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邪靈”厲若海會在此時現身,亦不出龐斑意料之外。

這位蓋世魔君的情緒波動一閃而逝,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欣賞神色,打量着策馬緩緩行近的一代槍雄。

正如翟雨時等人不明白浪翻雲對厲若海的推崇,龐斑與方夜羽評點天下英雄時,也見過徒弟臉上的不解神色。畢竟多年以來,厲若海在黑榜的排名始終不高,僅與“矛鏟雙飛”展羽不相上下,而方夜羽曾見過展羽一面,并未把此人放在心上。

直到那時,方夜羽才知道,早在二十年前,厲若海與師尊便有過會面。

龐斑凝視着紅槍白馬,腦海中忽然浮現出與厲若海初見時的情景。

那年厲若海不過二十八歲,已隐約有了一代宗主的氣派。他不顧剛剛建立的邪異門基業,孤身前往魔師宮,挑戰已經退隐不出的龐斑。

龐斑自然不會拒絕找上門來的對手。然而,厲若海的挑戰并非庸人的不自量力,見到龐斑之後,他只望了龐斑一眼,轉身就走,自始至終一言不發。龐斑也沒有說話,任憑他安然離去。

從那一天開始,龐斑便知道,厲若海此人身上有着英雄蓋世,自負平生的氣質。他的目光永遠盯在最強者身上,龐斑是天下公認的武林第一人,于是厲若海一生便以超越龐斑為目标,再也不曾分心給別的對手。

既有此心,他當然不會再去招惹別的高手,黑榜排名當然也不會太高。

常人不懂他的深意,邪異門又素有惡名,便把他當臭名昭著的莫意閑看待。方夜羽受此影響,在部署吞噬中原門派的計劃時,始終未将邪異門當成一個值得重視的對手;下令追捕風行烈時,也沒有想過厲若海會插手。

這本來只是失誤,不算錯誤,因為龐斑已經将厲若海列為對手之一。但是,如果方夜羽能夠見到現在的場景,恐怕會對未來感到憂心。

厲若海身後,還有一匹馬緩緩踱出,外觀完好的風行烈騎在馬上,背負槍囊,顯然武功已經恢複。他打眼看到龐斑,眼中立即現出憤怒的光芒,不過表情還是平靜自若。

可是,龐斑的注意力始終在厲若海身上。盡管風行烈與他的魔種仍然息息相關,他仍表現得像是沒看到風行烈似的。

短暫的沉默過後,龐斑柔聲道:“二十年不見,厲兄風采依舊,看來龐某并沒有看錯人。”

厲若海那一點瑕疵都沒有的英俊面容上,始終古井不波。直到龐斑開口,他才淡淡道:“厲某此來,本想繼續二十年前的心願,完成與魔師的決戰。不過……”他望了一眼地上雙目緊閉,仿佛睡着了一般的慕典雲,又道:“今日并非一個好時機。”

他路上先與雙修府的人彙合,再在長江上尋到風行烈,當場将這叛出師門的孽徒帶回,拼着損耗自身真元,将他體內魔種隐患消除了一大半。慕典雲所料分毫無爽,風行烈的武功與厲若海一脈相承,深谙燎原真勁遇上各種情況是怎麽樣的。果然,厲若海一出手,便是立竿見影,如今風行烈的功力已恢複的差不多,只是還有一個神秘的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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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風行烈叛逃,厲若海只派出門中十三夜騎追殺,并未親身離開水寨。以他的脾氣,對叛徒絕不會有半分容情,因此龐斑才做出推斷,判斷厲若海并沒有把風行烈當做叛徒的意思,一定會被魔種之事引出來。

一如既往,他的判斷沒有半分錯誤。厲若海并非擅長言辭的人,行事剛硬有餘,溫情不足,導致風行烈對他敬畏多于仰慕。所以他清醒之後,方才體會到師父對自己的看重愛惜,明白了師父外冷內熱,實非無情之人。

他将龐斑現身以來發生的諸多事情,事無巨細地秉知厲若海,自然也包括了慕典雲前往武昌府,想要尋回鷹刀,順便應對龐斑的事情。

厲若海此次出山,救援風行烈只是目的之一,還有一個目的便是挑戰龐斑,再聽徒弟懇請自己前去接應,自然義不容辭。他向門中長老交待了倘若自己戰死,邪異門必須暫時隐退江湖,避開将來的風波,然後帶着風行烈一路趕來武昌。

出于方夜羽一方的主動要求,宗越為他師徒二人安排的路線,正好會遇上龐斑。

只不過事情發生得太湊巧,任誰都沒有想到,厲若海師徒二人趕到時,恰好目擊到龐斑與慕典雲的決戰。

風行烈大驚之下,顧不得別的,當場想要縱馬沖出援手,卻被厲若海橫槍阻住馬頭,遏制了他的舉動。只因厲若海永遠不可能做出和人夾擊對手的事,哪怕明知不敵,也不屑于找人幫忙。風行烈既是他的傳人,他必定也不會允許他這麽做。

這是對自身榮耀的看重,卻未免太過無情。外人對他誤會甚深,除了邪異門行事的确肆無忌憚之外,還受到他看似無情的外表誤導。

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直到慕典雲失去再戰之力,陷入生死未蔔的境地,厲若海才悍然現身。

慕典雲自身情況暫且不論,龐斑也吃了虧。這個虧看上去非常微小,連厲若海也琢磨不出其中奧妙。但從龐斑面色變化、身上的真氣流動、還有精神方面的微妙波動上看,他的麻煩恐怕遠比看上去為大。

龐斑破天荒地露出一個苦笑,道:“厲兄這等英雄人物,實在讓龐某見獵心喜。不過龐某亦很了解厲兄的心情,倘若恃強硬逼你動手,反而是我有欠風度。”

厲若海的确和他有着惺惺相惜的資格。他命令徒弟調回追兵,給慕典雲療傷的時間,直到對方傷勢痊愈後,方現身相見。厲若海也一樣,即使還不清楚龐斑傷勢多重,傷情如何,也絕對不願趁此機會動手。

倘若龐斑不要臉面,攻擊失去意識的慕典雲、遠不是他對手的風行烈,甚至厲若海本人。厲若海當然也不會束手待斃,或是坐視那兩人被他殺死。

只不過,他對厲若海像對浪翻雲一樣,一直懷有敬重之心。若真這麽做,他當即會從天下間人人恐懼的魔師,淪為街頭下三濫的無賴。

厲若海手中紅槍忽然挺起,向慕典雲所在的方向一指,冷聲道:“好!龐兄既然這麽說,我就把這位慕兄和我這孽徒一并帶走了。”

風行烈感受到的那股龐大壓力瞬時撤去,同時聽到龐斑以輕松的口氣道:“厲兄請便。令徒風小兄也非庸俗之人,良師收得佳徒,可喜可賀。”

他這句話尚未說完,風行烈早已心急地搶上,一躍下地,去查看慕典雲的情況。

一看之下,他心中頓時湧上一股寒意。雖說他不通醫術,但死人和活人的區別總不難看出。此時慕典雲脈象已絕,呼吸全斷,怎麽看怎麽是一副死人的模樣,但與此同時,風行烈生出強烈的直覺,直覺他還活着。

現實和直覺的強烈沖突,讓他一時無所适從,不由茫然望向厲若海。

厲若海的目光終于從龐斑身上收回,淡淡道:“走吧。不必擔心,他還活着。”

龐斑亦不多話,微笑道:“希望不久之後,龐某能夠一睹丈二紅槍的真正風采。”

厲若海不答,将紅槍一分為二,放回背上槍囊之內,撥轉馬頭,向來路行去。風行烈已經抱着慕典雲上馬,望了一眼師父,又望了一眼龐斑,忽然問道:“冰雲呢?”

龐斑微笑道:“冰雲很好。”

他的語氣中,已完全沒有把風行烈逼落長江時的嫉妒和瘋狂,仿佛在敘述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情。風行烈原本就深恨他利用靳冰雲,發覺慕典雲生死不知後,恨意更深。然而聽了龐斑這平平淡淡的四個字,剎那間,他竟感到悵然若失。

他從未如此真切地感覺到,龐斑已處在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境界裏。他的愛與恨,對龐斑來說,實在無足輕重。

這種感覺令他如此無力,幾乎想要問一問龐斑,是否離“天道”越近,就會變得越來越像沒有感情的怪物,而非擁有七情六欲的“人”。

但他還是忍住了,一言不發地跟在厲若海身後,離開了這個曾讓他無比痛苦的魔頭。

月色皎潔,龐斑雄偉的身影伫立在月光之中,仿佛一座亘古以來就站在那裏的魔神像。良久,他方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臉上浮現出飽含趣味的笑容。

他見到黑白雙仆的信的時候,便知道慕典雲醫術必定極佳,後來親自探看花解語等人的傷勢,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可他仍然沒有想到,慕典雲竟能做到這一步,将花間真氣中的生機當做種子,将他本人魔門內功的死氣當做土壤,成功将真氣附着在他心田之中。

他滅掉“死”,不過是轉念之間的事情,但又要如何滅掉“生”?

千裏之堤,亦可潰于蟻穴。這種巧妙無比的手法,已經激發了龐斑對武道的興趣,他的确很想看看,萬花谷武學是否有成為他“蟻穴”的可能。

忽然之間,他感覺到遠方又有一匹神駿的駿馬疾馳而來,不禁微微一愣。這馬論腳力,并不如厲若海座下的“蹄踏燕”,能令他一愣的,是馬上坐着的人。

離此地五裏的時候,“小魔師”方夜羽從馬上一躍而下,展開輕功身法,如箭離弦,直奔龐斑所在而來。龐斑不僅傳他武功,還傳他修煉心性的訣竅,兼之他本人是成吉思汗後裔,自有皇族氣度,很少出現這樣焦急到不顧一切的态度。

不知道為什麽,龐斑心中湧出奇怪的預感。

方夜羽來得十分急迫,沒帶任何随從,奔至近前,帶着匆忙的表情道:“師尊,夜羽剛剛收到消息,冰雲小姐被人劫走了……”

靳冰雲名義上是他師妹,又與龐斑有着暧昧關系,是以為免尴尬,他一直使用“冰雲小姐”這個稱呼。龐斑用平靜到令人心悸的目光,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道:“是誰?”

方夜羽猶豫了一下,答道:“赤尊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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