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秦江源自西北雪山腳下潮雲河向南一路入川陽湖再彙入太華江,幾乎貫穿了大陳南北,不過元京在東,原不近秦江,百年前梁國還在時,粱國主粱昱大興土木、舉一國之力開鑿運河,将汴河與秦江相接,耗費三十年硬生生為梁國開辟了一條暢通無阻的水路。

只可惜,粱昱的高瞻遠矚敵不過內憂外患,而他自己也不是個長壽的國君,薨時不給過四十有三,根本沒有來得及看見運河貫通,而當運河貫通之日,梁國也終于不堪重負,被相鄰的晉所滅。

百年之後,秦江水滔滔不絕、奔流不息,将陳國商貿承載在波濤之上,源源不斷。

唐绫終于親眼看見了秦江,他在羊皮地圖上撫過無數次的一條線,他終于聽見了江水浪濤之聲、聞見清冽的氤氲水汽,秦江比不上太華江聲勢浩大、波瀾壯闊,卻從青山重林中穿過,伴着鳥獸鳴、雲霞長,像有着寬大的胸懷,将人世擁在臂間,包容了一切,于是天地都能平靜。

唐绫站在甲板上看着眼前景色,一時感慨萬千。

周與陳争戰多年,從不能有大勝,唐绫認為原因并不是陳有上好的鐵礦和工匠,有鋒利霸道的兵刃,也不是因為虎威軍有多勇猛善戰,真正的原因正是這條平靜的秦江、貫穿了整個陳國的秦江。

因為有秦江,即便駐紮在臨江府的虎威軍僅五萬人之數,一旦戰事起,陳可以将大批軍将士兵通過秦江輸送到臨江府、太華江畔的戰場上,更有源源不斷的補給,能傾一國之力支援虎威軍。

鏖戰數月,大周越戰越乏,終是不濟,所以他唐绫才會出現在這裏,陳國的腹地,過不多久,他就能抵達元京,去向陳國的皇帝卑躬屈膝。

唐绫扶在欄杆上的手不自覺地用力,像是要捏碎什麽。

“公子,外面風冷。”

唐绫不自知地輕嘆一聲,回身笑對青岚:“如今方才入秋,日頭又好,我都出了一腦門汗了,哪裏冷?再說,我都躺了兩天了,再不出來走動一下,手臂傷還沒好,雙腿就要廢了。”

青岚剛想說唐绫的傷還未完全愈合不宜多動,尤其他身上的“塵緣”沉重異常,極容易牽動傷口的,不過話還未出口就被唐绫一句直接噎了回去。

“……公子……”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的傷要緊,我的傷寒也未痊愈,哎……青岚啊,你知不知道自己這樣唠叨容易老?”唐绫輕輕笑着與青岚開了個玩笑。

青岚卻禁不起小小一個玩笑,一股委屈勁立刻就上了臉。

到陳國的這段日子,他天天提醒吊膽的,刺殺、風寒、勞苦、又是刺殺、受傷,一個月時間唐绫已經在鬼門關前徘徊了好幾回,青岚從前對自己的醫術很有信心,甚至驕傲,可現在,他是真的怕,萬一唐绫突然倒下去,他救不醒了,那要怎麽辦?!他不敢去想,只能用盡一切辦法護着唐绫,一寸不離地守着,最好生人勿進。

想到“生人”,令青岚最頭疼的那個正晃晃悠悠的趴到船尾,離着他們不遠不近,喊一聲能聽見,偏又隔着兩丈遠,好像是等着唐绫走過去似得。

唐绫很顯然也瞧見了祁霄,身體微微側過去面想着他。

“公子咱們回去吧?”青岚見唐绫仿佛是有走過去的意思,趕緊拉着唐绫想回船艙裏去。

唐绫一直看着祁霄放心,輕聲對青岚說:“你先回去吧。”

“公子……”青岚還想說什麽,唐绫已經舉步走向了祁霄。

祁霄一屁股坐在船尾甲板上,靠着欄杆,仰着頭,任憑風吹将水汽灑在臉上,想來該是惬意的,而唐绫走近了才發現他臉色不好,眉頭也皺着。

“王爺。”

祁霄聽見唐绫的聲音,微微睜開眼,眯着眼縫看了唐绫一眼:“嗯。”

“王爺怎麽了?”祁霄愛答不理的态度好像是不樂意跟唐绫說話,可瞧他臉色又似是病了,于是唐绫沒有識相的轉頭離開,而是多問了一句。

祁霄合上眼,動都懶得動一下,支吾了一聲:“嗯,有事?”

祁霄素日裏氣焰嚣張、跋扈輕狂、桀骜不馴,态度傲慢是再正常不過。

對着唐绫的時候,多數是面上帶着狡黠的笑,話語間戲谑和逗弄頗多,沒幾分客氣,像是故意要惹惱人似得。

又或者祁霄握劍殺人時,劍鋒淩厲,整個人裹着肅殺狠絕。

但唐绫從未見過祁霄這樣有氣無力的樣子。

“王爺該不會是暈船吧?”

祁霄再次擡起眼皮看着唐绫,皺着眉頭沖着他輕輕招了招,示意唐绫往他側邊站一站。

唐绫順着祁霄的意思挪了一步,站在他身邊角度恰好替祁霄遮去頭頂上的日光。

祁霄滿意了,微微舒展眉頭,揚起臉沖着唐绫問道:“子繹傷好了嗎?找我有事?”

祁霄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是暈船,他能在馬背上拉弓揮刀宛若空中翺翔的飛鷹一般游刃有餘,可一上船風一起、浪一拍,他就暈的不行。

他還記得十歲時封王離京,走的也是秦江水路,他從上船開始吐,吐到不省人事,一直到雙腳着地才撿回一條命來。

時過六年有餘,秦江還是當年的那條秦江,他祁霄居然也還是當年的那個小孩,管不得年齡長了多少、體格多好,該吐還吐,該暈還暈,只是現在的祁霄更要臉面,決不能在唐绫這個病秧子面前示弱。

“你若難受的緊便讓青岚瞧一瞧吧?他那裏應該有治暈船的藥。”

祁霄歪嘴笑了笑:“無妨。

在外頭吹吹風就好了。”

唐绫也笑了,藏在陰影裏,有些模糊不清,又或許是祁霄暈的厲害,看什麽都不清不楚的吧。

“那我就站在這裏替你遮一遮日頭好了。”

祁霄聽見了唐绫說的話,皺了皺眉頭,他不是很明白唐绫的意思,是要陪着他在甲板上吹風嗎?暈船好像能暈得他靈魂出竅似得,連腦袋裏都只剩下了水,晃蕩的厲害。

唐绫看着祁霄臉上出現迷糊的表情更壓不住嘴角的笑意,他還是頭一次看到祁霄身上有少年人的稚氣,有些嬌蠻的可愛。

“這一路還長,你的傷好好養着吧,萬一再出事,別指望我還能救你。”

“哦……原來楚王不僅暈船還不會水呀。”

祁霄聽着這話有些刺耳,兩個人好像突然對調了個位置,變成唐绫睨着他、調笑于他了。

“所以子繹是特地來看我笑話的?”

唐绫搖了搖頭:“到陳之後,不是遇上刺殺這樣驚心動魄的兇險之事,就是養傷養病,整日整日躺着甚是無聊,再者船上無處走動,便想着若你得空,可以對弈一局,消磨些時光。”

祁霄輕輕擺手:“抱歉,不陪。”

“沒關系。”

唐绫說完話還是站在遠處,扶靠着欄杆,将“塵緣”的重量卸去些,就在祁霄身邊站定了。

祁霄揉了揉額角:“你還不走?”

“我也吹吹風。”

祁霄嘆了一聲,就不在搭理唐绫了,随他站在身旁也好,就沒有這麽曬了。

不過兩人這樣一站一坐、默不作聲地相處并沒有維持多久,宗盛從船艙出來徑直沖着二人走來。

“爺。”

祁霄伸手:“拉我一把。”

宗盛将祁霄拉起來,祁霄一拂袖撣去一身潮氣,大步往船艙裏走,宗盛跟在身後,直到離開了唐绫的視線,才悄聲說:“鳳林山有信來。”

“嗯。”

船是白溪橋租的,比不得官船寬敞舒服,祁霄的房間是最好的,但也好的有限,甚至還不如藍泉鎮的驿館上房,不過祁霄不挑剔,坐什麽樣的船都暈,沒什麽差別。

房間窗戶大開着,通風良好,總算不是太憋悶。

祁霄的迅鷹就是從窗戶進來的,落在祁霄床頭的衣架上,在祁霄的錦袍上踩了好幾腳,在簇新的衣袍上留下了數道爪痕。

祁霄原本想往床上躺,瞧見迅鷹又忍着難受先去喂了鷹,一邊問宗盛:“鳳林山怎麽了?”

“岳芝林跟着細作的線索在鳳林山找到了一處齊國細作的窩點,不過他不敢在袁州府指手畫腳,便将事情告訴了袁州知府聶廣立,同時密奏入京。”

“呵,聶廣立?”祁霄冷笑一聲,“竹籃打水一場空。

算了吧。”

宗盛點頭:“聶廣立派了府衙差役去剿,打草驚蛇,到的時候人去樓空,什麽有用的都沒找到。”

“這個也是早料到的了,無妨。

此次岳芝林立下大功,說不定有緣能在元京相見呢。”

“爺要用他?”

祁霄不答,轉而問道:“白溪橋呢?”

“船頭釣魚。”

祁霄合了眼,呢喃一句:“我睡會兒。”

另一頭,唐绫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離開時窗是開着的,回來時卻已關了。

唐绫給青岚使了個眼色,青岚微微點頭,退了出去,謹慎地守在門外。

豆腐幹大小的房間統共方寸點大,葉淮偏能藏的住,像只貓似得走路沒有聲。

“公子。”

“你的傷怎麽樣了?”這麽多日子來,唐绫幾乎沒有機會與葉淮說句話,葉淮的傷勢青岚早已向唐绫細說,可唐绫還是忍不住問一句。

“公子放心,不礙事,已經痊愈。”

唐绫點頭,眉頭卻是皺着,葉淮的傷勢不輕,哪裏能幾日便好?青岚說至少需得将養一月,但葉淮既然說無事,那唐绫便不再問了,只道:“好。

你自己當心。”

“公子,元京聯絡上了。”

“這麽快?我以為走秦江水路,在藍泉鎮又出了事,蘇勤一刻不停趕得這樣急,或許聯系不上呢。”

葉淮道:“是在碼頭上,差點就錯過了。

馬車不能上船要就地變賣,我才得空。”

“如何?”

“待到了啓淮下船,就會有人接應,必能護公子周全入元京。”

唐绫聽後眉頭非但沒有舒展,甚至搖了搖頭:“我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擔心元京的情勢。

也是怪我自己不争氣,一點小傷就高燒不退,迷迷糊糊地上了船,來不及交代你一聲,等到了啓淮,告訴他們小心打探朝中情況,留意鳳林山和西邊的動靜,最好能知道是否往袁州府調兵。”

“好。”

作者有話說:

主線是權謀,大家不要着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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