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70】 長大辛苦了,小朋友
這世間有一種人就是這樣的。
态度該和氣和氣, 但說出的話就是硬氣。
他們從來不會為了懲戒小人的口舌之快,跌自己的面。
他們不需揚高音調為自己造勢,但鎮定自若下說出的每一個字, 都能切中要害,擲地有音。
面對外界的誤解或挑釁, 他們不急眼, 也不急躁, 看似心平氣和,卻是真正的狠角色。
就像蘇瑾柔,看起來從容知性、優雅得體, 連句重話都不會說,但本質上,護犢子得很。
以前,她有個學生,在實習單位受了欺負,她正吃着飯呢,直接撂下筷子就去給她讨公道。
當下的對峙中,誰是有理不在聲高,誰是跳梁小醜, 高下立現。
看那個跳梁小醜終于灰頭土臉地消失在視線,蘇瑾柔轉過身來, 輕輕地拍了拍林洛希的肩,笑着寬慰道:“洛希, 別跟她一般見識。”
“我沒事, ”林洛希淡淡一笑,看着蘇瑾柔,跟在做夢一樣, “阿姨,您怎麽在這兒?”
“沒事出來逛街,正好看到你了。”
“啊?”林洛希有些不可思議,“這麽巧的嗎?”
“那難不成阿姨還能跟蹤你啊?”
林洛希斂眉一笑:“我不是這個意思。”
“看吧,阿姨就說,你跟我們家有緣分,這下信了吧?”說着,蘇瑾柔目光下移,看着林洛希面前的展櫃,“怎麽想起買領帶了?”
“給叔叔買的,我也不知道買什麽好,想着買領帶應該不容易出錯,”林洛希說着,把手中的袋子遞過去,“這個,是給您買的手鏈,銀色的那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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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瑾柔着實沒想到林洛希來商場是為了給他們一家人挑禮物,“這麽客氣幹嗎?”
“你們也給我買了好多的。”
蘇瑾柔一臉溫和的笑:“放心。”
“嗯?”
“你男朋友都給我倆報銷了。”
“......”
不過,蘇瑾柔倒沒再推脫,接過林洛希遞來的袋子,說:“那阿姨就收下了,謝謝寶貝。”
聽到這個稱呼,林洛希聯想起陸謹聞叫她“寶貝”的時候,莫名臉一紅,輕聲回:“不用謝。”
蘇瑾柔看着她害羞的模樣,笑得合不攏嘴,低頭看到她手裏那個已經打包好的領帶,問:“這個是給......”
“呃,這個是給......”林洛希覺得在男朋友的家長面前叫男朋友的名字真的是一個大難題。
叫大名太正式,叫小名又不好意思。
于是,只好說:“這個是給陸醫生買的。”
蘇瑾柔故意犯傻:“陸醫生?我老公?”
林洛希:“......”
終于知道陸謹聞這愛逗人的習慣是從哪裏遺傳的了。
林洛希攥緊袋子,說:“是給我男朋友買的。”
蘇瑾柔女士戲是真不少,跟個CP粉一樣,當着正主的面,感慨道:“你們真恩愛啊。”
林洛希:“......”
“阿姨,您正好在,替叔叔挑一個顏色吧。”林洛希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
蘇瑾柔看了眼,果斷說:“就這個深藍色吧。”
“會不會太單調?”
“你叔叔就是個正經人,花裏胡哨的,他也駕馭不了。”
“那麻煩你,幫我拿兩條深藍色的,”跟服務員說完,林洛希看着蘇瑾柔,解釋道,“我爸也挺正經的,應該也喜歡這個。”
蘇瑾柔笑:“那看來他倆回頭有的聊了。”
選好之後,兩個人去收銀臺結賬。
蘇瑾柔看着剛才那個服務員,滿眼稱贊:“小姑娘挺會說話,謝謝你剛才的捧哏。”
“我這就說兩句話,沒什麽可謝的,”服務員一邊掃碼一邊說,“我要是路人或者在店外面,我說的能比這更狠,可惜了,打工人的身份在這兒,損人功力只發揮了一成。”
“再說,”服務員把禮物打包好,目光掃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兩個人,“誰不喜歡好看又溫柔的人啊。”
說完,把打好的小票遞了過去。
林洛希執意要付款,蘇瑾柔也沒駁晚輩的好意。
不過,在接過禮物時,蘇瑾柔倒是情商極高地回了句:“那這錢,到時候加在彩禮裏。”
聽到這句話,林洛希沒忍住笑了。
心想這家人可真是有意思。
一個說加,一個說扣。
“笑什麽?”蘇瑾柔想了想,有些知味地問,“是不是那臭小子跟你說什麽了?”
“嗯,”林洛希笑着點頭,“他說,給我買的東西,都從彩禮裏扣。”
“你別聽他瞎扯!扣什麽扣!”蘇瑾柔這會兒倒急了,音調也順帶着揚高,“彩禮這事兒,他說的不算,阿姨說的算。”
林洛希:“......”
兩個人邊說着話,邊走出大門。想起剛才發生的那一幕,林洛希覺得還是有必要跟蘇瑾柔解釋清楚,“阿姨,剛才那個人,是我大學同學,她......”
“洛希,不用跟我解釋,”蘇瑾柔打斷道,“她吐出來的屁話,我就當沒聽見。”
林洛希神情微怔。
“總有那麽一撥人,達不到別人的高度,就總想着拉踩一腳,”蘇瑾柔語氣沉穩,因見過世面,所以更知眼前人的珍貴,“你就無所顧忌地往前走,這麽多愛你的人,都在你身後。”
林洛希目光看過去,片刻後,會心地“嗯”了一聲。
這會兒才半下午,兩個人正想再逛逛,林洛希包裏的手機卻忽然響了起來,看了眼來電顯示,是鄧心。
她跟蘇瑾柔說了一聲,借兩步去接電話。
“喂,鄧鄧。”
那邊傳來一個有點急迫的聲音:“希希,你現在有時間嗎?”
“怎麽了?”
“是這樣,我姐過來京溪了,她第一次來大城市,現在一個人在火車站,我不放心,但我爸現在就要手術了,我也沒辦法去接她,你能幫我......?”
“你說什麽,叔叔要手術?”林洛希眉頭微攏,“你怎麽不提前說一聲啊?”
“我就是怕太麻煩你,才沒說的,你這好不容易休個假。”
事已至此,林洛希覺得再去追究這個問題也沒有意義,“那我先去接你姐姐吧,你把她聯系方式發給我。”
“好,”鄧心在那邊說,“謝謝你啊。”
“你這說的什麽話。”
挂了電話,林洛希走到蘇瑾柔面前,把大致情況跟她說了下。
蘇瑾柔聽了,趕忙道:“好,那你快去,路上注意安全啊。”
“嗯,那我先走了,阿姨再見。”
“再見。”
此時,轉身離去的林洛希,不會意識到,蘇瑾柔剛才有句話,說的是假話。
其實,這世界上,哪有那麽多巧合。
亦如,這次相遇,也并非偶遇。
林洛希此刻還不知道,陸謹聞會因為程厲無意間說的一段話,擔心了一路,然後,越想越不放心。
于是,問了林洛希的安排後,他就給蘇瑾柔打了電話。
“媽,幫個忙呗。”陸大夫支使起老媽來順手得很。
“說。”
“去陪陪您未來的兒媳婦。”
從火車站接上鄧心的姐姐鄧秋後,林洛希就帶着她直奔醫院。
到醫院的時候,鄧心的父親已經被推進手術室了,鄧心一個人,坐在手術室外面的椅子上,目光放空地盯着牆上的時鐘看。
林洛希看着她單薄的身影,覺得萬分心疼,走過去攬着她的肩,輕聲問:“幹嘛要自己扛啊?嗯?”
鄧心微微回神,眉睫輕斂:“你幫我的夠多了,我不想再麻煩你。”
“朋友之間,不就是用來麻煩的嘛。”
“這不麻煩你去接我姐了麽。”
說完,林洛希也沒再多問,默默坐在了旁邊,陪她們等手術結束。
兩個小時後,鄧心的父親被推出手術室,手術成功,轉入普通病房。
林洛希覺得自己現在在這兒挺不方便的,就跟她們說:“你們一直都沒吃東西,這樣可不行,我下去給你們買點兒吃的。”
鄧秋看着林洛希離去的背影,問了句:“她就是你總念叨的希希啊。”
鄧心“嗯”了聲。
手術成功,鄧秋落了一塊兒心病,終于有功夫感慨:“長得真漂亮。”
鄧心聽了,忽然想起剛才她無意間一瞥,看到林洛希用手機退了一張機票。
想到這兒,她倏地低頭笑了,綿綿落下一句:“心裏更漂亮。”
夜色漸深,林洛希便想着去醫院北門買些吃的,因為那裏賣夜宵的比較多。
北門有條護城河,林洛希是在往東走的時候,看到河邊圍了一群人,漸次地,從中傳來一道道聲音。
“簡簡,快下來,你要是出事了,媽也不活了。”
“小姑娘,這點坎兒很容易就過去了的,你看看醫院裏,還有那麽多孩子,比你還不幸。”
“人活一輩子,得樂觀點兒,你千萬不能因為一時的悲觀,想不開,做傻事啊。”
“這個世界會好的,你再堅持堅持。”
話題的中心人物方簡,此刻正坐在欄杆上,雙腿朝外,懸空在河面上,支撐她不掉下去的,只有那一雙手。
她聽着母親的呼救,看着面前一衆好心人善良的懇求,胸腔泛起的,卻只有一陣強烈的難過。
——是啊,媽,你太不容易了,要不是我,你也用不着這麽辛苦。
——是啊,我不是最不幸的,可我都撐不過去。
——是啊,我連樂觀這麽容易的事情都做不到,我可真沒用。
——是啊,這個世界這麽好,我更配不上了。
那善良的一字一句,對她來說就像是帶了刺的安慰,讓她心間的死結更加牢固。
林洛希目光躍過人群,看到那張熟悉的臉時,腳步猛地一頓。
心想,她的直覺果然沒有錯。
同事口中那個樂觀勇敢的女孩,媽媽口中那個“我女兒絕對不會有心理問題”的女孩,其實,她身上的堅強與樂觀,都是裝的。
往往這樣的人,情緒極容易崩盤。
看到有人要上前拉她,方簡揚聲喊:“你們誰敢上前一步,我立馬就從這裏跳下去!”
人群中依然有人執意要上前,想要拼一個快速度把人救下來,同時也抱着僥幸心理,篤定眼前這個人不會跳,卻被她媽媽攔住。
林洛希聽到她顫抖着聲音,制止道:“不要去!不要去!她會跳的!她會跳的!她真的會跳的!”
“她跳下去,一定會感冒的,她現在的身體不能感冒發燒。”
發燒狀态下,即使有了供體,也沒辦法立刻做手術,即使做了,也有較大風險。
拉住那個人之後,她看着女兒,繼續勸說道:“簡簡,我們等了這麽多年了,終于等來一個做手術的機會,醫生說,那個人的心髒......”
“我不要!我不要做手術!我不要用別人的死,換自己的生!我這樣的人不值得!我不要做手術!”
那語氣近乎嘶吼,都是對自己的恨鐵不成鋼。
林洛希站在背後,默默聽着,忽然想起,剛才在等待過程中,在手術室外聽到的那則家長與醫生的對話——
“你們今天要是敢動我兒子身上一下,我跟你們沒完!”
“您兒子生前自願簽訂了器官......”
“你別跟我說這些,我就是不同意!憑什麽要用我兒子的死,去換別人的活!”
這個社會對器官捐獻的了解,顯然還不夠全面。
紀錄片中,他們也拍了一個專題,來介紹器官移植和器官捐獻。
林洛希不知道方簡是不是聽到了類似的對話,被刺激到了,所以才會說:“我不要別人的心髒,我不值得,我即使活了過來,我也沒辦法好好活下去。我不覺得這個世界很好,我也不覺得這個世界會好,我不值得別人一命抵一命。媽,你放過我吧,您的恩情,我來世再報。”
“不是的!”人群中,突然響起一道聲音,“這個事情的因果關系不是你所認為的這樣。不是你的求生,導致了他的死亡。而是一個足夠善良的生命,甘願用自己消損的身體,去換來更多生命的新生。你是他生命的延續者,不是剝奪者。”
方簡眉睫輕擡。
林洛希往前走了兩步,直面方簡的眼睛,說:“這個世界确實不好,它會模糊是非,會不講公平,生病這件事,也不看人的善惡下菜碟,這個世界,有時候,真是壞的不值得我們留戀。我們遭遇的很多事,也實在無法與幸福和快樂挂鈎,別人說這個世界越好,我們就感覺自己越糟。所以,我們做不到樂觀,也做不到享受生命。”
她一字一句地,把剛才聽到的那些安慰,悉數推翻。
方簡聽着這段話,感覺心裏強撐的一角倏地塌陷,塌陷下來的空隙,給了她片刻的喘息。
她看着眼前這個人,嘴唇微動:“你知道這種感覺?”
“我知道,你是不是覺得——?”林洛希邊說着,邊朝她走近,“生活是一灘死水,你憋足了勁兒去吹,都吹不出一絲褶。”
林洛希繼續走近。
方簡看着她走近,卻沒有表現出抗拒,仿佛陷入了一場難得的感同身受裏。
——她以為沒有人能理解她的痛苦,所以那些詞不達意的安慰,才會化成一道道利刃,割傷着她的內心。可現在,有人告訴她,她理解。
“所以,如果覺得難過就難過吧,不用強撐着讓自己開心起來。悲觀、沮喪、失望,這些都是很正常的情緒反應。”
就這樣,林洛希一點點地,用合理化她的感受,而不是安慰,打消了她心裏的戒備。
許久後,人群漸次散去,林洛希轉過身,看到路燈下站着的那個人,目光一怔。
這一瞬間,她是真的以為自己在夢中。
他站在那兒,身姿筆挺,肩上頂着一片天地,像是一位獨當一面的将軍。
林洛希感覺,自己方才的那些疲憊與恐懼,都在他望過來的目光裏,被溫柔托舉。
看到她轉身,陸謹聞卻遲遲沒有動作,想起剛才聽到的那些話,陸謹聞只覺得,眼前的她——
溫柔得,讓他難受。
她是經歷過多少粗粝的疼痛,才能篩出這樣細膩的溫柔。
正想着,只見林洛希邁下臺階,大步沖進他的懷抱。
陸謹聞伸手,将她攏入懷中,讓她停泊在自己心口。
結結實實的懷抱,仿佛能替她抗住這世間所有風雨。
陸謹聞抱着她,卻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語言表達能力,只是輕輕說了句——
“長大辛苦了,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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