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生死相隔 他所失去的

結契大典在昆侖天壇進行。

各路賓客圍坐四周, 全場的目光都注視着那對降落在天壇最中央、身着莊重服飾的男女。

昆侖宗主莫歸雲被稱為修仙界第一人。

他早在三百年前便已經面臨飛升的雷劫，通過某種手段強行留在了大陸上，修為最起碼是在渡劫期巅峰, 舉手投足間可令山河變色。

也許只有那些隐藏在深山老林裏活了數千年的老祖宗, 才能擁有與之一戰的力量。

淩霄仙子柳若煙則出身藥王谷，師承蓬萊島, 與兩大仙門關系密切。她修為強大，又擁有傾城之姿，是衆多青年才俊的夢中情人。

這樣一對新人的結合, 絕對稱得上是門當戶對, 也絕對能夠吸引全大陸各門各派的矚目。

南岳子眉開眼笑, 看起來比鄰座那位淩霄仙子的親哥哥還要開心。

他左瞧瞧右看看，憋不住話瘾, 便朝柳向海傳音。

“你可高興了吧？那小子雖然有點愛理不理的臭脾氣，但畢竟是貨真價實的昆侖宗主，等到寶貝徒兒嫁過去了以後，還能學習昆侖的劍法！”

柳向海笑道：“若煙高興便好。”

南岳子哼哼兩聲：“那是自然，徒兒喜歡比什麽都重要, 反正莫歸雲修為已達渡劫期，也正好能幫徒兒破解那場死劫……”

“什麽死劫？”柳向海突然打斷。

南岳子愣了一愣，花白長眉下的雙眼流露出意外之色：“難道她不曾同你說過嗎？”

柳向海目光微沉：“還請長老解惑。”

南岳子也沒想太多，大咧咧說道：“那可能是擔心你多想了吧, 畢竟是血脈相連的哥哥，而那又不是什麽好的消息……其實很簡單, 當年島主曾為徒兒算了一卦，得知她十年內有一死劫。”

柳向海眉頭漸漸皺起。

“破死劫的唯一契機，是要得到天道祝福。說來也巧, 就在那之後沒多久，這莫歸雲突然找上了門，同徒兒見了一面，兩人就定下來了。”

南岳子捋了把胡子：“小年輕的事情我不懂啊，但聽說徒兒與他是青梅竹馬，也許是重遇之後舊情複熾罷，所以決定得非常迅速。”

柳向海：“……”

南岳子奇怪于他的沉默，便問：“谷主，可是有什麽問題？”

柳向海看向天壇中央，那裏的莫歸雲與柳若煙正在按照南方大陸的習俗進行三酒交杯，而此時的天色依然晴好，不見浮雲。

他的雙眼裏閃過一絲憂慮。

“我當兩人是真心相愛，還感嘆若煙的性格如此要強，被冷漠對待數百年，不知昆侖宗主是如何讓她回心轉意。可若是兩人原本就是貌合神離，若煙只是想借此破劫……”

他的話音漸漸低了下去。

南岳子對此完全不了解。

他身為蓬萊孤島的常住民，無論是修行門法還是見聞視野，都與大陸上的人們存在着較大出入，忍不住問：“那會如何？”

柳向海望了他一眼。

“天道祝福是為了給予那些真心相愛的大能修士，讓他們擁有可以攜手走得更遠的信念。若是存心欺瞞，怕是通不過天道的檢驗。”

恰好是在這番話過後，不知什麽方向吹來一陣狂風，吹得外圍的樹木嘩啦作響，葉片掉落一地。

天色開始變暗。

那是因為流雲在上空彙聚，從絲絲縷縷變得越發濃厚，從飄渺的淺白轉化成沉重的灰色。烏雲遮蔽了日光，隐約有低沉的雷聲從中傳出。

觀客坐席上開始出現了議論之聲。

柳若煙看在眼裏，即使是絕美的妝容也無法掩飾她臉上的失望。

原本還抱着一絲希冀，覺得莫歸雲多少有幾分舊情，結果最終被現實打了一個無情的耳光。

莫歸雲卻對此早有預料。

柳若煙所提的要求是成功獲得天道祝福，若是雙方并不相愛，就只能想方設法欺天道，讓天道以為他們相愛。

“真的沒問題吧？”女子問道。

“一切交給我。”莫歸雲淡淡瞥了她一眼，“你只要別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柳若煙從嘴邊擠出一個笑容：“那是當然。”

在那之後，風雲變色。

與其說這是道侶之間确認關系的結契大典，或許稱作是人與天的較量更為貼切。

在三百年前，莫歸雲便是用類似的方法騙過天道，強行熬過飛升雷劫留在人間，只是過程當中免不了要戰勝那些應運而生的靈氣風暴。

而在旁觀衆人眼中，當那兩人說出誓詞以後，天空便忽然間變得烏雲蓋頂，刺目電光如棘蛇在雲層游走，轟隆驚雷于天地之間炸響。

柳向海：“果然出問題了。”

南岳子猛然站起身來：“那不成，得把徒兒救出來！”說着便要沖入那片被雷雲籠罩的範圍。

柳向海卻喊住了他：“長老此舉是對抗天道的權威，反而有可能為他們招來更大的困境。”

“那可怎麽辦？”南岳子急得吹胡子瞪眼，“難道你要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親妹被雷劈中嗎！”

“我自然不會坐看這種事情的發生。”柳向海認真注視着蓬萊長老，正色道，“所以才無法任由長老就這麽跑過去……您看，昆侖宗主正在護着若煙呢！”

南岳子驚疑不定。

他按照柳向海的意思看去，果然發現在那電閃雷鳴的□□之中，莫歸雲所劃下的劍光流轉不息，将柳若煙全方位保護了起來。

而他自己則迎着疾風驟雨站立，成千上萬的劍影自虛空浮現，散發出所向披靡的淩厲氣勢，直指天上那雲波翻湧的天道異象。

“還真是……”

南岳子稍微松了口氣：“看來這小子對徒兒還是上心的，那便是徒兒的不對了，怎麽連感情都沒有培養好就想着要結契。”

“八成是心急着解開死劫，又低估了天道的嚴苛。”柳向海的目光落在遠處兩人的身上，數息後露出笑容，“不過似乎馬上能結束了，真是要多謝昆侖宗主。”

莫歸雲一擊瓦解了雷雲。

盡管他身上也挨了數十道的閃電，連護體靈氣都潰散得無影無蹤，不論是體表還是都五髒六腑傳來了強烈的痛感。

但他确實用自己的最強神通瓦解了雷雲。

秘法随之生效，天道受到幹擾，認為兩人攜手共度難關的行為體現了真情所在，于是降下了祝福。

霎時之間，雲銷雨霁。

自天際盡頭湧來浪濤般的七彩霞光，同時還伴随着恢宏悅耳的鳥獸齊鳴，仿佛這片天地間的萬物都送來祝賀之語。

李月白在人群中仰頭望天，喃喃自語：“原來真的會有霞光和鳥叫聲……我可太有才了！”

老徐安靜待在玉佩中，決定不告訴有才的李月白鬼神大人已離開人間的“噩耗”。

而在變成了廢墟的天壇之中，柳若煙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她的一只手緊緊抓着配劍流雪，精神高度集中，全身上下的靈力都處于急速運轉狀态。

她不曾經歷過雷劫，只在幼年時見過祖父飛升渡劫，也曾親眼看着仿佛無所不能的祖父在雷劫之下身死道消，灰飛煙滅。

這給柳若煙留下了極其深刻的恐怖印象，是以當面對天道的拷問時，她幾乎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才意識到自己先前想得太過輕易。

好在有莫歸雲。

她已經能感受到天道祝福落在了自己身上，那是一種溫和而強大的氣息，在神魂的深處點下了烙印。

“謝謝你……”柳若煙低聲道。

莫歸雲身負重傷，臉色卻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只垂眸看着她：“該到你履行約定了。”

他的冷漠态度讓柳若煙又氣又惱，好不容易放下面子這般道謝，結果對方完全沒有表示，甚至都不曾緩和語氣。

“是要履行約定，但你別忘了我還曾提出過兩點要求！”柳若煙瞪圓了眼，“你必須同我走完全套的流程，不能讓我在天下人面前丢臉。”

莫歸雲收回視線：“那便趕緊罷。”

*****

大典又持續了兩個時辰。

等到終于結束時，莫歸雲一把抓住柳若煙的胳膊，轉瞬消失在衆人眼前，直讓某些來客驚訝不已，笑着說居然這麽心急。

而此時的兩人已經回到柳若煙暫住的客臨居。

“把肉靈芝拿來！”莫歸雲等不下去了。

柳若煙連着後退兩步，剛想說你懂不懂得憐香惜玉，卻驟然對上莫歸雲的眼眸。

裏面仿佛壓抑着什麽即将失控的東西，以至于呈現出一種明顯的晦暗。

柳若煙不吭聲了。

就算不想承認，她在方才與這雙眼睛對視的剎那，也确實感覺到了一陣沒來由的害怕。

她用最快速度從須彌芥子中取出一個三寸見方的木質小盒子，經過三重驗證後打開，裏面靜靜躺着全大陸絕無僅有的萬年肉靈芝，通體黃白，瑩潤如玉。

“最好不要一次性服下，身子越差的人越難消受，盡可能少量多次服用。”

柳若煙邊說邊将盒子交到莫歸雲手中。

“延年益壽的效果如何暫時不知，我只聽說五千年的肉靈芝可以增加千年壽命，但由于歷史上未出現過萬年肉靈芝，你用的時候也謹慎些。”

莫歸雲接過，雙手十指僅僅握着盒子周邊，用力到有些泛白，足可瞧見他的心情。

“……多謝你。”

柳若煙唇邊揚起一抹自嘲的笑，仿照着對方先前的話說道：“我只是在履行約定罷了。”

莫歸雲朝她點點頭，随即離開了客臨居，去到山腳邊洛随心的住處。

他知道洛随心不會去天壇觀禮。

從兩人最初的相遇開始，那姑娘就表現得不喜歡吵鬧，即便兩世輪回後也沒有怎麽變化。

更何況自己無法解釋事情緣由，就這麽同柳若煙結契，盡管她面上不顯，心裏肯定也受到很大的傷害。

但沒關系，有了這肉靈芝，洛洛便還能活上很長時間，他可以在這很長的時間裏努力求得對方的原諒。

只要兩人還能在一起，一切都能好起來的。

念及此，莫歸雲深深吸了口氣，在門上叩擊兩下。

裏面沒有動靜。

莫歸雲又敲了幾聲。

片刻過去，洛随心還是沒有來開門。

他心裏有些困惑，神識随之分化出一縷探入屋內，很快便發現他的洛洛根本不在家。

就在這時，從天上突然沖下一道黑影，卷攜着殺氣騰騰的怒意，血盆大口張開，朝着他的肩膀狠狠咬來。

兩排尖銳的利齒泛着寒光，咬合力之強，就連成年人大腿粗細的樹木也能一下咬斷。

可惜它面對的是莫歸雲，即便沒有護體靈力加身，渡劫期強者肩膀的堅韌程度也并非它的小牙齒所能洞穿。

“噠噠噠噠噠！！！”

飛鯨非常生氣，大聲問候對方的祖宗。

莫歸雲揪住了它的梅花點尾巴，任由小家夥可勁掙紮，問道：“你做什麽又偷襲我？”

飛鯨咬牙切齒：怪你，要不是你，洛洛怎麽會離開！！！

但它的話聽在莫歸雲耳中就只是沒有意義的噠噠聲，完全無法分辨是什麽意思。

莫歸雲蹙了蹙眉，将小黑丢開到一側：“不要來煩我……”

話沒說完，對方又撲了過來。

“……你是皮癢了麽！？”

莫歸雲對這只調皮搗蛋還總分散洛随心注意力的靈獸沒什麽好感，于是直接将它抓到自己眼前，陰沉道：“再不消停，就別怪我不客氣！”

小黑無法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只能繼續大罵，罵着罵着越發委屈，原本烏黑明亮的眼睛蒙上一層水氣，随後落下了大顆大顆的淚珠。

莫歸雲：“……”

莫歸雲頭一次面對這種狀況，有些無措：“你怎麽回事？”

這話仿佛是觸發了什麽開關，小黑從低聲啜泣變成嚎啕大哭，聽起來真是分外凄涼。

莫歸雲有些頭疼，抓着小家夥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最後只能說道：“我帶你去找洛洛，她或許能聽懂你在說什麽。”

小黑邊哭邊控訴：洛洛不會回來了！就因為你這個該死的兩腳獸！

莫歸雲被吵得不耐煩了，立刻将神識向四周擴散，卻依然找不到對方的蹤跡。

……怎麽會沒有？

莫歸雲心頭浮現一絲不祥的預感，他繼續延伸神識，用最快速度進行全方位搜羅，終于在距離此處百裏開外的某片樹林裏，發現了洛随心躺在泥地上的身影。

他呼吸一滞。

下一刻，人已憑空消失，出現在了樹林裏。

也許是方才烏雲彙聚的關系，此處也曾短暫下過一場驟雨，到處都是泥濘與潮濕，積攢在葉片上的雨水正随着風吹飄落到地面。

嘀嗒，嘀嗒。

小水坑蕩起絲絲漣漪，倒映出的側臉因此變得不甚明晰，如同随時破滅的泡沫幻影。

女子的膚色一如透着病氣，雙目閉合着，鴉羽般的睫毛微微翹起，雙唇是缺少血色的淡粉。

她看起來好像只是睡着了，甚至比平日在屋裏睡得更為安穩，沒有那些輾轉反側。

但莫歸雲只看一眼便知道了。

這具身體裏已經沒有了生命的氣息，靜靜躺着不動，是因為她無法再動。

莫歸雲跪了下來。

泥水濺到他的衣服上，但他毫無所覺，只是顫抖着伸出手，輕輕靠近洛随心粘有泥污與水珠的臉頰，小心翼翼貼了上去。

神識所過之處，五髒六腑皆呈現出完全的蕭條破敗之象，如果說前幾日查看時還算是将謝未謝，如今便是徹底的零落成泥。

莫歸雲不肯相信。

盡管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告訴他，洛随心的身體狀況确實撐不了太久。

即使再怎麽用天才地寶滋養，勉強堆砌出築基期的修為，不适合修行的凡人終究難以突破凡人的壽命，更何況洛随心本來就體弱多病。

但他就是不願意相信。

明明昨天夜裏還好好的，明明只差一點點，怎麽可能會來不及？怎麽可以來不及！！

“洛洛，你醒醒……”

“醒一醒，看看我好嗎……”

“我已經拿到萬年靈芝了，我們以後還有很多時間……”

洛随心的神魂已經不在，僅僅留下一具徹底崩潰的軀殼，自然無法給予莫歸雲任何回應。

小黑是被莫歸雲捎到這裏來的。

一眼見到洛随心的身影，它驚喜交加，卻馬上發現那只是毫無生機的屍體，淚花頓時又湧了出來。

莫歸雲已經無心理會這只小東西。

他雙眼無神，自言自語地說了幾句，又從須彌介子中取出大陸上絕無僅有的肉靈芝，撕下一小片放到洛随心的嘴邊。

“你快吃罷……嗯，怎麽不吃？”

“這可不能挑嘴，它的味道也許不太好，但可以逆天改命，讓你健康地活下去……”

他的語氣十分輕柔，很有耐心地低聲哄着，就仿佛躺在地上的女子并未死去，只是閉着眼裝睡，同他賭氣。

實際上在過去相處中，洛随心很少同莫歸雲置氣。她的性子恬淡包容，有的時候甚至感覺不像是一個擁有感情的人類。

但莫歸雲卻固執地重複着這幾句話。

直到一陣狂風吹過，無數葉片嘩啦作響，他呆滞的目光才動了動。

“洛洛，別生氣了，我喂你吃……”

莫歸雲将那小片肉靈芝塞入自己的嘴裏，認真嚼碎到完全不影響吞咽的程度，再俯下身去，與洛随心冰冷的唇相貼。

對方毫無動靜，他便暗中催動靈氣，讓其順着食道滑落，又迅速消融于體內，滋潤着破敗不堪的五髒六腑。

然後癡癡望着女子蒼白的容顏。

就好像下一刻便會見到洛随心睜開雙眼。

可他的心裏其實無比清楚，肉靈芝只有在人還活着的時候才能起作用，一旦生機斷絕，便是藥石無靈。

莫歸雲又撕下了一片。

他重複着這樣的動作，專注而又細致地将整個肉靈芝都喂給了洛随心。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些效果，洛随心的臉似乎沒有方才那麽蒼白了。

小飛鯨喜極而泣，用自己的大腦袋輕輕推着那柔弱纖細的手臂，見沒有反應，又锲而不舍地打算換個地方接着拱。

結果就是在這眨眼工夫間，洛随心的臉色變得更暗了些，身上也落下了大片陰影。

小黑終于察覺到不對。

那不是肉靈芝産生了奇效，而是有其它惡獸嗅到死者的氣息，紛紛趕來想要分一杯羹！那疑似臉色的紅潤，不過是惡獸身影迫近時所帶來的光線變化！

“噠噠噠！！！”

小黑急了，催促莫歸雲趕緊回神，帶着洛随心離開此處。

從四面八方天上地下聚攏來的家夥越來越多，由于沒有感覺到任何危險的氣息，它們當中的某些開始蠢蠢欲動，伸出了試探爪子和舌頭。

小黑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所發出的聲音也越發尖銳刺耳，除了提醒莫歸雲，更是對周圍那群虎視眈眈者的警告。

“噓，安靜。”

莫歸雲對小飛鯨施加了一道禁言術，輕聲道：“洛洛還在睡着，你別吵着她。”

小黑：“……”

它那雙烏黑的眼珠子裏閃過一絲驚恐，覺得這男人好像有些不正常了。

食腐的惡獸們卻依然無畏無懼，其中膽子最大的，已經開始把自己鐮刀般的前足探向了洛随心暴露在外的小腿皮膚，想要從上面割下一片肉來。

結果就在前足尖端接近到三尺範圍的瞬間，它的身體被憑空出現的無形刀刃切割，轉眼四分五裂。

只不過這動靜非但沒有吓退其他惡獸，反而激發了它們的貪婪血性。

受到鬼氣侵蝕異化以後，它們徹底喪失了理智和思維，腦子裏僅僅剩下最原始的渴求。此時受到刺激，更是瘋狂湧向了地上的兩具屍體。

一時之間，各種興奮的詭叫與咆哮交疊。

“我說要安靜。”

莫歸雲的瞳孔暗沉無光，眼白處卻爬上了無數血絲：“你們都當耳邊風麽！”

随着話音落下，場面一度變得十分血腥。

莫歸雲用靈氣形成屏障，好好地護住了洛随心的身體，沒有再讓她沾上一絲一毫污穢。

當歐陽雁趕來時，便見到自家師兄用雙手抱起洛随心，立于一衆斷肢殘骸之中，對懷裏的人低聲說：“這裏不幹淨，我們回去睡，好麽？”

歐陽雁：“……師兄？”

莫歸雲擡眸：“啊……是師妹。”

歐陽雁快步走過去，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洛洛她……”

莫歸雲：“她只是睡着了。”

以歐陽雁的修為，同樣一眼能看出洛随心的身體已經沒有了生機。雖然不知為何會有這種天降好事，她心裏還是挺高興的，就是莫歸雲的狀态看着有些不對。

“師兄，道從門的最上長老說有些事情想找你談談，已經在議事堂等候……”

“你笑了。”

歐陽雁的話卡在了喉嚨裏，半晌後才勉強接下一句：“什麽？”

莫歸雲的眼神有幾分瘆人：“你剛剛笑了。”

歐陽雁飛速回想自己方才是否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了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又或者是在更早之前的一些小動作留下了蛛絲馬跡，卻聽對方接着說道：“別笑出聲，洛洛在睡覺。”

歐陽雁：“……”

莫歸雲：“也別說話，洛洛在睡覺。”

這種近乎神經兮兮的感覺讓歐陽雁感到非常不妙，完全沒有了昆侖宗主該有的姿态，反而與鎮仙牢中那些被關押許久、精神狀态瀕臨瘋狂的邪修幾分相似之處。

她忍不住大聲道：“師兄，你看仔細，洛洛已經死了！”

莫歸雲瞪大雙眼：“不可胡說！”

歐陽雁：“是你不願面對現實，洛洛原本就只是一介普通人，并無仙緣，哪怕強行讓她踏上修行路，也不可能延長多少元壽……關于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

莫歸雲終于沉默了。

他不得不直面自己內心的強烈悲痛，那既是愛人的死亡所帶來的，更是曾經歷兩次的無能為力，近乎偏執地想要抓住第三回 的希望，卻最終失去所有的毀滅性打擊。

這些年，他看着洛随心的身體日漸虛弱，以一種用盡各種辦法都無法挽回的趨勢走向盡頭。

連續兩世在短暫相處後生死別離，六百年來所壓抑的情感凝聚成越發龐大的漩渦，讓他陷入了無法繞出的死胡同。

不能讓洛洛死，已經成了絕對的信念。

若是死去，就未必有那麽幸運可以找到輪回的下一世；即便是找到下一世，她也未必還會願意待在自己的身邊……所以不能死。

可到頭來，他還是抓不住。

自欺欺人不過一時，莫歸雲低頭看向洛随心安靜的容顏，身體明顯顫抖起來。

飛鯨頭一回見到高傲冷漠的昆侖宗主表現出這樣的軟弱姿态，仿佛有無盡的悲傷苦楚，看着有些可憐，便拿尾巴輕拍他的後背以做安慰。

歐陽雁有些不知該說什麽好。

她覺得這應該是一個同師兄拉近關系的好機會，但師兄的反應實在太出乎他的意料，明明是一個各方面都不突出的女子，也不明白他為什麽會這般情緒低迷。

“師兄，逝者已矣，我們找個好點的地方給洛洛安葬罷。”

歐陽雁頓了頓，又道：“而且還有淩霄仙子，你們畢竟才結契不久，那位又是同藥王谷與蓬萊島有重要關系的，晾在一邊似乎不太合适……”

話沒說完，她發現莫歸雲臉色一變。

緊接着便消失不見。

歐陽雁站在原地，看都沒看半空中茫然四顧的飛鯨一眼，兀自望着師兄消失的位置，眼神漸漸變得陰冷。

所以說，果然如先前預料，柳若煙才是最麻煩的那個？

*****

淩霄仙子如今正在客臨居外的懸崖邊上。

莫歸雲的離去讓她感到心情複雜，但畢竟是如願以償得到了天道祝福，揮劍朝空氣發洩一通以後，她便覺着舒坦許多，坐在某根樹枝上眺望昆侖的巍峨山景。

直到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柳若煙有些意外，她以為莫歸雲好不容易拿到了能夠救人的肉靈芝，肯定會一刻不停地陪在洛随心的身邊，沒有閑餘時間理會自己。

“……怎麽了？”她挑眉，“莫不是那位姑娘見不得你同我結契，把你亂棍趕出了房間？”

莫歸雲的雙眼已經布滿血絲，沙啞道：“血蓮燈的燈芯如今在何處？”

柳若煙一愣：“什麽？”

“血蓮燈的燈芯！”男人低吼，話音裏卻帶着一絲微不可查的顫音，“給我！”

那是當年她留下來的遺物，沾染的一絲血液與燈芯發生了反應，經由七寶玲珑閣大師改造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感應到她的輪回轉世。

柳若煙哪裏知道什麽燈芯不燈芯的，那件蓮花狀的神器，她完全就當作是一個挂在身上的小飾品，夜間或許能有助睡眠，白日裏也只是覺得精致好看罷了，從來不曾認真關注過。

眼下驟然被莫歸雲質問，她蹙了蹙眉，脫口而出道：“東西還給你了啊！”

莫歸雲：“裏面沒有燈芯！”

“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許一開始便沒有，也可能是在我昏迷的那段時間裏遺失的。”

柳若煙頓了頓，挑眉道：“而且你把東西給我的時候可沒有叮囑過要好好照顧燈芯，如今卻這般發難，是不是有點……呃，你幹什麽！”

她的手腕被莫歸雲緊緊抓住，從其上傳來的可怕力道似乎随時都有可能捏碎她的骨頭。

“交出來！”

“我沒有！”

柳若煙怒道：“需要我給你立下心魔誓約嗎！沒有就是沒有，既然是那麽重要的東西，你當初就不該随随便便借給我！”

莫歸雲渾身一顫。

恰在這時，藥王谷的弟子聽到異樣動靜，從客臨居裏跑了出來，瞧見兩人拉扯之間争執不下的模樣，頓時吓了一大跳。

柳若煙才不要讓別人看見自己的狼狽，臉色變得更為難看：“你給我松手！！！”

心魔誓約的效果還在持續，莫歸雲幾乎是立刻便感受到了從手上傳來的強大斥力，正在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往外掰動，骨節之間甚至發出不堪重負的咔嚓聲響。

與此同時，體內的靈氣也驟然變得極其紊亂，橫沖直撞間已隐隐出現逆流征兆，這對修行者來說是極大的危險。

莫歸雲終于放開了柳若煙。

卻不完全是因為誓約的反噬作用，而是他突然意識到對方說得很對，全都是他自己的錯。

太過一意孤行，太過自以為是，以為自己絕對能行，這一回定會攜手到老，不用繼續在看不見希望的無休止等待中飽受煎熬。

結果到最後，卻連等待的機會都失去了。

柳若煙揉着生疼的腕部，正習慣性要諷刺兩句，擡眼卻見到了令自己無比震驚的一幕——有兩行眼淚，正從莫歸雲的眼角緩緩流下。

“……你哭了？”

柳若煙瞪着眼，一臉不确定道：“你竟然會哭？至于嗎，就因為那什麽燈芯丢了……”

莫歸雲沒有解釋，也沒有方才那種歇斯底裏的暴怒。他看起來已經恢複平靜，低聲向柳若煙道了聲歉，便回到了自己在昆侖山巅的住處。

他靜靜坐在洛随心的身體旁邊，似乎有在想些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想，只是呆愣愣望着洛随心的臉。

片刻後，終于淚流滿面，繼而泣不成聲。

*****

昆侖山上，宗主閉門不出的消息迅速傳開。

雖然昊滄海有找了個借口對外解釋，但在某些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之下，依然有各種各樣不和諧的聲音冒出。

與之相比，鬼界的生活倒是一如往常。

洛随心離開人間時沒有驚動任何人，回歸鬼界卻成功做到了幾乎鬼盡皆知。

實在是因為那過于熱情的曼珠沙華，足足開放了三日三夜，就連居住于深淵之中的骨龍都被濃烈的紅豔亮色晃到了眼，于是便知是那群愛搓麻将的老大回來了。

但一切也僅限于此。

沒有慶賀，也沒有聚會，鬼界依然在匆匆收納着死者，又送他們往生，而堅持留在黃泉鄉的死者魂魄則必須接受每日的錐心拷問。

若硬要說有什麽不同，那大概是四位鬼神府邸變得熱鬧了許多。

她們原本鎮守四方，平日裏較少聚集在一處，不過因為洛随心已經六十年沒有碰過那些四四方方的小物件，頗為手癢，于是把幾個姐妹都招呼了來。

實際上不用她招呼，姐妹們也都非常自覺，甚至可以說是迫不及待。

洛二摩拳擦掌，以為自己同守路人那個臭不要臉的鬥智鬥勇多年，已經磨砺出了足以戰勝洛随心的技巧，結果沒兩把就被驚得目瞪口呆。

“……老姐，你的水平怎麽進步了那麽多！？”

“這大概就是人間的智慧。”洛随心微微一笑，推到手牌，“又和了，多謝二妹。”

洛二：“……”

洛二站起身來，嚴肅道：“看來我也要到人間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