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天色微明。
赤尊信沿通向金陵的路大步急奔,速度快到令常人無法察覺。他銳利的目光穿透朦胧霧霭,看到城中炊煙袅袅升起。
這正是城門守衛警戒心最薄弱的時候。經過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見到第一縷天光時,他們難免會産生基于人類天性的松懈,在潛意識中感到安全。
赤尊信正是打算趁這個時候進城,以免被城中人掌握到自己的行蹤。畢竟尊信門雄據西陲,與京城從無聯系,他對此刻應天府的勢力格局一無所知。
從尊信門陷落,到現在往金陵大步前行,他的心境已發生不小的變化。若是以前的赤尊信,他非乘坐馬車,在下屬兇人的簇擁下進城不可,以免有失自己一方霸主的身份。但現在,他已意識到名利不過是過隙白駒,轉瞬即逝,以往對身份的自矜何等可笑。
如果追名逐利之心不死,一心繼續一統黑道的大業,那麽到最後,他的成就也僅限于霸主而已。
他知道龐斑就在金陵城。基于魔種與魔種間的奇異感應,以及龐斑霸道無匹的精神力量,很可能接近金陵的時候便會被其察覺。
但他已經不再畏懼。
浪翻雲和厲若海的出現,使他明白世上有許多人會與龐斑抗争到底。而花街一戰,他親手清理了尊信門叛徒的殘餘勢力,更是信心大增。
現在即使正面與龐斑相遇也沒有關系了。魔種與主人的精氣神息息相關,像個懦夫般逃走,只會使魔種萎縮,導致他在龐斑面前永遠擡不起頭來。
離金陵只剩不到五十裏的路程,細雪在空中輕快地飛舞着,沾到他臉上,帶來清涼的感覺。他的心湖在這種自然刺激下,變得更加平靜通透,漸漸感受到過去被名利之心遮蔽了的自然美景。
不知不覺中,久未變化的魔種進入了由魔入道的第一步。他整個人融入天地間的一片純白,遙不可及的混沌宇宙仿佛近在眼前,呼喚着他回到萬物由其而來的最原本的力量裏。
忽然之間,赤尊信倏地停步,嘴角掠過一絲玩味的笑意,望向路上出現的修長身影。
此地乃是金陵城外的荒郊野嶺,竟出現了一位美到令人舍不得眨眼的絕世美女。
她身量高挑,比赤尊信也差不了多少,卻絲毫不顯笨重僵硬,反而有着說不盡的窈窕動人。單從外表上看,她還很年輕,同時擁有年輕女子絕不會有的深沉韻味。她身上沒有任何首飾,以烏發白衣襯托出自己毫無瑕疵的美麗。
赤尊信見到靳冰雲時,認為她是自己生平僅見的美女,這女子的容貌足可和靳冰雲相提并論。而且她的姿态和神情都無懈可擊,眼神中充滿迷醉神情,讓人覺得她高雅尊貴,又具有溫柔多情的性格,很想恭敬地聽她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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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眼險些把她誤認成言靜庵,但言靜庵已經過世了。
她的聲音亦清甜的如仙子一般,“妾身等候赤先生多時,總算得見尊駕。先生的魔種實在非常厲害,難道這樣也無法勝過龐斑麽?”
赤尊信哈哈一笑道:“原來是單教主法駕親臨。”
秦夢瑤入宮谒見朱元璋,帶去言靜庵的死訊。這消息不但對朱元璋造成重大打擊,也很快傳到藏在宮中的單玉如耳中。
她極為忌憚言靜庵,對她的懼意甚至超過龐斑,苦等三十年,總算徹底放心。這時,燕王恰好身中媚蠱,唯有龐斑和赤尊信能救他的小命。只要赤尊信也死了,燕王就如俎上魚肉,死亡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但赤尊信也非尋常人物,天命教中無人敢說穩勝。單玉如權衡之後,決定親自現身攔截,拿他當自己重出江湖的第一個對手。
她的媚術已經達到“色相”的巅峰境界,差一步便可達到最高的“無意”,可惜遲遲不能突破。由于赤尊信和龐斑源出同門,她也想試試媚術對身懷魔種之人是否有效。
單玉如掩口笑道:“想不到先生也聽過妾身的薄名。”
她每個動作都流露出楚楚可憐的意味,惹得人恨不得把她擁入懷中,輕憐蜜愛。僅憑外表,沒有人能想到她是陰險毒辣,為了打擊浪翻雲,不惜暗算無辜女子的魔女。
赤尊信寒聲道:“赤某一樣出身于魔門,怎可能忽視你的行蹤。教主銷聲匿跡數十年,如今突然現身,大概不是來和我寒暄的吧!”
單玉如一現身即提起龐斑的名字,意欲影響赤尊信的情緒,此舉絕無善意。赤尊信又非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怎會意識不到這一點?
但令他暗自心驚的事發生了。
他唯有竭盡全力提升魔功,刺激魔種的靈覺,方能保持對她的敵意,只要稍有松懈,立即受到她無孔不入的媚術影響,不自覺地想向她低頭。這種感覺甚至比龐斑的精神壓力更危險,因為魔種本身就依托于魅惑生長,媚術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
這也證明他的魔種尚未真正大成,否則會成為單玉如的克星,而非被她克制。
單玉如柔聲道:“原來先生還記得同門之情,那真是再好不過了。玉如此來有個不情之請,請你勿要心急,聽我說說好嗎?”
赤尊信明知最好的應對方法是不理她說什麽,立即動手,但這竟是個不可能完成的目标。他回憶着方才心無挂礙地狂奔,連自身存在都忘掉了的暢快感覺,緩緩道:“你說吧!”
由于有頭有臉的人物不是在應天府,就是在來應天府的路上,除浪翻雲傳信出去,讓左詩不要進京之外,其他人均未再往外送信。赤尊信不知京中局面與他預料的大相徑庭,随着單玉如娓娓道來,連他也難掩凝重之色。
單玉如提出了一樁極有誘惑力的交易。
她猜到赤尊信的勢力并未被完全毀滅,因此邀他與天命教聯合,以中原魔門的身份,從正道手中奪回屬于他們的東西。
她自然隐瞞了己方的真正實力,但輕松的語氣中透露出絕對信心,表明她認為自己将超越朱元璋和魔師宮,成為最後的贏家。盡管不可能将赤尊信送上皇位,她卻許諾改朝換代之後,白道勢力将被掃除殆盡,江湖上只剩魔門和依附于魔門的門派。
至于怒蛟幫、乾羅山城的人,如若他們不肯歸附,那也屬于一并清理的對象。赤尊信本身與怒蛟幫對抗魔師宮,獲得他們的信任,若肯答應做卧底,效果将極為驚人。
赤尊信的目光在她修美曼妙的身軀上流連,良久方道:“如果教主對過去的我提出這個要求,赤某一定大喜過望,甚至以此讨價還價,想要獲取你的身體。”
天空已徹底晶明,每個經過的人都可看到單玉如的絕代姿容,可惜這地方實在太過荒僻。單玉如盈盈俏立,含笑聽着,毫無被亵慢的不快之色。
赤尊信道:“如今我只擔心一件事。”
單玉如笑道:“請講。”
赤尊信聲音轉冷,冷冷道:“我怕答應了教主,又會成為過去那個沉溺于酒色名利的赤尊信,然後對龐斑望風而遁,重溫喪家犬般的日子。”
單玉如甜蜜的笑容忽地一僵,旋即恢複正常,依舊柔聲道:“難道就沒什麽條件能打動先生的心嗎?即使想要玉如陪在你身邊……”
赤尊信費盡力氣,才勉強積蓄氣勢,擺脫她媚術的影響,怎會聽她再說下去。“陪在你身邊”五字入耳,他心中一凜,果斷喝道:“單玉如,赤某不想聽你的鬼話,我要走了!”
話雖如此說,他還是肅立在單玉如對面,完全沒有舉步的意思。他很清楚,單玉如足以跻身于當世最頂尖的高手之列,無論自己是背對着她,還是從她身邊走過,都會被她抓住最微小的破綻,借機攻擊。
單玉如輕啓檀口,嬌笑道:“玉如深表遺憾。既然如此,請恕我不能讓先生進入金陵。”
今日兩人相會,乃是天命教處心積慮的結果。赤尊信要麽同意合作,要麽只有死路一條。盈散花豁出性命才成功種蠱,眼見成功在即,單玉如絕不允許任何變數。
剎那間,她身上的長裙廣袖獵獵飛舞,纖手被袖子遮住。一聲清越至極的聲音自袖中傳出,簡直可以震散人的心志。
這是她借以縱橫江湖的一對玉環的交擊聲。
這聲音響起的時候,她看似全身不動,實際已經沖到赤尊信身畔。衣服上的彩帶随她的動作向後飄飛,凸顯出她比靜立更勝一籌的嬌姿美态。
一股莫可名狀的強大壓力當頭壓下,赤尊信嘿然一聲,驀地平移數丈,錯開玉環鋪天蓋地的狂猛攻勢。他的兩只大手靈活更勝游蛇,以驚人的速度探向玉環邊緣,竟是想硬拼魔功,從玉環上與單玉如進行功力上的争鬥。
玉環直徑約有尺半,翠綠晶瑩,高速移動時發出尖利的呼嘯,在空中舞出一片詭異妖豔的綠光。
呼嘯聲由單玉如催動魔功造成,與她真實的移動方向截然相反。先天高手的感官均非常敏銳,于是綜合了聽覺和視覺後,将會出現可怕的矛盾結果。
比起龐斑直接在對手識海中創出的幻覺,單玉如真正實力當然有差,卻也足夠驚人。
赤尊信的手抓到玉環附近,光影頓時消散,現出玉環實體,以及單玉如蹙眉含愁的美麗容顏。廣袖向上卷起,半截光滑細膩的藕臂毫無保留地展示人前。
赤尊信被譽為古往今來最能博通天下武技的天才,任何兵器到了他手上,都可做到運用自如,靈活如身體的一部分。從黃州牢獄脫出後,他回溯前塵,不僅看清自己與龐斑的差距基于何處,也得到提升自身武技的啓示。
他的手與龐斑的拳、浪翻雲的劍、厲若海的槍、烈震北的針一起,被言靜庵列為天下至絕。但浪翻雲用一柄劍便可擋着他的十八般兵器,證明他只掌握了兵器的性質,尚未能把它們完美融合到一起。
之後,他将心一橫,索性不再使用任何兵器,強行把自己迫入只能以雙手迎敵的困境,終于引導着體內潛力爆發出來,創出一雙最奇妙,最靈活,最能依照主人心意行動的手。
如果敵人不是單玉如,他的贏面一定會比現在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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