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靳冰雲立在龐斑身畔,凝視着夜空中接近完美無缺的圓月。方夜羽和楞嚴站得遠遠的,生怕打擾了他們。
她的清姿麗色中,凝結着深深的哀愁。就是這一抹愁容,讓她比師妹秦夢瑤更像言靜庵。
每個修習靜齋心法的女弟子最終都會具有一種相似的超凡脫俗氣質,每個人都像是靜齋初祖“地尼”的化身。她不知道修習它是好是壞,但她喜歡言靜庵,喜歡慈航靜齋。八歲之前,她一直專心劍道,從未想過未來還會有其他可能。
一個令她痛苦不堪,欲舍難分的可能。
馬上要到今年的中秋了,她已陪龐斑度過了十個中秋,已十年沒有見過言靜庵。
龐斑忽然道:“天亮之後,我會啓程去找浪翻雲,和他完成那場宿命的決鬥。上天注定我和他之間只有一人能夠活下去,冰雲,你希望我們誰能得勝呢?”
靳冰雲美眸中掠過一陣惹人憐惜的迷惘,問道:“你是否已殺死了風行烈?”
這是他們師徒會面以來,她對龐斑說的第一句話。
龐斑有點愕然道:“冰雲何出此言?”
巨大的痛苦幾乎将靳冰雲吞沒,讓她幾乎沒辦法把話說下去,但她仍堅持着說完:“爐鼎不死,魔種難竟全功,你又怎麽會在這種情況下去挑戰浪翻雲?所以,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已殺死了風行烈?”
龐斑面容轉冷,終于冷哼一聲道:“沒有,你放心吧,他活得不知有多麽自在逍遙。”
靳冰雲微微一震,輕聲道:“難道雙仆竟然失手了?”
龐斑冷冷道:“不但雙仆失手了,連解語搖枝他們也失手了。”
靳冰雲失聲叫道:“怎會如此!”
這并不是說她希望龐斑殺死風行烈,而是因為此事與她關系太大,不問也不成。她忍耐着撕心裂肺的愧疚,欺騙了這白道中彗星般崛起的青年高手,幫助龐斑修煉當世無敵的魔功,既是因為她愛上了龐斑,心甘情願幫他闖過情關,也是言靜庵和龐斑在二十多年前有過一個約定。
她就是龐斑提出的約定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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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斑發現爐鼎未死之後,立即抛下她,前去解決這件事。她痛苦萬分,卻什麽都做不了,從知道龐斑遣黑白雙仆去追殺風行烈起,她就沒再打探過他的消息。
風行烈必須要死,早一天晚一天都是一樣,即使她出口求情,龐斑又怎會因她而放棄?
“道心種魔”本就是從來沒有人走過的險路,龐斑不是神仙,當然有失敗的可能。如果現在告訴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場空,風行烈沒有死,龐斑的道心種魔大法也沒有練成,那她真的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以後的日子。
這樣的事情,她是絕無可能做第二次的了。
龐斑向旁看了一眼,方夜羽心領神會,走上前來道:“風行烈身旁有個神秘人物護送,我們懷疑他是八派聯盟培養出的種子高手,在江湖上有‘醫仙’之稱。此人十分年輕,但武功非凡,已臻先天之境,花護法他們四人圍攻他一人,也沒能從他手上讨到多少便宜。花護法和強老師更是重傷而歸,這人也受了不輕的傷。”
“不過,師尊讓夜羽不要再去追蹤風行烈,給他療傷的機會。”
龐斑眼中閃着愉快的光芒,輕嘆道:“冰雲明白了嗎?中土果然能人輩出,此番東來,收獲只怕比我想象的還要大一些。”
靳冰雲心底一片空茫,不知是悲是喜,冷冷道:“那你打算怎樣?”
龐斑淡然道:“冰雲你最好期盼浪翻雲得勝,若活下來的人是我龐斑,我會首先找上風行烈身邊的人,試一試他的深淺。然後黑道白道一路挑戰過去,瞧瞧靜庵為中原武林争取了二十年時間,他們培養出了怎樣的人才。”
沒有人比靳冰雲更明白龐斑取勝的後果,那将導致重演當年的悲劇局面。赤尊信逃了,乾羅也逃了,浪翻雲被譽為唯一有可能對抗龐斑的人,他若敗給龐斑,方夜羽的大計将會一馬平川,無人可阻。龐斑的确無心親自參與争霸天下的游戲,但只要他勝了,參不參與都不重要。
靳冰雲對此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只是龐斑退隐二十年的交易籌碼,她能做的事情都已做完了。
言靜庵盡了力,她也盡了力。
她忽然想,那個從未謀面,被言靜庵親手教導出來克制龐斑的師妹,會是什麽樣子?她是否知道她還有一個師姐?
龐斑柔聲道:“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開心些吧。世間的一切事均有因果,人的一生在妥協和自在中度過,我已經完成了對靜庵的承諾,該做二十年前未做完的事情了!”
靳冰雲亮得異乎尋常的目光轉回他臉上,幽然道:“龐斑,你在做這些事之前,可否先去靜齋,見師父一面?難道二十年來,你就沒有什麽話想對她說嗎?”
龐斑微微一愣,搖頭道:“對不住,不可以。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命運,冰雲無需多言,即使對手是靜庵,也只有一次動搖我的機會而已。天快要亮了,等我們賞完日出之後,讓夜羽送你回武昌去。”
方夜羽退開一旁,心中湧起對這名義上的師妹深深的憐憫之情。
他甚至不願去想此時她精神上遭受着怎樣的折磨,她放低身段懇求,仍無法打動龐斑的心。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人舍得放下言靜庵,只有龐斑可以。他就是這樣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對旁人無情,對自己也無情。
花解語等人帶傷返回時,方夜羽驚駭莫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須知這四人同時出手,有資格挑戰包括龐斑在內的任何一個高手,孰知竟會無功而返。花解語與強望生的內傷更是沉重,方夜羽不敢大意,立即将此事禀告龐斑。
龐斑查看了二人的傷勢,沉吟許久,命他撤回對風行烈的追蹤,暫時不要再管這件事。
方夜羽心知師尊對這個神秘高手動了心,打算親自出手,便依言撤回飛鷹,轉而全力以赴對付逃亡路上的怒蛟幫主上官鷹。
收到發現上官鷹蹤跡的傳書後,他命令新近投靠自己的“十惡莊主”談應手和“逍遙門主”莫意閑率屬下前去圍剿,力求将上官鷹、翟雨時和戚長征三名後起之秀一網打盡。
靳冰雲漠然注視天際,方夜羽随着她的目光,望向相同的方向,但他的心不在這裏,他心心念念盤算的是——與怒蛟幫的戰況究竟怎樣了?
朝陽幾欲破雲而出。
戚長征刀鋒橫掃,爆出朵朵刀花,替翟雨時擋着談應手大手的一擊,自己卻因變招倉促,後勁不足,被談應手震得向後飛跌。
上官鷹矛尖刺到談應手的後腰處,驀地,談應手高大的身形自上官鷹眼前消失,長劍長矛同時刺空。
四周怒蛟幫衆的怒罵聲越來越微弱,他們不過是江湖上的普通好手,無力抵禦十惡莊和逍遙門的圍攻,遑論其中還有莫意閑這種黑榜高手,憑悍勇之氣反抗了一陣之後,漸漸被屠殺殆盡。
莫意閑長笑聲響起。
翟雨時心中升起絕望的情緒。
淩戰天還在路上,浪翻雲始終不曾現身,可見自己推測的沒有錯。只有在龐斑決意親自出手對付浪翻雲的前提下,談應手和莫意閑兩人才敢公然追殺怒蛟幫的幫主。
三人聯手應付談應手已是吃力,等莫意閑加入戰團,戰局頓成一邊倒的形勢。
莫意閑肥大的身體搖擺不定,使出與身形絕不相稱的靈活身法,進行狂風暴雨般的狂猛攻擊。談應手配合得天衣無縫,招式沉凝剛猛,每一擊都令對手難以招架。在絕對的實力壓制下,戚長征等人頓時潰不成軍,無法繼續合擊之術。
一聲沉悶的爆響。
戚長征舍命擋在上官鷹身前,刀鋒硬格莫意閑的肥掌,口中鮮血狂噴。
談應手瞅出便宜,五指并攏,搶入戚長征潰散的刀勢中,一掌拍斷了他的右臂。戚長征單刀立即落地,臉色也變得煞白。談應手暗叫可惜,若非他要避着上官鷹的長矛,下一刻就可把這小子的一條臂膀硬生生擰下來。
戚長征是三人中武功最高的一個,連他都無力支持,上官鷹與翟雨時更是不濟,眼見就要傷在敵人迅猛的攻勢之下。
淩厲的破空聲響起。
談、莫二人同時變了臉色,談應手不及回身,厲喝一聲,“玄氣大法”提升至極限,雙掌向後一拍,掌心中感到火燒般的灼痛。與此同時,莫意閑折扇滑出,向身後疾挑,碎石飛濺,折扇被震得顫動不已。
逼得他們同時回防的暗器,竟然只不過是兩枚普通的小石子。
上官鷹趁機拉住戚長征,與翟雨時疾步後退,拉開與敵人的距離。一個人影迅疾無倫地插進他們與談、莫二人之間,将他們擋在身後。
這人容貌俊秀,氣質出塵,容貌卻非常陌生,并非他們猜測的“覆雨劍”浪翻雲。
戚長征看到他的側臉,愣了一愣,失聲叫道:“是你!”還未等翟雨時發問,便主動交代道:“幫主,雨時,他就是那位有醫仙之稱的慕兄弟!”
孤竹等人見談應手突然停手退開,不知發生了什麽,紛紛跟着停下。怒蛟幫的幫衆只剩下不到十人,人人帶傷,聚攏到上官鷹身邊。
風行烈亦于此時緩緩步出,走到怒蛟幫一方。
方才他與慕典雲沿着蹤跡一路追來,正好見到怒蛟幫大落下風,上官鷹命在頃刻。慕典雲聽說那胖子是飛鷹的主人,另一方則是怒蛟幫主,吃了一驚,立即出手救人。幸好談、莫兩人均未晉入先天境界,被他兩枚石子迫退,上官鷹方免于橫屍當地的下場。
談應手的情婦燕菲菲站在稍遠的地方,一雙美目亮了起來,饒有興趣地打量着這兩個不知從何處鑽出的美男子。
翟雨時反應極快,踏前一步拱手道:“原來是救過梁兄弟的慕先生!”
戚長征叫出慕典雲身份,看似無意,實則有心。慕典雲瞪了他一眼,問道:“貴幫幫主在此,浪翻雲浪大俠呢?”
戚長征右臂折斷,軟軟垂在身側,聞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有些氣惱地道:“看也知道不在吧!不然我等怎會如此狼狽,下次見到浪首座,我一定轉告他,慕兄對他仰慕已久,每次見面就要提他一次。”
翟雨時望了一眼面色不豫的談應手,道:“慕兄想來不太清楚江湖上的消息,才會奇怪浪首座為何不在這裏。據雨時的猜測,龐斑已決定與浪首座決鬥,只怕浪首座此時無暇來援救我等。”
慕典雲蹙眉不語。
他受傷不輕,生怕龐斑再派追兵,那時自己和風行烈就要一起完蛋了,遂冒險在武昌南面搜索怒蛟幫的行蹤,希望能夠遇上浪翻雲。本是無頭蒼蠅般的尋找,幸虧風行烈江湖經驗豐富,真被他綴着十惡莊的人一路找到上官鷹,不想人是找到了,浪翻雲竟沒和幫主共同行動。
他們臨時改變主意,才會陰差陽錯來到這裏,否則,眼下上官鷹等人的屍體都已涼了。
魔師宮的勢力竟已強到這種程度?
無人說話,敵我兩方均陷入短暫的沉默。談應手與莫意閑對視一眼。
逍遙門副門主孤竹的飛鷹追蹤之術天下無雙,魔師宮搜索風行烈多次借助他們的力量。他二人當然知道護送風行烈,并重創魔師宮中高手的人就是眼前這位“醫仙”。
他們素來貪生怕死,既然方夜羽吩咐不必再管風行烈的事,那明知風行烈就在眼前也不會多事,免得激怒了這足以跻身黑榜的難得高手。
談應手幹咳一聲,淡淡道:“足下既然不是怒蛟幫的好朋友,就請自便吧!”
這樣客氣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已是數十年沒有的事。
慕典雲也不理他,心想怒蛟幫也不是只有浪翻雲一人,便問翟雨時道:“既然浪翻雲不在,那麽貴幫的淩戰天呢?你們聯系上淩戰天沒有?”
翟雨時一愣,望向上官鷹。上官鷹老老實實地答道:“聯系過了,但不知淩副座何時才能趕來。否則我們也不會被人追追逃逃,最後做困獸之鬥。”
慕典雲點了點頭,話鋒一轉,淡然道:“我的确算不上怒蛟幫的好朋友,不過,飛鷹是逍遙門之物。莫門主用鷹兒追了我等一路,這筆賬可以不算的嗎?”
莫意閑心頭一凜,以為慕典雲竟能認出那是逍遙門下的飛鷹,卻不知厲若海對江湖事了若指掌,這些事風行烈自也知道。
他被敵人點名問話,若不作回應,會被人看不起,折扇一晃,陰恻恻地道:“閣下武技非凡,卻忘了自己身受重傷,難成氣候。即使浪翻雲親至,也未必能夠勝過我二人的聯手,你現在速速離去,還能保住性命。”
翟雨時剛剛落回肚子裏的心又提了起來。
戚長征怒罵道:“你們當真不要臉子,兩個黑榜高手聯手圍攻一個無名小輩!”
其實單憑“醫仙”的名聲,也不能說慕典雲是無名小輩。但他以醫術出名,沒有人見過他動武,與談應手、莫意閑這等成名多年的黑道霸主完全是兩回事。
黑榜中人自重身份,兩人聯手對付另外一人聞所未聞,是以戚長征一聽便大感不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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