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番外(一)

番外

唐渭和喻青相識于地下樂隊。

那年唐渭十九,喻青十八,正是叛逆的年紀,一群“不良少年”聚集在髒亂的地下合租房裏,瘋狂地擺弄着各種樂器。貝斯、鼓、吉他,音樂聲交雜着少年人尖細的嘶吼,震得屋頂都要塌了。

喻青就在其中,他抱着吉他,手指瘋狂的撥弄着,脖頸仰成近乎扭曲的弧度,吼着搖滾音樂,汗水順着他額頭流下,将烏黑得頭發打得濕漉漉的。

以一種狂放的姿态,揮霍着生命,歇斯底裏,帶着絕望之氣。

樂隊的名字叫浮光,浮光掠影,有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意思,就像他們孜孜追尋的音樂。

喻青是浮光樂隊的主唱,和其他玩搖滾的人不同,他并不喜歡奇形怪裝的衣服和彩虹似的頭發,一件白色衫衣,半舊的淺藍色牛仔褲,頭發不長也不短,細碎的流海半遮着眉眼,看上去清爽又帶着點神秘感。

貝斯手叫阿刺,一頭五顏六色的爆炸頭發,左耳上戴着六七個耳釘,燈光閃射下十分刺眼,那刺猬似的眼神挑剔地看着所有人。

架子手叫小剛,是個瘦小、看起來很怯弱的小男孩兒,身上帶着點鄉土氣,似乎剛來城市不久,抛開土黑的皮膚不看,五官卻很漂亮。

彈了首吉他獨奏後,唐渭被允許加入浮光樂隊,負責吉他。

他們練習時很瘋狂,每個音符都像是用盡生命在彈奏。練習多在白天,晚上他們要出去賺錢,或是在地下通道,或是在廣場,這些少年,用撕裂般的決絕傾訴着自己的音樂。

可是沒有人懂他們,和他們的音樂,甚至有些人惡意的罵聲神精病,吐口痰離開。有時一晚嘶吼下來,甚至不能吃頓夜宵,但肚子從來都是最不被他們考慮的。

回到破舊的地下室通常已經一兩點了,阿刺和小剛會帶着一張臭汗倒頭就睡,喻青就替他們保養樂器,白色的毛巾比他們洗臉的都幹淨。

喻青不喜歡說話,很多時候都是面無表情,使得那清俊的臉看上去有點冷峭。只有在觸碰到樂器的時候,他眼裏才有光彩,癡狂與絕望。就如同此刻,薄薄的嘴角松軟下來,泛着迷離的水色。

唐渭有時候看着他,就像看到了自己,骨子裏的偏執與瘋狂,将漫長的生命活成一朵煙花,殘忍的揮霍着。

他讨厭這樣,可是他改不了。

喻青擦着吉他的時候,有個女人闖進地下室,濃烈的劣質香水味,豔俗的衣服,只一眼唐渭就知道這女人的身份。

喻青頓了下,眼裏是不加掩飾的厭惡。他不觸摸樂器的時候幾乎沒表情,這次是例外。

那女人說喻青,你媽被抓進去了。

喻青已經見怪不怪,自顧自地擦着吉他。

女人說這次不一樣,她把一個小姐打了,那女的當場就暈了過去。

喻青臉都青了,是被氣得。他面色陰沉地站了半晌才出去,上樓梯時腳踩得很重,房頂上灰簌簌地落下來。

一連幾天喻青都沒有回來,少了主唱他們練起來也沒什麽勁。

那天唐渭去阿倫的酒吧,和他說到喻青他媽,是個五毒俱全的女人,聽說以前是名門閨秀,有了外遇氣死自己丈夫,又被那男人抛棄了,于是自甘堕落做了妓女又迷上賭博,整天只知道虐待喻青,為了賭資甚至都把自己兒子都押上了,哎……

後來呢?唐渭深深地抽了口煙,低沉地問。

後來怎麽樣阿倫沒有說,他被客人叫走了,直到唐渭走也沒有空過來。回到地下室他看到喻青回來了,正光着上身洗澡,那件白襯衫搭在椅背上,半個袖子都被染紅了。

看見他進來,喻青将衣服和毛巾扔到盆裏搓了搓,血水倒進馬桶裏沖走。雖然不動聲色,但唐渭感覺得出他的戒備。

他并不相信自己,既使在表演的時候是心靈相通,但喻青并不相信他,或者他不相信任何人。

唐渭也沒有問,他躺在床上,破舊的棉絮散發着腐敗的味道,空氣裏充刺着血腥味、阿刺的臭襪子味,和小剛中午吃得泡面味。

唐渭從未想過自己會住在這種地方,或者他內心裏也想着撕裂,撕裂一切光鮮麗亮,富貴堂皇,見到最真實的肮髒和血腥。

他甚至有些痛快的笑起來,如果那兩個人看到自己這樣,會是什麽表情?

昨晚的一切仿佛都是場夢,第二天喻青照就帶着他們練習,他還是穿着件白襯衫牛仔褲,既使現在首都已經是最冷的時候,出門的時候也只是披件掉毛的羽絨服。

這天喻青尤其的瘋狂,唐渭甚至擔心他的喉管會不會就此爆烈開來。後來他聽阿倫說喻青他媽被贖出來了,也不知道喻青從那裏弄來的錢。後來想想,肯定是從蘇浥那裏得來的。

日子照舊腐爛地過着,他們有時候在阿倫的酒吧裏唱歌,但能消受他們音樂的少之又少,很多客人受不了那炸耳的音樂就走了。還會倒賣些CD或琴,但首都的城管鼻子的靈敏度與獵犬是等同的,時常追得他們狼狽逃竄,跑得多了發現體力也增加了,可以維系更長時間的練習。

崇尚搖滾的他們,自然也崇尚性。阿刺時常帶些女孩兒回來,每個女孩兒在他床上都呆不過兩夜。小剛看起來憨厚可愛的,但憨厚的人分手時比誰都剛決。

只有喻青沒帶過人回來,阿倫說或許他從小耳濡目染着他媽與人媾|和,厭惡男人也厭惡女人。接着問他,那你呢?怎麽也不帶女人回去?

唐渭掐滅了煙說,我不喜歡女人。

阿倫一點也不驚訝,你看上喻青了。很肯定的語氣,唐渭沒有反駁。确實是看上了,同類之間的吸引力,但也排斥着。

阿倫遞給他張名片,說我這酒吧聽搖滾的少,你去這裏試試。

是雷電酒吧老錢的名片。他們拿着名片找到老錢時,他一點都不驚奇,似乎接待慣了像他們這樣的人。

唐渭第一次看到喻青笑,腼着個臉笑得很假,他說:可以給我們個機會,借你們的舞臺表演一場嗎?

老錢似乎見他長得順眼,不冷不淡地說:“你們先替激光樂隊暖暖場吧。”

阿刺激動的忍不住要吹口哨,小剛土黑的臉泛着紅光,喻青是真的笑了。

只是老錢卻沒把他們當成回事兒,走臺沒讓走,匆匆試了音。面對吧下聽衆時,卻不由得愣住了,緊張、手足無措。尤其是小剛,才從農村走出不久的他,從沒有被這麽多人圍觀過。

唐渭先動了,上來就是一陣華麗的Solo,抓住了聽衆的耳朵,也喚回阿刺。

喻青說了《斷翅》,小剛倉促地打起鼓,唐渭的吉他跟着他的節奏,可他們錯估了小剛的膽量,他的手在抖,呼吸急促,鼓點打得很零亂,唐渭仗着高超的技術追上節奏,阿刺追不上,音樂就亂了,這一亂喻青的聲音就成了背景,成了噪音。

第一次演出,很不成功。

但他們并沒有狼狽離開,頂着一陣陣的哄趕、鄙夷和唾罵,他們唱完了暖場節目,四個少年緊緊地站成一團,形成防護的姿态,看着臺上的樂隊表演。

唐渭第一次離喻青那麽近,聞着他身上的汗味,看着他緊繃的肌肉和咬緊的牙關。

那天他們回去的時候下雪了,冷冽的風割着他們的肌膚,剔着他們的骨肉。喻青仍穿着那條半舊的牛仔褲,透過破洞可以看到他的膝蓋,無倫多冷的天氣,似乎他都只穿一條牛仔褲。

回到地下室,四人無聲的靜坐了許久,喻青說我們總結下。他聲音沙啞的像破鑼,總結有兩點,第一,多找機會适應場子;第二,練默契度。

那晚唐渭半夜餓醒,聽見壓抑的抽噎聲,他一瞬間以為有鬼。某個像他們一樣孜孜追尋音樂夢而不能實現的人,自殺在這陰暗的地下室裏。随後他才察覺,哭聲是從旁邊的床上發出的。

是喻青。

他打着火機,見喻青并沒有醒,他是在夢裏哭,眼淚嘩嘩地流。

白天永遠都是冷峻剛硬的樣子,似乎刀槍不入,可夢裏卻哭的像個孩子。他是夢到誰了,才能盡情地在那人面前哭?

唐渭沒有叫醒他,因為知道驕傲如喻青,不希望別人看到他脆弱的樣子。

太陽出來後,喻青還是面無表情的喻青。他們愈發勤奮的練習,然後去各個酒吧求機會演奏。真的是求,抛棄了尊嚴,卑微乞求。到那時唐渭才知道,清傲如喻青,竟也可以将自己放得那麽低,低到塵埃裏。

可是,塵埃裏何時能開出花來呢?

起初他們四人一起去求人的,可是阿刺受不了謾罵和人吵了起來,喻青就讓他走遠點,等上場時再過來。後來連怯弱的小剛都受不了侮辱,差點動了手,就剩唐渭和他去求人。

不是唐渭能受得了這些侮辱,只是他從頭到尾,都将自己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着喻青的反應,他想看這個男人能為音樂做到什麽程度,能放棄多少,他的底線在哪裏。

喻青的眼睛從來都是清冷的,如同寒潭一樣,既使讨好賣笑的時候也如此。只是那略長的流海遮住眼睑,別人看不到罷了。

他們求來不少暖場的機會,小剛終于不怯場,四人在臺上配合得越來越好。同時也觀察別的樂隊表演技巧、互動的方式,私下裏有針對的練習。

這樣一個月下來,再奏《斷翅》,和之前已經有很大的進步了。

白天練習,晚上暖場,他們連倒CD賣琴的時間都沒有了,賺不了錢,不僅要餓肚子,還沒錢交房租。那樣肮髒的地下室,卻能榨幹他們所有的血汗。

那天房東來收房租,實在拿不出,喻青求他寬限幾日,老板一點也不通容,叫來兩個人将他們的東西扔出去,起先他們還卑微的乞求,可看到其中一人拿起吉他扔出去,喻青忽然就像變了個人,他眼神兇狠,面容扭曲,一拳就打在那人臉上。阿刺與小剛也沖了過去,場面一下就亂了,三個少年與三個大男人扭打成一團,窄小的地下室更是雞飛狗跳,雜亂不堪。

唐渭拿起鋼管狠狠地砸在鐵門上,巨大的響聲震住扭打的人,他背着日光而立,滿身都是暴戾之氣,猶如修羅。

最後他們還是搬出了地下室,那天的雪很大,一片一片像鵝毛般,很快天地就一片雪白。他四人站在寒風中,偌大的天地,茕茕孓立,形影相吊。

喻青說:這麽幹淨的天地,為什麽我們就活得那麽肮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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