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對中原武林而言,浪翻雲與龐斑決鬥的結果,當然不好,也并不是太壞。
浪翻雲固然輸了,卻沒有死。事實龐斑想真想要殺他,亦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他放過浪翻雲,與他面對面訂下一年之後,于洞庭湖怒蛟島上第二次決戰的約定,除了對手難得之外,也因不想讓自己數十年心血,像俗人般在一場決鬥中化為烏有。
他想要的永遠是對手,而非看似光明正大,實則愚蠢到極處的你死我活。
昔年少林無想僧要報師父絕戒大師的仇,兩次找上門挑戰于他,他兩次手下留情,放無想僧回去閉關靜修。在他眼中,無想僧那時的武功自然不值一提,他看重的乃是這個和尚的潛力。
方夜羽本該借此良機,加大打擊中原各大門派的力度,尤以怒蛟幫為甚。但他本次攜來中原的魔師宮成員,僅僅是先遣部隊,後面的裏赤媚、甄素善及域外諸魔均還未到,迄今收服的投誠之人中也缺乏可用良才。
其中名聲最大的人是名列黑榜的談應手和莫意閑。龐斑親自去見浪翻雲,方夜羽從未想過世上有人能在師尊手上逃得性命,遂以此說服談、莫二人,讓他們率衆追殺上官鷹,公開剃“覆雨劍”他老人家的眉角。
離成功只差一步的時候,不知消失到何處去的風行烈和慕典雲冒了出來。莫意閑當場身亡,他手下的孤竹帶着十二游士做鳥獸散,就此無影無蹤。孤竹精擅飛鷹千裏定位之術,他一消失,魔師宮在追蹤、探查方面的優勢,立刻跟着他消失了。
至于談應手,他倒是還活着,但左手經脈全毀,慕典雲的內勁随經脈流動,波及他五髒六腑。他的實力因此大減,甚至可能會成為一個廢人。之所以是“可能”而非“一定”,是因為談應手已經離開,方夜羽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
魔師宮不會在沒有利用價值,或者敵對價值的人身上花費力氣。
其實方夜羽也不想如此無情,但談應手歸來之時,龐斑因與浪翻雲的一戰,尚在閉關。其他人對那傷情無能為力,而且談應手的膽氣已經被之前的那一戰消磨的差不多了,縱使治好,大概也只能淪為一個打手般的人物。
方夜羽猶疑不定,手下人看出了他的心思,對待談應手時難免不如之前那麽客氣。談應手也是稱霸一方的黑道霸主,感受到這種令人難堪的态度後,帶着燕菲菲不聲不響地離去。
方夜羽不是不遺憾的,然而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慕典雲身上,無暇他顧。
談應手的任務徹底失敗,卻帶來了一個揭破他心中疑惑的重要消息——護送風行烈一路東行的年輕人,并非真正的無名之輩,而是近年來聲名鵲起于岳州府的“醫仙”慕典雲。
論醫術,只數年時間,此人名聲超過了中原所有的出名大夫,緊随“毒醫”烈震北之後。不過烈震北當年也是江湖上的一號人物,退隐多年,仍未掉出黑榜,卻幾乎沒有人見過慕典雲出手。
江湖論資排輩,憑武功不憑醫術,雖然習武之人心有顧忌,不敢過分得罪一個名醫,但也沒把他如何放在心上。
方夜羽此次正是吃了這個虧。魔師宮的暗樁于中原收集情報,送往北方蒙古,其中倒是沒有漏掉慕典雲,只不過一筆帶過,未曾相談。方夜羽自然也跟着一眼帶過,全沒想到能夠和柳搖枝四人拼成兩敗俱傷的人,竟是一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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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震驚後,他才發現這個情報并無太大用處。
之前沒有人知道慕典雲的姓名身份、武功來歷,如今姓名身份是知道了,武功來歷還是一個巨大的謎團。
傷得最重的花解語像龐斑一樣,還在靜室裏療養傷勢。只不過,龐斑是在領悟那一戰,花解語卻是在生死線上掙紮。
龐斑看過她的傷勢,并未立即出手為她治傷,只說傷她的人武功特質十分奇異。尋常人的武功以殺人取命為目的,無論後天真氣還是先天真氣,均為一股“死”氣。魔門武學把這種特性發展到極致時,便成為龐斑多年來修煉的“魔種”。
但慕典雲打入花解語和強望生二人體內的真氣,居然如有生命,在他們經脈中發展壯大,難以化解。龐斑看重它的奇異,希望花解語能夠借此機會,以自身的修為克制這股真氣,若能成功,對她的修為很有好處。
他一向疼愛花解語,絕不會看着她死去,既這麽說,便是花解語的确有自我痊愈的可能。魔師之言不容違拗,柳搖枝也無話可說。
龐斑曾作出斷言,說“無論是誰傷及解語和望生,對人體潛力、經脈走向都有極為深入的研究和了解”。現在方夜羽想起師尊的判斷,忽然明白過來,龐斑固然沒有明說,但這句話何嘗不是在告訴他“傷人者精通醫術”。
武功練到高深處,一法通、萬法通,是以龐斑、浪翻雲、言靜庵等人解毒療傷的本事均是冠絕當世。除此之外,尋常人想要做到這一點,只有精心研習醫典,方能做到。
譬如烈震北,此人出身世家,家世十分顯赫,有聘請當世三大名醫為師的臉面,其中甚至包括了乾羅的親叔叔“回春手”乾鶴立。慕典雲卻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無聲無息地出現,方夜羽至今也不知他的醫術來自何處,武功又來自何處。
他多方打探,只能隐隐湊出一個不是線索的線索——“醫仙”在三年前初露頭角,大約就是怒蛟幫、乾羅山城、尊信門三大霸主在怒蛟島上争戰的時候。
事到如今,方夜羽本人對他也有極為濃厚的好奇心,希望能夠了解他的來龍去脈,并不純粹把他當作阻攔魔師宮大計的對手。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心中十分清楚,龐斑開口讓他不要管慕典雲和風行烈的事,讓他松了口氣。
這位醫仙究竟是什麽出身呢?會像很多人推測的那樣,與慈航靜齋和八派聯盟有關嗎?
方夜羽此時無心糾結這件事。武昌府總捕頭何旗揚傳信給他,說無想僧的關門小弟子、馬家堡的少堡主馬峻聲有投誠之意。
無想僧兩次挑戰龐斑均活着回來,在中原武林中聲名昭著,在少林寺中地位僅在少林方丈之下。他的師弟“劍僧”不舍名列十八種子高手,是少林派中負責對付龐斑的人。馬峻聲身為無想僧最喜歡的小弟子,又被譽為年輕一代裏的領頭人,方夜羽本未想到他會投靠魔師宮。
若是要武功秘籍,無想僧和不舍兩人,足夠讓馬峻聲一生受用不盡。若是要金銀財寶,馬家堡本就是富豪之家。若是要美女嬌娃,傾心馬峻聲的女子絕不會少。
不過,何旗揚所說的,馬峻聲願意效命方夜羽的理由也不是沒有道理。他說,馬峻聲聽說浪翻雲敗在魔師手上,認為魔師宮能夠橫掃中原武林,天下間無人是魔師的敵手。他上有父母,下有一個妹妹,馬家堡又是支持八派的重要力量。
為了保住合家平安富貴,他願意以自身為代價,換取魔師宮不為難馬家堡。
面對這個消息,方夜羽沉思了很久。
他不僅覺得馬峻聲有問題,甚至認為何旗揚也有問題。何旗揚的确沒有背叛魔師宮的膽量,但他很有可能隐瞞了一些信息。
無論如何,馬峻聲擁有能夠親近無想僧和不舍的身份,憑這一點,他就是個有相當利用價值的棋子。方夜羽一邊下令回信給何旗揚,說自己想和“馬少俠”親自見面相談,一邊令親信去查探馬峻聲之前在哪裏,發生了什麽事。
謝青聯、韓清風兩人失蹤的消息,震動整個江湖還談不上,震動八派聯盟是足夠了。魔師宮的大本營本來就在武昌,方夜羽兩天後便收到了消息。
馬峻聲和謝青聯同在韓府做客時,謝青聯失蹤、韓府小仆韓柏失蹤,聽說韓府的武庫裏還丢失了一口刀。
其他人不知內情,以為要麽是韓柏盜刀殺人,要麽是謝青聯盜刀殺人,暫時還無人懷疑到馬峻聲頭上。方夜羽卻清楚鷹刀的存在,藏傳佛教的最強高手紅日法王,正是因為要取回鷹刀和了結與慈航靜齋的恩怨,才會與魔師宮聯手。
方夜羽心思何等敏銳,意識到那口刀十有八九是鷹刀的同時,立即把馬峻聲的投靠和鷹刀的失竊聯系起來,考慮是否要向紅日法王瞞下此事。
天下第一高手龐斑是他師父,是以他不像尋常人那樣垂涎鷹刀的秘密。不過鷹刀在手,可能帶來很大的優勢,也可能帶來很大的麻煩。
最低限度,他不希望漢人的年輕高手得到這件寶物。
他還沒來得及做出決定,尊信門的“人狼”蔔敵帶回另外一個消息。
魔師宮掃蕩中原門派勢力,一向從門派中想要上位的人身上着手,先腐蝕其根基,再擊潰其首腦。乾羅山城如此,尊信門也如此,蔔敵借方夜羽的力量上位,徹底得罪了赤尊信,只能死心塌地地為方夜羽辦事,以免逃走的赤尊信突然出現,殺了他這個叛徒。
蔔敵聯系上了邪異門的第二號人物,副門主宗越。宗越亦有取厲若海而代之的心,與不敵一拍即合,答應為方夜羽監視厲若海,換取門主之位。
他送出的消息對方夜羽來說絕非好事,因為厲若海已經離開邪異門,追着風行烈的下落,在長江的怒蛟幫座艦上,帶走了風行烈,然後啓程東行。
厲若海做事獨斷專行,從不與他人商量,所以宗越只能遵奉他的命令,不知他真正的意圖。他送來的消息中只提到,厲若海有前來武昌府的打算。
為什麽是武昌?
方夜羽試圖把這幾件事聯系起來。厲若海視龐斑為對手,只要殺了風行烈,龐斑的道心種魔大法就不能全功,但蔔敵又說,風行烈還活着。這和尋常人處置師門叛徒的态度大相徑庭,以致方夜羽也想不出厲若海打算怎麽做。
他另外注意到一件事——所有的消息裏,都沒有慕典雲的身影。
這個本來就很奇怪的人再度消失了。
夕陽殘照,橘紅色的餘晖照射在方夜羽眉頭緊皺的俊秀面容上。他本能地感覺到,這些消息有着神秘的聯系,而且是對魔師宮不利的聯系。
龐斑的人就在武昌府,這已不是秘密。他對厲若海的推崇絕不亞于浪翻雲,評價道“此人英雄蓋世,自負平生,絕無可能放棄風行烈來換取自身的平安”。龐斑的話從未有錯,也就是說,厲若海此來,不可能是要把風行烈送進魔師宮手中。
方夜羽忽然站了起來,轉身恭恭敬敬地躬下身去,喚道:“師尊。”
龐斑負手站在不遠處的小徑上,含笑看着自己的徒兒。他衣着神情一如既往,但不知道為什麽,方夜羽覺得,他身上有些地方與過去不一樣。
他從方夜羽身邊走過,閑适地坐在了亭子中的石凳上,柔聲道:“夜羽,你的心緒非常雜亂。是因為已經見過了秦夢瑤嗎?”
日光似乎被龐斑高大的身形隔絕住了,方夜羽顫抖了一下。數天之前,他與秦夢瑤在酒樓中見過一面。二人的交談中,其實沒有涉及眼前的中蒙之争,更沒有任何不愉快的話題,但自那之後,他始終無法忘記她的倩影。
他是否已經愛上了秦夢瑤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唯一能夠确定的是,秦夢瑤一定會站在中原那邊,而非龐斑,他和她注定要成為對手。
這些天一直事務冗雜,他尚未有閑暇考慮秦夢瑤的問題,而且密宗四大尊者已經親自出面去尋她一較高下,暫時還不需要他動手。他以為自己已經從這股思緒中解脫,不想被龐斑直截了當地點出,這才霍然驚覺心中煩惱還是和秦夢瑤有關。
“是,”任何想在龐斑面前隐瞞心思的舉動都是徒勞無功的,他也不想隐瞞,“夜羽一直無法忘懷秦夢瑤。”
龐斑憐惜地看了徒兒一眼,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道:“還有什麽消息嗎?厲若海是否已經出關了?”
方夜羽忽然意識到究竟哪裏不一樣。
過去的龐斑,給他的感覺猶如一個深不可測的巨大漩渦,讓人敬而遠之,看一眼就心神渙散,難以維持自身的氣勢,不負蓋世魔君的名頭。然而,現在的龐斑像深海海面,以風平浪靜的表象,掩蓋了其下洶湧狂暴的巨大力量。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方夜羽忘記了要回答龐斑的問題,沖口而出道:“恭喜師尊!”
龐斑微笑道:“你的眼光又有進益,很好。與浪翻雲那一戰的确使我受益匪淺。從今天開始,到明年的八月十五,我和他會盡量避免沖突,等待那一天的到來。現在,夜羽你來告訴我,除秦夢瑤之外,還有什麽事讓你如此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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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