裏的劍,不知如何是好。

轟地一聲巨響,冷金練被拽落,她眼疾手快扽住練首,但他的力量大得驚人,幾乎要把她甩飛出去。

現在應該怎麽辦?她臉色憋得發青,一邊忍淚,一邊倔強堅持,那模樣讓蘇畫想起她小的時候,六七歲的孩子和大她許多的人對戰,即便被打斷了骨頭,她也絕不退讓。

蘇畫手裏握着劍,卻舉棋不定,不知當不當向岳南星刺過去。蠱毒橫行已成事實,那重瞳中有蠱蟲緩緩爬過,她終于看見崖兒臉上湧起無邊的失望,這是常識,連眼球都不能幸免,那麽這蠱便再也無法可解了。

另一端的龍骨鞭也開始松動,一旦被他掙脫,精疲力盡的衆人只有引頸待戮的份。到了這個關頭,她的決定關乎所有人的生死。她忽然冷靜下來,留不住的人,強行留下,也許他會恨她。如果他真的有知覺,每天承受這樣的痛苦,活着難道真比死了好嗎?

他掙紮的力氣越來越大,又是砰地一聲,石柱碎裂,連龍骨鞭都斷成了幾截。她知道來不及了,再不下狠心,就再也走不出這座樓了。

無數複雜的感情,最終交織出一聲悲憤的低吼,在數十鐵球齊向她砸來的前一刻,她驅動了神璧。

這神璧曾經也屬于他,岳家幾代精心保管它,雖然它本是一件殺人的利器,可他們從來不讓它公之于衆。現在是最後一程了,岳家男兒因它而生,因它而死,死在神璧上,也算為這慘痛的人生畫上了完整的句點。

兩輪陰陽魚,以光一般的速度交錯而過,劈開了距離她咫尺的鐵球,也斬斷了行屍的咽喉。崖兒淚眼猩紅,看着祖父身首分離,看着那軀體如山岳般倒地。她尚未來得及自責忏悔,卻見丢了腦袋的軀殼,像拔了塞子的容器一樣,從斷頭的切口處噴湧出無數的蟲卵,那聲勢,委實令人頭皮發麻。

崖兒倒退兩步,叮當四濺的淡藍色蟲卵落在她面前,隔着一層薄薄的膜,看得見裏面蜷曲的蟲體。幾乎在同一時刻,億萬的幼蟲破殼而出,以肉眼能見的速度長出了斑紋和兩翅。僵蠶蠱遇見空氣即成蜂蠱,只有覓到新的人體寄居,才能還原成爬蟲的狀态,在舒适的環境裏安家産卵。

人體有傷口,便是最大的危險。它們會從破損處奮力擠進去。如果傷口不那麽理想,口耳鼻也勉強将就,總之它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活物。

衆人對這種蠱的習性其實了解不多,但看見它們集結起來,地面空中越聚越多,都慌了手腳。

蠱蟲開始發起進攻,數量龐大,毫無章法。防禦欠佳的長淵弟子,成了它們首先吞噬的對象。波月樓的人勉強還能抵擋,但再快的劍術,也無法徹底阻斷蜂蠱的入侵。絕望的預感慢慢爬上了脊梁,這次恐怕走不出這魔窟了。

偏偏禍不單行,猾在吃掉岳海潮的半截身子後,搖搖晃晃從籠中爬了出來。

鋪天蓋地的蠱蟲,還有被蜂蠱穿透結合的猾,在冷翠燭的藍光映照下愈見壯大。人間何嘗有過這樣的景象,伴随着長淵門徒凄厲的慘叫,一種恍如闖進異世的恐怖感,巨輪般碾壓衆人。

猾的嘶吼越發猖狂,它的身體表面也覆上了蜂蠱的外殼,深淺不一的花紋如虎斑,那雙赤眼在昏暗中熠熠生輝。

波月樓的人聚集到一起,胡不言說完啦,“這回咱們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真有緣。”

五個人關系錯綜,魑魅和魍魉是一對,剩下的蘇門主和老板都是他的心頭好,有她們伴着共赴黃泉,胡不言悲傷之餘,居然還覺得很安慰。

可惜他左擁右抱的夢想最終沒能實現,在他們無路可退時,有人出手,一掌擊起了地火。

滿眼跳躍的金芒懸浮在半空中,和冷翠燭的光交相輝映,交織出一幅色彩濃烈的畫卷。氣流回旋,卷起了那人的廣袖和長發,劍眉鷹眼尚有當年收伏萬妖的氣勢。結印驅策地火,暴喝一聲:“疾!”火光從四面八方彙聚,迸發出滔天的焰。轟地一聲,燃盡天地間的污穢,将空中的蜂蠱燒了個一幹二淨。

孤軍奮戰的猾,被燒得灰頭土臉。岳南星體內的蠱蟲吸盡了他的內力,又全數轉嫁給它,地火不能奈它何,它成了萬蠱之王。它站在滿地殘骸間,暴露出滿嘴獠牙,向敵人咆哮。

格鬥場上彌漫起它散布的瘴氣,紫府的弟子紛紛迎戰,只聽一陣劍擊的聲響,這猾刀槍不入,十幾人圍攻,居然不能傷它分毫。

一片帶着紫檀氣的衣袖捂住了崖兒的口鼻,将她拖到身後。猾的戰鬥力很驚人,波月樓的人也加入了這場混戰,崖兒從他身後探出來,“我去幫忙。”可又被他拽了回來。

站在一旁的大司命,最終無奈地嘆了口氣。弟子們道行不夠,君上又不打算出手,現在閑着的只有他了,他還能穩坐釣魚臺,戳在他們眼窩子裏讨人嫌麽?

區區的一個人蠱,對大司命來說并不難對付。只是這蠱的形态發生了變化,長如藤條的觸手亂舞,甩飛了一衆弟子。最後一擊,啪地一聲擊中了蘇畫的大腿,她捂住傷口跌坐下來,大罵這猾“下流”。

崖兒見蘇畫受傷,又在躍躍欲試,他蹙眉道:“她有大司命,不礙事的。倒是你……”仔細打量她,“剛才有沒有受傷?”

她說沒有,但想起祖父,垂首道:“我親手殺了我爺爺。”

他和她一樣,也沒有體會過何謂親情,但見她難過,心裏便也跟着難過。擡了擡手,想替她擦淚,但礙于人多眼雜,還是忍住了。

“你不必自責,有時候眼見未必屬實。這裏蠱蟲漫天,你祖父早就不是原來的他了。如果活着只剩痛苦,還不如助他解脫,他會感激你的。”

她擡起眼,婆娑的淚眼,滿臉慘然。經歷了一場惡戰,消耗的不單是體力,更是心神。她到現在手腳還在打顫,彎下腰,兩手撐在膝頭緩了緩,也沒有想去依靠他。他有些悵然,她的獨立常讓他有英雄無用之感。可惜無法當衆抱她,只得偏過身問她:“怎麽了?很累麽?”

她粗喘了兩口氣,搖搖頭,可她越是這樣,越讓他心疼。他也不說話,匆匆拉她到轉角處,這裏尚且有些遮擋,不怕人看見。趁着裏面正亂戰,把她壓在牆上,狠狠吻她一下。然後抱緊她。

她猶豫着摟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口,這時還在憂心,“別讓人看見。”

忍字頭上一把刀,忍住相思,才是最難熬的。他沉默着,恨不能把她嵌進身體裏,複仇的路不是那麽好走,他幫不了她什麽,想勸她放棄,又覺得這麽做太自私了。滿心的話只能融入一個擁抱,可悲的是還必須偷偷摸摸,不能讓任何人發現。

兵戈終于散了,猾的身體四分五裂。衆人點火焚燒,一個浸泡過各種屍液,以吃人內髒為生的怪物,掀起的惡臭令人窒息。

大司命率衆退出來,遠遠看見仙君半遮半掩在一片凸出的崖壁後。他怔了下,忙擡手示意衆人止步。作為蓬山上掌管一切事物的人,照顧紫府君也有三千年了,一向和君上很有默契。人有三急,方便的時候大軍殺到,難免會讓高潔的仙君難堪。

指揮衆弟子轉過身去,自己當然也要身體力行。可是那個受了傷的蘇畫騎着狐貍,帶着兩位護法姍姍來遲,并不理會他的號令,反倒越過他的肩頭看向仙君的方向。大司命出言阻止,她也充耳不聞,他氣憤之餘,狠狠罵了句“無恥”。

蘇畫白了他一眼,心說這大司命怕不是個傻子。她眼睜睜看着紫府君抽身而退,身前還藏着他們的樓主,原來是小情人正私會。這個場面要是被死板的大司命看見,不知作何感想?可惜她受了猾的一鞭,已經無力同他拌嘴了,只是狠狠抽着氣道:“老仙君,我傷得不輕,恐怕也中蠱了,還請救命。”

紫府追緝的偷書賊已經抓到了,自然是押回龍息寺旁的小院。弟子們也有損傷,但畢竟都有些道行,治蠱可以自行處理。令人為難的是凡人,蘇畫的傷沒人能醫,最後只得大司命出馬。他看着躺在床上,面色潮紅的人,頭一次産生了見死不救的想法。

她的眼神因蠱毒入侵變得迷離,人在床上蠕動,像一條被扔在火爐上的蛇。見他遲疑,虛弱地喃喃:“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不願救我?”

大司命握緊了拳,其實也不是不願救,實在是因為她傷的地方太隐秘了。正進退兩難,她撩起裙裾,露出一條大腿,把腿一撇,腿根的傷便暴露在他眼前。

“我也很尴尬。”她喘了兩口氣道,“可我要活命,顧不上害羞。吸毒是不是要用嘴?你放心,我不會讓你負責的。”

大司命的臉愈發蒼白了,“你在想什麽?誰說要用嘴?”

不用麽?她露出了失望的神情,“用手也行。”

屋子裏發出暧昧的低吟,時而高亢,時而細若游絲,聽壁角的人聽出了滿面紅光。

魑魅看看魍魉,“沒想到蘇門主也有招架不住的時候。”

魍魉啧啧點頭,“這大司命到底是神仙,看來手段很不一般。”

胡不言很生氣,抓着一根枯枝在地上亂劃,“神仙了不起啊?神仙不守清規,到底有沒有人管?”說完更絕望了,連紫府君都帶頭破戒了,可不是沒人管了麽。

蘇門主的呻吟持續了有半柱香,從屋裏出來的大司命高一腳低一腳,走路有點打飄。

雨早停了,天上露出一輪圓月,月光下的人負手而立,聽見腳步聲,微微轉過頭瞥了一眼。

大司命忽然覺得心虛,但為什麽心虛,連自己也說不上來。他快步走到紫府君面前,拱手道:“君上,蘇門主的蠱毒已經解了,但她堅稱自己還沒痊愈,不肯離開。”

紫府君點了點頭,“你不必解釋,本君明白。”

又是這樣!大司命感覺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反正解釋也是多餘,他穩了穩氣息道:“人犯已經拿住了,君上可以逼她說出魚鱗圖的下落,屬下等即刻去取,還來得及趕回去将圖冊歸位。”

紫府君對插着袖子,面色凝重,“她口風太緊,本君軟硬兼施,才套出她兩句話,也不知是否屬實。”

大司命心頭一喜,“她說圖冊在哪裏?”

紫府君緩緩搖頭,“她說要本君親自去取。”

這卻有些不尋常了,大司命是個耿直的人,想了想道:“岳崖兒詭計多端,屬下怕君上着了她的道。實在不行,唯有逼供了,反正波月樓的人現在都在咱們手上……”

紫府君說好啊,“你看拿誰開刀比較合适?蘇畫是她師父,她必定看重她,可以先打五十鞭,再剁手腳,只是大司命舍得麽?”

大司命張口結舌,從一開始的委屈,到後來的氣惱,直到現在的泰然處之,鬼知道他經過了怎樣屈打成招式的心路歷程。他垂頭喪氣,“那君上有什麽好主意?”

紫府君伸出一只潔白的手來,不沾陽春水的五指,骨節纖長,一截一截移動掐算,“還有……二十五天。”

大司命說是,“時間不多了。”

他微微一笑,“二十五天,可以做很多事啊。”

言下之意不到最後期限,他并不打算解決這件事。大司命低着頭,本來一直難以啓齒,今天也不知怎麽忽然來了勇氣,沖口道:“君上,你是不是喜歡岳崖兒?”

紫府君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問,在他求證的目光裏沉默,良久才道:“所以你看,将來你受罰,我可以陪你一起。上司做到這份上,總算仁至義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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