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77】 卻唯獨沒有,守護好自己的掌……

臨街而建的咖啡館, 一張實木桌椅前,陸謹聞和白宗傑相對而坐。

白宗傑明顯被陸謹聞剛才的舉動吓到了,迫于他身上的氣勢, 有些汗顏地垂下了眼:“六月六號那天,我因為在外地出差, 回來的時候飛機延誤, 所以是第一次, 下午去給辰辰掃的墓。”

他口裏的辰辰,就是白栖辰,至于白宗傑, 就是白栖辰的父親。

“他墓前,放了兩束花,我回去之後,問他媽,是不是看我沒趕上,所以替我買了一束,他媽說不是,”說着,白宗傑輕輕嘆了口氣, “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 林洛希每年都會在那天,去看他。”

“——在我們走之後。”

陸謹聞聽了, 心裏驟然一涼, 感覺自己瞬間如墜冰窖。

他忽然想起,她生日那天,他過來找她, 她穿的那身黑裙。

那是他們時隔半個月的一次會面。

在那之前,他去洪災區做醫療救援,為救人不慎跌落水中,患上了重感冒,又因為高強度超負荷的工作,肺部輕微感染。

當時,接受治療的時候,內科主任還調侃他:“陸醫生真是聽話。”

陸謹聞聽了,淡淡笑了聲。

他是聽話。

每天掰着指頭算着自己的恢複程度,就為了能趕在六月六號之前痊愈,好去給她過個生日。

結果,去學校找她,才知道她請了假,去了朝歌。

那個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飛往朝歌的航班只剩一趟,票源也格外緊張,陸謹聞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托關系買到了一張票。

萬分慶幸,不管多難,他當時還是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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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則,他不敢想,她又将獨自捱過,多麽孤單冷清的一個生日。

想到這兒,陸謹聞靠上椅背,很重很重地嘆了一口氣。

那種滅頂的絕望感,幾乎将他摧毀。

他剛才摔的那個東西,是白栖辰生前的日記。

陸謹聞沒有窺探別人隐私的愛好,也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去窺探,于是并未翻看,只是聽白宗傑說了個大概。

白栖辰意外去世後,白宗傑曾來過學校一趟,就是在那一次,他偶遇了校醫務室的心理醫生,那時候,他才知道,白栖辰之前就有過多次的就診經歷,被診斷為抑郁症加焦慮症。

但是,如果你認識他,就會知道,這樣的診斷有多“離譜”。

因為,所有認識白栖辰的人,都知道他有多優秀。長相清秀俊朗,成績穩居第一,除了少言寡語,沒有別的缺點。他和林洛希,一個被學校當成理科狀元的苗子來培養,一個被學校當成文科狀元的苗子來培養。

他就像是校園劇中的男主,光風霁月,任人仰望。

所以,任誰都不會想到,這樣優秀的翩翩少年,會得抑郁症。

而這一切的根源,其實都來源于白栖辰的母親。白栖辰的母親朱霞,是一個控制欲很強的女人,對他的控制,幾乎到了病态的地步。

尤其是高二時,白宗傑因職務調動,他們一家搬來朝歌,白栖辰也随之轉入朝歌一中,全然陌生的環境,讓他的抑郁症更加嚴重,每分每秒都喘不過氣。

後來,他感覺自己的狀态實在是危險,就偷偷去了心理咨詢室,那個時候,他的抑郁症狀已經很嚴重了,心理醫生建議他告知父母。

猶豫再三,他告知了。

但白宗傑忙于工作,疏于作為;至于朱霞,則是說他矯情,沒事找事。

包括高考前,那場意外之所以發生,白栖辰之所以不顧一切沖出去,就是因為母親的強勢,讓他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

而他之所以要去找林洛希,是因為,他把她,當成了那道不會熄滅的光。

之前,心理醫生告訴他,對抗抑郁的方法之一,就是去尋找一道不會熄滅的光。

這道光,可以是你發自內心的愛好,可以是你喜歡吃的東西,也可以是你随處可見的人。

但必須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一定要觸手可及。

不能假大空,不能高高在上,不能有虛幻定義。

因為,只有那些真正觸手可及的東西,才能真正拉住一個身處絕望的人。

就如太宰治寫過的一句話:“我本想這個冬日就去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細條紋的麻質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還是先活到夏天吧。”

想讓一個對生活沒有希望的人活下去,撐到下一個夏天,你得給他觸手可及的“麻質和服”,而不是虛無缥缈的“美好夏季”。

那是高二的第一次月考,白栖辰考了年級第二,剛到一個新的環境,再加上朝歌一中本來就是重點高中,高手雲集,能考出這樣的成績已經相當不錯了,但他的母親向來要求他只能考第一,于是便對他惡語相向、拳打腳踢。

白栖辰跑出家門,站在空曠的大街上,感覺自己肺部的氧氣都被剝奪,他在急促的呼吸裏,發出一聲難以遏制的低吼。

然後,擡眼看了一眼四周,很快便做了個決定。

最後,他決定去市天文館。

因為,市天文館的觀景臺,是他花十塊錢便能抵達的最高處。

那時的心情,真的就是去赴死了。

買了票,正準備坐上直升電梯,結果,就是在他等電梯的間隙,一道聲音傳入他的耳朵。

“傷心的時候就擡頭看看天空。”

“浩瀚無邊的宇宙,可以吸納你所有的悲傷。”

“即使吸納不了,明天,它也會送你一個太陽。”

那人聲音太過清亮,白栖辰感覺自己的內心被彈簧彈了一下。

尋聲望去,漂亮側臉,高馬尾,白色襯衫,淺藍色百褶裙,她一笑,感覺風裏,都彌漫着青春美好的氣息。

那一瞬間,白栖辰感覺自己找到了,心理醫生說的那一道觸手可及的光。

也是在這個瞬間,他決定——

不自殺了。

可能有些人,天生就代表着所有美好的形容詞,天生就讓人向往。

林洛希也沒想到,自己在市天文館的一次志願服務,一句真心卻随口的安慰,會将一個少年拉離深淵。

一本日記,記錄下他與抑郁症,艱難的自我博弈。

他渴望活下去,渴望擁有一個,有她的未來。

即使,沒資格參與她的未來,他也想去她的未來看一看。

“後來搬家,我才發現這本日記,”白宗傑說,“其實我有想過去找林洛希說一下這件事,畢竟,這場與她無關的意外,也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她的未來,但是我沒找到。”

陸謹聞覺得可笑至極,直戳痛點地問:“是找不到?還是不敢找?還是——就沒找?”

接連三聲質問,讓白宗傑一時語塞。

白宗傑這個人,往好聽了說叫老實本分,往難聽了說就是逆來順受、懦弱無骨,可當下,還得虧他的這份軟弱,讓他沒丢掉潛在的那一點兒善良,陸謹聞動用了些手段,稍一施壓,他便能和盤托出。

可當陸謹聞了解了事情的全貌,卻覺得更加痛心。

這份痛心,為她。

那天,她終于迎來自己的成人禮。

為明天的戰場,全副武裝。

擊潰她的,卻不是炮火與利劍,而是溫柔與善良。

——因為有個人,曾把她當成光。

——那個人消損了,連帶着,光也有罪了。

“後來,那個酒駕司機肇事逃逸,在逃逸過程中,也惡有惡報,墜河死了,”白宗傑說,“辰辰他媽,這才一氣之下,将怒氣全部遷怒到了林洛希身上。”

陸謹聞覺得荒謬至極,輕笑一聲,重重拍了下桌子,以冷言冷語相對:“你這他媽哪門子的邏輯?”

說着,他目光擡高,針鋒相對地看着對面,步步緊逼地問:“你們有沒有想過,那天,也是她的生日!”

“那天,她也不過是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女孩,剛剛迎來自己值得慶祝的成人禮!”

“朝她招手的,是一個嶄新的美麗世界,你們卻讓她背負着莫須有的罪名,用撞出的滿身傷痕和淤青,去面對這個世界!”

所有質問,都擲地有聲;所有回答,卻無處落腳。

現在去替她讨一個公道,好無力。

因為,那些傷痕和淤青,她已經憑借着強大的毅力,自我治愈了。

所以,他才更加心疼。

知道得不到答案,陸謹聞懶得再費口舌,轉了話題,問對面的人:“丁琪這個人,認識嗎?”

白宗傑有問必答:“是辰辰之前的同學。”

陸謹聞心想,果然。

“她跟林洛希是大學同學,你知道嗎?”

“這個我真不知道。”

看他這樣,陸謹聞也懶得再廢話,徑直從椅子上站起,手指敲了敲他面前的桌面,不怒自威道:“讓她永遠消失在林洛希的世界裏,記住,是永遠消失!”

走出咖啡館,口袋裏的手機恰好響起,看了眼來電顯示,陸謹聞按下接聽鍵,那邊直入主題地說:“你讓我查的什麽丁元影業,這都什麽破公司。”

“這公司現在什麽情況?”

“資金斷裂,到處拉投資,靠着最後一口氣茍延殘喘呢。”

“別讓它喘了。”

“嗯?”

“讓它死。”

挂了電話,陸謹聞給程厲發了條微信:【明天的總結會,你替我上。】

說完,買機票回了京溪。

京溪市。

醫院對面的早點間,此刻沒有客人,很是安靜。

林譽君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許久都沒有說出話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艱難地問出一句:“為什麽當時不跟我說實話?”

林洛希一愣:“我......”

可就在這時,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林譽君一看是研究所的電話,按下了接聽鍵,只不過,接下後,不等那邊人說話,他便道:“有什麽問題自己解決!”

“林總,這個問題必須......”

沒聽電話那頭說完,林譽君便将電話挂斷了。

林洛希知道他的工作性質,言簡意赅地安撫:“爸,這事兒都過去了,我當初想要的,現在都有了,那點兒事情,沒有壓垮我,對我來說不算什麽。”

林譽君聽着這話,更加覺得心疼和無力。

龐如饕餮的自責和無奈,讓他忍不住吼了一句:“林洛希!”

他一直是個慈父,向來以身作則,溫柔有禮,頂天立地。

她一直是個乖女兒,崇拜父親,覺得他是山,卻也有如大海般,寬闊平和的胸懷。

兩個人,鮮少有這樣對峙的時刻。

林譽君狠狠攥緊了拳頭,千言萬語只能落成一句:

“你太不把我當爸了!”

那則挂斷的電話,還是被林譽君快速回撥了回去:“什麽問題,說。”

責任與使命在身,由不得他任性。

他工作事小,國家事大。

等到他折返,剛才因她而起的憤怒與不忿,悉數落成了溫柔的目光。

林譽君走到她面前,輕聲問:“怪爸爸嗎?”

第一次,林洛希搖頭。

“怪爸爸嗎?”

第二次,林洛希仍搖頭。

“怪爸爸嗎?”

第三次,林洛希還是搖頭。

第四次,林譽君換了個問法:“希望爸爸當時在你身邊嗎?”

林洛希聽了,眼淚瞬間就湧了上來:“嗯。”

林譽君立馬上前抱住了她:“對不起,爸對不起你。”

林洛希在他懷裏,還是搖頭。

其實,那天,林譽君都到機場了,安檢都過了,但當時,正值一個項目的最後測試階段,臨時接到電話,沒辦法,又折返了回來。

林譽君拍着她的肩,溫柔地安撫着:“辛苦我們阿逢了。”

“辛苦我們阿逢,一個人,也好好地長大了。”

林洛希聽着,哽咽着說:“沒有,我不辛苦,我也從來沒有怪過您,您一直都是我的力量。”

今天是個晴天。

透過窗戶往外看,朗月繁星,璀璨奪目。

林譽君看着這一幕,卻重重嘆了一口氣,無奈又心疼地說:“沒想到,我看了那麽多耀眼的星星,卻唯獨沒有,守護好自己的掌上明珠。”

陸謹聞推門而入的時候,聽到的就是這樣一句話。

彼時齊書痕評價她:“你是一塊璞玉,精雕細琢之後,必成大器。”

後來齊書痕評價她:“雖然我沒對你精雕細琢,但好在,你沒放棄對自己的精雕細琢。”

此時林譽君說:“我看了那麽多耀眼的星星,卻唯獨沒有,守護好自己的掌上明珠。”

但即使失去庇佑,她依然自己撥開了橫亘在面前的迷霧,将亂石砂礫,磨成了珍珠。

“即使黑暗壓來,我就是光明。”

這是她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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