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祁霄手裏把玩着折扇展開又合上、合上又展開,瞧着奔馬圖愛不釋手,真像是個孩子得了好玩的玩具輕易被滿足。

祁霄是皇子、是王爺,他有嬌生卻沒有慣養,十歲離開元京之前在宮裏謹小慎微地活,皇宮大內什麽寶貝沒有,可諸多賞賜從沒有落到過他的頭上,在那個冰冷的四方城像一座活人的墳墓,那些寶貝便是陪葬品,再好又如何。

後來,祁霄被送到撫州,他連娘都沒有了,徹頭徹尾成了孤兒。

在祁霄未滿十七年的人生裏,真心待他好的人屈指可數,他想将一點一滴都收藏起來。

唐绫或許此時還不能信任他,但他帶着鐐铐、磨破了手腕、花費了幾個時辰都要親手給他繪出扇面,這份心思就算是假的,祁霄都忍不住感動。

“我很喜歡。”

祁霄低低笑着,看唐绫的眼神忽然充滿驚喜和期待。

這個時候,祁霄突然抛卻了謀算和詭詐,純粹地喜歡、單純的只是少年,唐绫反而不知所措起來。

“我很喜歡,謝謝你。”

祁霄只說了這麽一句話,卻說了好多次,聽着唐绫耳朵裏像是平地裏炸了雷,不知怎麽就刺耳起來,連他最初想借機要回發簪的話都咽在了喉嚨裏說不出來了。

青岚悄悄走到唐绫身邊,偷偷給唐绫遞眼色,唐绫卻像看不見似得,青岚忍不住開口說:“王爺,請将我家公子的發簪歸還。”

唐绫皺眉瞪了青岚一眼,雖然青岚是說了他想說卻未能開口的話,但青岚不懂拐彎抹角,說話口氣生硬,俨然是讨債的意思,太不将祁霄這個楚王當回事,祁霄的脾氣唐绫還摸不準,萬一他一怒之下殺了青岚都不是沒可能的。

祁霄将折扇慢慢合上握在掌中,嘴角的笑漸漸壓平,淡淡擡眼瞥了青岚,又移到唐绫身上微微一頓,沒發一語就霍然起身。

“王爺……”唐绫心頭一跳,忙也站了起來,他知道青岚這張嘴早晚惹禍,可他不想才救了葉淮又要折了青岚。

祁霄像是沒聽見,又或是根本不想搭理,擡腿就走。

剛到門口差點被取藥回來的阿玉撞個正着。

阿玉連忙退了兩步,躬身告罪。

祁霄垂眼看見阿玉手裏拿着的藥膏,伸手搶走,頭都不回地走了。

阿玉愣在原地一時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她知道祁霄很不高興,而能惹祁霄不高興一定是屋裏的人,她不過才離開一會兒究竟發生了什麽?

“這……這人怎麽翻臉比翻書還快?”

唐绫嘆了一聲,一巴掌拍在青岚腦門上:“以後我沒讓你開口,你就別說話了。”

“……公子?公子為什麽啊?”

唐绫扶額:“你把他當成我爹,自己再想一遍剛剛你都幹了什麽、說了什麽?”

“侯爺……?我……他與侯爺如何能比?!”荀安侯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人敢在侯爺面前造次?青岚恨不得自己是根木樁子,是荀安侯瞧不見的人,莫說開口胡言,他連吭都不敢吭一聲。

唐绫直搖頭:“他是陳國皇子、楚王,你見他年少就敢欺他?他若方才發怒要砍了你,我都救不了。”

“……公子……”青岚有些委屈,他并非是有心欺祁霄年少,只是初遇祁霄時,他便對唐绫出言戲弄又當街強搶,如此行徑根本就是有意侮辱,着實可恨可惡,他們在王府形同軟禁,葉淮又被重傷,唐绫是沒親眼看見葉淮的傷,青岚卻是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心裏憋着怒又替自家公子不平不忿,怎麽都沒法對祁霄曲意逢迎。

“那支發簪以後不許再提。”

青岚低了頭,應了一句:“是。

青岚不敢再亂說話了。”

***

“怎麽了?誰惹我們王爺不高興了?哎,這扇子哪裏來的?裏面藏了什麽機關暗器?”

祁霄手裏的折扇被突然抽走,他伸手又給搶了回來:“我的。”

“知道是你的,整個楚王府裏什麽不是你的?看看都不行呀?”

祁霄一翻手腕将折扇收到腰間。

“小氣。

師兄還能搶你的呀。”

白溪橋還第一次見祁霄喜歡什麽東西喜歡到不能讓他碰的。

“看什麽看,一把扇子而已。

你去看看西院那個死了沒。”

“那點傷是死不了人的。”

白溪橋本來是要去西院的,但祁霄這麽刻意他就偏并不能放過祁霄了,一屁股坐到祁霄邊上,“扇子不是你會喜歡的東西啊,哪兒來的?”

“跟你沒關系。”

“嗯……荀安侯世子送的?”白溪橋看着祁霄笑得雞賊,“霄兒,你怎麽想的?什麽時候變得這般心善,幫他一次不夠,還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幫他?”

“順手而已。

那個葉淮身手不錯,将來說不定用得着。”

白溪橋不敢茍同:“身手是不錯,但我和宗盛的身手難道比他差?忠犬認主,你未必差使得了葉淮,況且會沖動到夜闖王府的,恐怕腦子也不太靈光,将來說不定是禍害。”

“我設的局、下的鈎,他若不來闖,豈不是顯得我很蠢?”把葉淮引出來是祁霄故意為之,在虎口峽時他就知道葉淮的存在,現在唐绫在王府內而葉淮卻不知在何處,雍城裏滿是虎威軍,這個時候最忌節外生枝。

“所以我就不明白了,一個周國質子犯得着你花這麽多心思?”

“我為的不是唐绫,那些齊國細作神出鬼沒終是心腹大患。

不過這裏是雍城,我量他們也沒膽子在這裏動手,怕就怕回元京的路上仍不會太平。”

“你這顧左右而言他可真讓人更不放心了。”

白溪橋一句話将祁霄戳破,搖頭嘆說,“他畢竟是周國質子,你要利用他進京是沒法子,但若與他過分親近早晚落人口舌,變成旁人拿捏你的把柄。”

“師兄你真啰嗦,我回去又不是要争什麽,辦完事就走,跟他也不可能有什麽親近可言。”

祁霄将折扇從腰間抽出,丢給了白溪橋,自己走了出去。

祁霄剛走出門就有些後悔,他是真喜歡那扇子,可想再掉頭回去又怕被白溪橋唠叨,只得走。

白溪橋打開折扇瞧了一眼:“奔馬圖?真會投其所好。”

白溪橋剛合上扇子,嗅見墨香,又展開仔細瞧了瞧、聞了聞:“親手繪的?還真是個才子。

難怪霄兒喜歡。”

白溪橋搖了搖頭,平日裏的祁霄張牙舞爪,可白溪橋是了解他的,他只是想被人疼愛着、珍惜着,像其他孩子一樣。

***

又五日,唐绫終于走出了楚王府,離開了雍城。

比起來時,長街上仍是人頭攢動地熱鬧,只不過這一次唐绫是坐着寬敞軟墊的馬車而不是囚車,而這都是托楚王祁霄的福。

唐绫和青岚坐車,駕車的是扮作車夫的葉淮,而祁霄騎着黑駿高馬就走在馬車前面,身邊伴着宗盛。

祁霄身為藩王,即便得召入京本就不能多帶兵馬,而此行有虎威軍護送着唐绫本該無虞,但已經出過一次事了,蘇勤也不敢大意,便應了祁霄多帶三十府兵随行。

蘇勤不傻,從虎口峽遭遇埋伏襲擊,祁霄突然出現借了獵犬給他們尋人,蘇勤不得不承他的人情。

若第一次是巧合,那麽之後祁霄将唐绫當街“擄”了留在楚王府裏養病,就不可能是巧合能夠解釋的了。

數日後陛下聖旨既到,準祁霄返京,蘇勤才明白過來祁霄所為何來。

他惱祁霄的利用,卻不能說什麽,只得視而不見,這一路上他是絕對不會顧及祁霄王爺身份而照顧他的,他們進京的行程已被唐绫的病拖了十日,他要追回來。

一出雍城城門,蘇勤便下令急行軍,所有人都得跑起來。

車輪滾滾,岳芝林終于送走了唐绫和蘇勤,也送走了祁霄,擡手擦了擦額角薄汗,他總算能稍微松口氣了。

平日裏應付祁霄就夠累人的了,蘇勤身後有陸方盡和虎威軍,唐绫更有整個周國,還差點在他撫州府的地界出事,岳芝林燒香拜佛地就盼着快快送走這尊佛,然後他才好專心細查齊國奸細一事。

岳芝林順着祁霄給的線索果然查到些蛛絲馬跡,種種跡象表面這些細作已潛入大陳頗有些時日了,長久蟄伏于袁州府,是否滲透其他州府暫時還說不好,但他能管住撫州府這一府之地就不錯了,袁州府的事還得是旁人去查。

岳芝林密函入京,陛下密旨令他清查撫州全境,而袁州或許陛下已派遣了人出來,或許還沒有,那些就不是他岳芝林該知道的事情了。

清查撫州府,談何容易。

望着揚塵漸落,車馬已遠,岳芝林忍不住又嘆氣。

祁霄得償所願獲旨入京,總算不費他諸多心思,私心裏想一想,岳芝林倒覺得元京沒什麽可去的,祁霄在雍城做個逍遙藩王如何不好?非要回去,多少兇險誰能預料?說到底,祁霄還小,何苦呢。

看在祁霄幫過他的份上,岳芝林不希望他死。

“哎……”

“大人怎麽了?”

“沒事,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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