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1)
作為資深吃瓜群衆,阮昔始終秉承着一個重要思想:看熱鬧時不要站得太近。
更何況,她和當事人還結了梁子。
故而,未等綠鳶撲過來,阮昔便早早的躲在了周福海身後。
可憐殿內其餘宮人,和那女人搭黃瓜架子撕吧半晌,這才把她控制住。
幾位太監帽子歪了,拂塵掉毛了,連熨帖的宮袍都被拽得皺斜,歪露出一團白色中衣來!
“豈有此理!真真豈有此理!快将這賤婢拉下去!”
周福海難得動怒,以往沉穩的氣度失了大半。
一群人鬧哄哄往外走,在文昭儀聲聲“陛下”的呼喊中逐漸遠去。
殷承景負手踱到窗前,凝視滿地消融的冰雪:“紀念青已死?”
阮昔心中一緊,略有些不安道:“回陛下,是,他受不住酷刑……”
殷承景驟然轉身,目光陰沉地盯着她,吓得阮昔将剩餘的話乖乖咽回。
“孤生平最恨謊言。”
阮昔開始後悔剛才沒跟着周福海一起走,每次和這家夥獨處都沒啥好事。
避重就輕将慎刑司的事講完後,她偷眼觀瞧殷承景,發現他雖然還板着臉,但面部線條顯然緩和不少。
“小人的确擅作主張,請陛下降罪。”
阮昔頭痛,封建社會害死人啊,動不動就請罪,她都說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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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心中暗罵狗皇帝混蛋,下颌不期然被他輕輕捏住,迫使她擡起頭。
殷承景似乎很喜歡這個姿勢,牢牢鎖住她的目光,讓她想回避都難。
“在孤面前,不準有秘密。”
阮昔緊纏的裹胸随着呼吸不斷起伏。
呵,她這秘密可大了。
“還藏着何事,一并說出來。”
阮昔渾身冷汗。
冒名頂替哥哥入宮犯的可是欺君,真說出來,就殷承景那陰晴不定的狗脾氣,沒準也賞她個“彈琵琶”。
再不濟也要被下獄,弄不好還有可能被貶入青樓為妓。
傻子才對這暴君掏心掏肺!
要命的是,阮昔的片刻遲疑瞬間被殷承景捕捉到,還好整以暇地等着聽下文。
阮昔謹慎斟酌着措辭:“文答應她,認罪得未免太過輕易。”
能從秀女辛苦熬到昭儀的位置不容易,即便事情敗露有可能牽連到家族,第一反應也該盡全力否認才對。
怎麽連問詢的程序都沒走完,就急吼吼的跑到禦前來?
簡直像拼命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
當初在宮宴上,因那位神秘姑姑正巧出現在德妃和文昭儀的席位中間,阮昔才在慎刑司用文昭儀三個字詐紀念青,歪打正着拿了口供。
但方才,她明顯覺得不對勁。
大理寺的父親被牽連,自己又被打入角萃宮那種地方,若無奇跡,文答應這輩子應是難翻身了。
在這種絕境下,她為何不咬出阮昔的女兒身?
不管有什麽原由,就算文答應忍得住,那個沒城府的綠鳶也忍得住?
那宮女眼中恨意滔天,巴不得将阮昔生吞活剝了,怎的光罵些不痛不癢的話,半句不提她的死穴?
難不成,她們對阮昔的真實身份一無所知……
這就怪了,那當日指使神秘姑姑,引原主入宮的人究竟是誰……
“舍車保帥,她不過是某人的棄子而已。”
殷承景終于肯松開手,阮昔偷偷揉了揉那被捏得發紅的部位,暗罵狗皇帝力氣真大。
“孤如今越發好奇,你到底做了什麽,竟讓那人如此大費周章鏟除,甚至不惜犧牲一個昭儀。”
阮昔:我也想知道。
便宜哥哥阮喜呀,你到底怎麽惹到煞神的……
***
為了一探究竟,阮昔跟随禁衛軍同去文答應原本住的芳華宮主殿抓人。
衆宮人有的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哪肯就範,一時間鬧得雞飛狗跳,連西偏殿的秦婕妤都聞訊出來了,瞧見阮昔立刻揚起眉毛:“是你?!”
“文答應在宮中豢養刺客,咱家奉陛下旨意前來搜查芳華宮,請秦小主見諒!”
阮昔小手一揮:“将西偏殿的宮人也全部帶出來!”
衆侍衛依令行事,誰也不敢多問她為何私自擴大搜查範圍。
畢竟她方才和殷帝關門秘語良久,萬一陛下又私授了新的旨意呢?
秦婕妤氣得不輕:“她文瓊雲犯事,為何牽扯上本婕妤?阮喜!你分明公報私仇!本婕妤這就去找陛下……”
“請便,秦小主往這邊站站,莫擋路。”阮昔懶得理她,朗聲吩咐:“來人,去內務府取芳華宮名冊來,咱家要一一核對!”
“姓阮的!你!你等着!”秦婕妤跳着腳作勢往外走,扭了半晌也不見宮女憐月來攔,後知後覺才想起來,她也被侍衛押在院內聽審了。
她見大家都忙成一團,無人不睬,氣得獨自惱了半晌,又不敢真在這時去觸殷帝黴頭,只得踩着重步又回到西偏殿。
臨了狠狠關上門,權當給自己找回點顏面。
阮昔審查得很仔細,再三确定名冊,期待能在滿院的宮人中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可惜,忙活了一下午,卻徒勞無功。
主殿宮人衆多,總有那扛不住揍的,單在內務府挨了幾巴掌,就把關于文答應的事吐了個幹淨。
阮昔對她平日的人脈關系很感興趣,尤其是那些走得略近的位高者。
本朝後宮婕妤之上,除德妃、娴妃、明妃、淑妃共四妃外,便是魏後。
四妃以德妃為尊,德妃與淑妃交好,娴、明二妃則依附魏後。
在殷帝還是五皇子時,德妃其父蔡太師、魏後其母清平公主曾聯手把持前朝後宮,協力助殷承景奪得儲君之位。
可如今,兩方卻屢有交惡傳言。
據說,殷承景登基前,府中只娶了德妃一人,原本早就定準了的鳳位,突然被天降的魏後搶走了。
清平公主寵女無度,平生又被先皇養得驕縱慣了,不惜和蔡太師撕破臉也要将女兒扶上後位,兩方差點同室操戈。
最後還是蔡太師忍痛退讓一步,條件是清平公主永不許再插手前朝後宮之事,退隐太虛山頤養天年。
因有這檔子過節,如今的德妃和魏後早已勢同水火,只是面子上還假意維持着。
文答應為人較為圓滑,與四妃都有走動。
但其中關系最親密的,還屬魏後那派的娴、明二妃。
其實單從梅園發生的事推斷,德妃便可暫時排除嫌疑了。
畢竟她當衆就想下令搜查,半點都不怕阮昔女兒身暴露的事。
至于其餘人……
阮昔皺眉苦思,她在前日的賞花宴上對那幾位了解尚淺,一時看不透文答應是為誰背鍋。
當日,殷承景下旨,将大理寺少卿貶為主簿,罰俸六月,以儆效尤。
萬中、阮喜捉賊有功,賞萬中銀百兩,撤銷阮喜的罰俸處決。
兩人一同接的旨,出來後,兩手空空的阮昔看着萬中捧着的小銀山欲哭無淚。
這麽多銀子,都夠她在宮外衣食無憂好幾年了。
正感慨着,萬中左臂擎着托盤,騰出右手來,竟将半座小山塞進了她懷中!
“計是你定的,萬某不過跑腿罷了,這賞銀,理應一人一半。”
阮昔看着白花花的銀子悄悄流了下口水,拿在手中疼愛地摸了摸,又放回托盤中。
“是你的就是你的,拿着。”她拍拍萬中削瘦又結實的肩:“咱倆的關系,用不着扯這個。”
萬中身形微頓,沒再堅持,原本冷峻的眸中又多了絲暖意。
若不是阮昔,他也不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由看虎侍衛變成禁衛軍頭領。
兩人正閑聊着過段時間叫上石春、張文和一同聚聚,打遠處孫侍衛忽然跑來,面帶焦急神色。
自從萬侍衛變成萬統領後,孫侍衛也由前輩變成了他的左右手。
孫侍衛連恭維話都忘了說,他帶來個不好的消息。
絕塵道長下榻的客棧走水了。
火勢起得很猛,由二樓燃起,借着風勢火舌卷天,登時将整座客棧吞噬其中。等巡捕房的人控制住災情,客棧也早就成了焦炭。
絕塵道長正住在二樓,起火後雖有不少人膽子大的往下跳,其中卻無他的身影。
焦黑的廢墟中有具屍體被燒得面目全非,難以辨認,但據穿着和身邊法器推測,應是絕塵道長。
“縱火之人可查清了?”萬中肅然問道。
“跟守的兄弟們沒看清那人的正臉,但瞧着背影怪眼熟的。”
孫侍衛左右看看,用手擋住嘴在萬中耳邊私語:“裘鴻志那小子今日正好輪休,早早的就出了宮,晚間才能回,之前送絕塵道長出宮的差事,也是他的。”
阮昔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刑部尚書的公子,由原禁衛軍副統領被貶為普通侍衛的倒黴蛋。
“啧,真搞不懂那小子,都被貶職了還這麽不安分。”
孫侍衛連連咋舌,看來平時對裴鴻志的印象很差。
“孫大哥,沒準你的因果關系弄反了呢。”阮昔看着天邊如血的夕陽,若有所思:“看來那梅簽,惹怒了某位不得了的人呢。”
不多時,夜幕降臨。
皇城內各處燭光穎動,年關将近,不少宮人提前準備了喜慶的紅燈挂上,期望能讨個吉利。
宵禁過後,本應寂寥的宮道中,卻迎來兩個急匆匆的身影。
二人皆着身黑衣,兜帽密實地扣着頭,偶爾瞧見巡邏的兵隊,還驚慌地藏在夾角中。
“小主,咱們這樣,會不會太冒險了?”
憐月怯生生扯住秦婕妤的衣角,幾次三番想把她勸回去,無奈自家小主脾氣太犟,打定主意的事從來不輕易變。
“蠢貨!這點風險算什麽?此事若真,日後便是享不完的榮華富貴!如今連個閹奴都敢在本婕妤頭上踩一腳,再不拼一拼,怕将來的下場,也未必會比文瓊雲那賤人好多少!”
秦婕妤說到激動出音量稍高些,吓得憐月急忙去捂她的嘴:“小主慎言!年關在前,別說那不吉利的話!”
憐月是秦婕妤從本家帶過來的丫鬟,兩人一同長大,縱然平日裏有所龃龉也不生分,仍舊親密無間。
秦婕妤瞪她一眼,甩開憐月的手繼續往前走,眼見周圍陰森可怖,紅牆綠瓦似乎與白天全然不同,內心又忍不住有些打顫:“那個消息,确認可靠嗎?”
憐月急忙跟上:“倒是錯不了,養心殿的小卓子親自傳來的,說是要去最高處,必得在子時趕到!”
放眼整個皇城,最高的樓閣便是望西樓了,整整有七層,登到頂層即可俯瞰所有宮殿庭院。
簡直是再合适不過的地點。
越到近前,兩個的心便跳得越厲害,因怕暴露行蹤,連盞燈都沒敢提,就這麽深一腳淺一腳走着。
每每夜風猛獸般呼嘯而過,兩人便縮作一團,彼此攙扶,只盼能早點結束回去。
自小便嬌生慣養的嫩葉,哪兒受過這等摧殘。
幸好,望西樓附近無值班的守衛,整棟樓都黑漆漆的。
秦婕妤早忘了計較,與憐月攜手而行,當踩上樓閣裏的青石板時,兩人俱送了口氣。
終于到了!
“太好了小主!小人估摸着還有半柱香的功夫才到子時呢!咱先上去美美等着,趁這空隙對皎月再許個願,保準事能成!”
憐月眼中放出期待的光彩,全然忘卻恐懼和不安,哄得本有些疲累的秦婕妤也來了精神。
“小妮子總算嘴甜一回!等本婕妤日後登鳳位,定賞你個女官當當!”
“憐月才不願呢,憐月就想守在小主身邊一輩子,哪兒也不去!”
兩人恰好登到四層,秦婕妤聽了這話大為受用,剛想誇獎憐月幾句,上方忽然傳來聲嗤笑。
這一笑威力不亞于驚雷,劈得兩人定定站在原地,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呵,這年頭家雀連自己有幾多斤兩都不清楚,還妄想着能飛上高枝兒吶!真不怕摔成癱爛泥?”
那女人聲音渾老刻薄,聽上去不像嫔妃,更像是哪個宮裏的老姑姑。
秦婕妤緊繃的神經稍松,脖子一梗,張嘴就回:“老貨!你算什麽東西,也敢在那多嘴?等本婕妤上去,定撕爛你的嘴!”
憐月心中暗道不妙,此行本就盡力掩人耳目,如今面紅耳赤的和人吵起來可如何是好?
偏秦婕妤怒從心頭起,又上來不聽勸的勁頭,瞪着杏眼三步并兩步往上爬,累得憐月在後面苦苦追随。
樓上的人并未再言語,等她們終于登頂,只見一位身着紫色棉袍、頭戴華珠的美婦人背身站在欄前。
守在身邊的,正是安寧宮中的掌事姑姑,若明。
秦婕妤登時覺得頭暈目眩,恨不得眼下是場夢!
德妃怎會在此?!
在憐月拼命提醒下,秦婕妤這才反應過來,立刻跪倒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辯言。
德妃側過頭,眉眼被寒霜侵染得愈發如刀銳利,冷聲開口:“單憑你方才所言,足可滿族抄斬。”
秦婕妤兩眼一黑,平日不饒人的小嘴連句整話都不會說了:“臣妾,臣妾絕無此意!德、德妃娘娘,饒了我吧……”
“哼!”
掌事姑姑若明冷嗤一聲:“秦小主三更半夜的不睡,偏要到這望西樓來賞月,當真好情.趣啊。”
“都是小人……”憐月護主心切,話還未說完,便被德妃森然打斷。
“掌嘴。”
若明高高揚起手,毫不留情地在憐月臉上掴出道紅印。
秦婕妤渾身一抖,差點跪都跪不住。
若明的巴掌還未停下,持續不斷在這寂靜夜空中回蕩,打得憐月滿嘴是血,兩顆牙掉下來含在嘴裏,連吐出都不敢。
秦婕妤聽得心驚肉跳,只覺得每一巴掌都扇在自己臉上,幾次三番想開口求情,無奈德妃背身望着欄外,連個對視的機會都不給。
當向來堅強的憐月終于撐不住,呻.吟着暈倒在地時,秦婕妤早已泣不成聲。
她跪爬到德妃身邊,卑微拽着華貴的紫袍邊,哭得梨花帶雨:“是妾錯了,娘娘,妾不該癡心妄想,求娘娘就饒了憐月吧,從今後妾唯娘娘馬首是瞻,再不敢有二心!”
“就憑你?也呸?”
若明朝地上狠狠啐了口:“帶着你的小蹄子,麻溜兒的滾回去!管好自己的嘴巴,別到時候連舌頭都保不住!”
秦婕妤銀牙咬碎,沒想到德妃竟輕視她到這般地步,只派個惡奴答複她,連句話都不肯親口說。
是她太過天真。
那梅簽如此珍貴,想方設法要探聽虛實的,必然不止她一人,德妃恐怕也有眼線得到了情報!
說她癡心妄想,這女人自己又如何?
還不是沒手段鬥倒魏後,才指望着句摸不着的簽語轉運!
“妾、妾遵旨。”
正當秦婕妤攙扶起奄奄一息的憐月想要離開時,樓下忽然傳來了明顯的腳步聲!
“嘻嘻,小主,這下可成了!子時還未到,咱們趕上啦!”
“快着點,別貧嘴貧舌的,敢誤了大事,仔細你的皮!”
德妃驀然轉過身,狠狠瞪着樓梯口,臉陰沉得幾乎都能擰下水來。
這望西樓前後都有路徑相通,她只顧着看眼前,沒想到居然有人從後面趕到!
一個個的,當真膽大包天!
***
半個時辰後,望西樓的頂層,已經聚齊六位嫔妃了。
最倒黴的莫過于秦婕妤和憐月,因是第一個上來的,白受不少苦楚。
後來因人數實在過多,德妃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只讓她們跪了一溜兒,連責罰都沒顧上。
她倒要看看,這後宮到底有多少狐媚揣着癡心,想爬上鳳位!
等了許久,來的都是些昭儀位份之下的,四妃中也只有德妃到場。
作為話語權的絕對擁有者,德妃望着天邊的明月,心中怒氣稍減,她憶起了眼線報回的梅簽內容。
【端成元年臘月廿三,子時,僞鳳盤卧。】
【正凰集上方,八方群鳥來賀,瑞出東方,善吉。】
普天之下,有資格稱鳳的,只有後宮那一位。
“僞鳳”代表着什麽,衆人心知肚明。
據簽上記載,屆時出現在皇宮的最高處者,才是真正有德行配鳳位的人。
殷帝很信賴那位絕塵道長,甚至不遠千裏将他請出山,想來其法力必然非同凡響。
當日在梅園,他不肯将簽上的內容公之于衆,怕的就是後宮動蕩。
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不管殷承景再怎麽隐藏,簽語還是流傳了出來。
此時此刻,便是梅簽中記載的年月時辰。
縱然這些宵小趕來望西樓又如何?
還不是只能乖乖蟄伏于她腳下!
德妃心中一陣得意,剛要将這些人帶會安寧宮好好懲處,身旁的若明忽然驚訝張嘴,指着樓下。
“娘娘……這……”
德妃知若明素來沉穩,尋常小事斷不會如此慌張,忙憑欄望去,只見一排排宮人提着紅燈從容朝這邊走來,儀仗威嚴。
帝後,赫然在其中!
眼瞧着他們拾級而上,德妃思緒飛速轉動,忙命衆嫔妃起身,收拾好各自表情,聚在一起做賞月狀,讓臉頰紅腫不堪的憐月戴上鬥帽,藏在最後。
“……今兒畢竟是小年,臣妾着實不願待在宮裏清冷着,出來熱鬧熱鬧甚好,據說望西樓祈願靈,也可……”
魏後的話頭止住了,她看着面面相觑的衆嫔妃,露出驚訝模樣,柔聲問:“這,妹妹們因何在此?”
德妃僵着身子上前,領衆人對帝後行禮。
魏後此番盛裝前來,半百名宮娥太監侍奉左右,還有殷帝陪伴。
反觀她們,連盞燈都不敢點,各個身着深色鬥篷藏匿在此,仿佛在陰溝裏你争我奪的老鼠。
被華燈一照,登時原形畢露,什麽夢都破碎了。
德妃臉上火辣辣的讪,勉強擠出絲笑:“臣妾等因年關将近,睡不着,索性相約今夜來此賞月,觸犯宵禁實屬不該……”
“妹妹這是說的哪裏話,有道是‘法理不外乎人情’,本宮和陛下先破了例,誰又敢治你們的罪不成?”
魏後眯着美眸,朝殷帝嫣然一笑:“陛下以為如何?就當臣妾替妹妹們讨個饒吧!”
在場嫔妃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得魏後如此大度,非但不借此責罰她們,還幫忙求情!
這格局,這氣度,真不是區區德妃能比的!
怪不得她當初就被魏後搶了後位,如今看來屬實活該。
這谷聖國的皇後,德妃本就不配當!
阮昔提着燈籠看戲,心中感概萬千。
今兒下午她還在懷念現代正在追的狗血泡沫劇,也不知演到哪兒了。
此刻才發覺,眼前的戲竟比屏幕裏的還要精彩幾分。
不枉費她這麽久的布局。
“陛下,您看,老天爺果真成全有心人,今夜月朗星疏,當真是許願的好時機!”
魏後掩唇而笑,媚眼斜斜掃過,還在發懵的衆嫔妃立即反應過來,十分捧場地跟着笑了。
場面瞬間融洽不少,如果能将德妃的冷臉移走的話,恐怕會更加和諧。
一句“月朗星稀”,刺破了德妃所有傲氣。
只要這個女人在一天,她便永遠黯淡無光。
魏後雙手合十,閉目對着明月虔誠禱告,末了緩緩睜眼,對衆人回眸一笑。
“本宮之願,上蒼已然垂聽。”
她妝容豔麗,帶着種侵略性的美,站在望西樓的最高處,俯瞰衆生。
“必将實現。”
即便對天許願,也帶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倒更像是命令。
阮昔從未見過有如此強大氣場的女人。
魏後在笑,卻比橫眉冷目的德妃更讓人生畏。
德妃低着頭,不看她周身奪目的光彩,終究還是在較勁。
其餘人可沒這麽高的鬥志,全都蔫頭耷腦的,像敗了的鬥雞。
魏後向來金口玉言,既已答應不罪責,今夜這劫就算是逃過去了。
甭管以後會怎樣,起碼她們不用大半夜的再去安寧宮挨訓,心中也自在不少,反正一時也走不開,索性倒真跟随帝後賞起月來。阮昔暗自打量衆人,發現向來愛張揚的秦婕妤居然沒往殷承景身邊湊,而是拉着憐月躲在角落,心中疑惑,剛想過去看看,卻被周福海叫住了。
“你們幾個別光愣着啊,這麽多主子聚在此地,烏漆麻黑的像什麽話?快去,把紅燈籠都挂上,添點喜氣兒。”
哎,小太監就是勞碌命啊。
阮昔跟着挂了幾個燈籠,忽見石春站在欄杆旁,表情不自在地朝她招手。
“喜子,我,我恐高啊,要你不來?”
石春指指屋檐上的大鐵鈎,不好意思地央求道。
“啧啧,關鍵時刻還得靠我吧?往後站往後站,看喜公公給你露一手!”
阮昔膽子大得很,以往像蹦極、跳樓機之類的游樂器械遇上就玩,這區區七層樓的高度自然不在話下。
她單手提着燈籠,輕松踩上半人多高的欄杆,不過只有踮着腳,才能勉強夠到那鐵鈎。
哎,身高是硬傷,她也沒辦法啊。
石春在旁邊看得心驚肉跳,手腳都軟了,大叫着跑過去抱住她的腿,生怕阮昔一個不小心掉下去:“你到底行不行啊?別硬撐啊,不然還是換我來吧!”
魏後本有些疲倦了,剛想和殷帝商量打道回宮,偶然聽得石春這麽一叫喚,下意識也随着衆人回頭看去。
高高的欄杆上,阮昔白皙的小臉被橘紅的燈籠照了個清楚。
那明暗交替的光影下,是清秀精致的五官,一雙星眸浮光流轉,認真又專注地望着紅燈。
黛眉微皺,許是夜間穿得少有些着涼了,小巧的鼻翼偶爾會吸一吸。
纖腰薄背,柔若無骨的手指卻靈巧得很,幾下便将紅燈牢牢挂在鐵鈎上。
愁雲盡消,眉梢眼角盡是春色,阮昔滿意地笑了,轉頭相望,原期待能得到誰的誇贊,去不料滿堂貴胄皆靜靜注視着她。
星月風雲皆成背景,紅燭下的美人似從畫中走出,添一筆過濃,少一筆過淡,巧奪天工般的衡量後,才完成這絕美的畫面。
“咚——咚!咚!咚!”
一慢三快的四聲更響,将魏後的理智拉回。
四更天,醜時了。
子時,才剛剛結束……
阮昔扶着石春的肩輕盈從欄杆上跳下來,拍拍雙手又整理下宮袍,略有些窘迫地看了眼魏後,随即又移開目光。
阮昔:啊~魏後真是又飒又美豔啊!便宜狗皇帝了!
魏後搖搖頭,暗笑自己這草木皆兵的性子當真得改改。
對方是個太監,又不是女人,不過偶然比自己站得高些罷了。
她轉身想向殷承景告退,卻發現殷帝的目光,仍牢牢盯在阮昔身上。
剎那間,魏後心中湧現出些許異樣的感覺。
阮昔方才站的位置,恰好也是東邊。
【瑞出東方】
***
阮昔和殷承景定下的三日之約,時辰已到。
服侍殷帝洗簌完畢後,負責守夜的太監們十分自覺地退出去,将空間留給二人。
有阮昔在內照顧,他們在外室當差的可容易多了,每次都是一覺睡到大天亮,自然樂得清閑。
三人甚至抱團祈禱,盼望阮昔能永遠在裏屋值夜班,徹底解放他們的夜間自由!
阮昔對此自然不知,她正鑽進床帳中,露個小腦袋跟狗皇帝彙報工作。
養心殿內的眼線她幾乎挖幹淨了。
原本直接寫份名單更省事,無奈她沒抓過毛筆,再加上對繁體字會看不會寫,糾結半晌後,還是選了口述。
這三天裏,阮昔當真半點都沒閑着,做了許多事。
她放出的第一重消息,便是殷帝的喜好。
對應每片區域的宮人,她說的版本都各不相同。
當有後宮嫔妃果真聽信謠言行事後,她便換其他消息,繼續分批試探那些宮人。
燈舞事件,是阮昔為朝臣埋的鈎子。
每每宮中發生什麽事,那些臣子總能望風而動,甚至在第二天早朝時便作出反應,消息之靈通,着實讓人起疑。
在《王權盛世》原著中,作者大肆抨擊殷承景的所做的若幹混賬事,時不時的還搞個橫縱向對比,有次就把那位谷旸帝拉出來了。
雖然這個世界的史記對燈舞記載不過寥寥數筆,可原著作者卻十分熱衷描寫那些香.豔的場面。
從谷旸帝與馮美人的初遇便大書特書,兩人奢華淫.靡的日常生活更占據了不小的篇幅。
阮昔很确定自己是帶着批判的目光在閱讀,滿臉通紅抱着枕頭,把那段翻來覆去研究了好幾遍。
她可不承認是為了這種宮廷秘聞才硬着頭皮看完全書的。
絕對沒有!
關于燈舞的由來,她依然散布了數個版本,結果最後爆出的,還是最真實的那版。
阮昔跟在殷承景身邊也有幾日了,每天陪着他批閱奏疏,應付各嫔妃的問安,心中對谷聖國大致的情況也掌握了七七八八。
但凡在後宮有些頭臉的嫔妃,在前朝都有不小的勢力。
雖明顯上未幹政,但消息傳遞得很快,兩廂相互運作,幾乎将殷承景置身于透明空間。
阮昔借由這兩件事挖出的各宮眼線,足有五十餘人!
好端端的養心殿,被這些蛀蟲掏得如同千瘡百孔的朽木。
阮昔心中清楚,這兩件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些位高者未必會放在心上。
于是,便想出了梅簽的法子。
老道是殷承景随便找來的,他當初在樹下不過拿着毛筆亂畫了些鬼畫符罷了。
那所謂的簽語,是阮昔的杜撰。
她需要一個極大的誘餌,讓所有聽到這個消息的有心者,全都無可抑制地跳出來。
若在現代,這種怪力亂神的事壓根兒就沒幾個人會信。
可在向來推崇道法的谷聖國,人們對占蔔之類的信賴,深刻入骨。
果然不出她所料,今夜望西樓的收獲不少,連一向沉穩的魏後也坐不住了,親自邀殷承景同去賞月,就是為了立威。
阮昔早才到能坐上鳳位的人必然不簡單,但沒想到魏後手段竟如此狠辣,直接派人結果絕塵道長的性命。
畢竟,如此迫切的想把梅簽的秘密永遠埋藏下去之人,只可能是魏後。
真正的絕塵道長早在下榻客棧的第一晚便秘密轉移,孫侍衛發現的那具燒焦的屍體,實則是個罪大惡極的死囚替身。
阮昔記憶力很好,通過這三天的多方試探和嚴密觀察,把有問題的密探,和後宮的正主全都對上了號。
苦中作樂時,她甚至找到了玩連連看的趣味。
殷承景靠坐在榻上,沉默地聽着阮昔的每句話,連呼吸都很輕。
若不是他還睜着眼,阮昔幾乎都要懷疑這人是不是已睡着。
當亢長的報告終于結束時,她的嗓子都快冒煙了,趁殷承景還在消化,悄悄去茶幾上,給自己倒了杯茶喝。
都幫了他這麽大的忙,不過喝個茶而已,狗皇帝應該不會在意吧。
因記挂着望西樓的事,晚膳的時候阮昔就沒吃什麽東西。
如今心中巨石落地,再加上清茶開胃,這肚子也跟着叫了起來。
她記得案桌上還留有不少禦膳房送來的點心,做功精巧得很,都用蓋子保管着。
反正殷承景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多半第二天會讓人原封不動撤走。
與其浪費,不如先填填她的五髒廟……
“過來。”
床帳中響起簡短卻又不容抗拒的傳喚。
阮昔忍痛将紅糖酥餅放下,意猶未盡地舔舔自己的手指。
狗皇帝抗打擊能力還挺強,這麽短的時間內就緩過神來了?
半趴着龍榻,阮昔發現殷承景眼中的陰霾已全然消失不見,又恢複成平日裏對萬事都淡淡的模樣。
見他伸手,阮昔下意識以為這家夥又要捏自己的下颌。
剛想反抗,沒想到狗皇帝竟然轉了性,挑起她垂在身側的辮子,拿在手中随意把玩着。
阮昔的發絲很柔軟,沐浴時也洗得幹淨,不似其他宮人那般草草洗完了事。
再加上衣物盥洗得勤快,以至于身上發間都有股淡淡的香氣。
不濃烈,卻莫名好聞。
阮昔搞不懂殷承景又在盤算什麽。
還從未有男人對她做過這種親密舉動,弄得她渾身僵硬,不知該怎麽反應才好,只得愣在原地。
不得不說,狗皇帝的手指還挺好看的,纖長又骨節分明,不管是翻書還是提筆,永遠都那麽優雅……
阮昔用力搖搖頭,極力把那些不知何時鑽進腦海中的畫面趕走。
她好端端的對殷承景的事記得那麽清作甚?
反正等解決完阮喜的事就能出宮了。
到時可得躲得遠遠的,找塊依山傍水的世外桃源住下,遠離所有紛争。
最好再養些小貓小狗相陪,也不知在這個朝代能不能找到……
“你在想什麽?”
殷承景的聲音略有些嘶啞,尾音上挑,平添了絲慵懶氣息。
阮昔眼珠靈動地轉了轉:“嘻嘻,在想陛下會賞賜些什麽給小人!”
她說的是實話。
天知道萬中抱走那摞小銀山時,阮昔有多羨慕!
前前後後忙活了這麽多,到頭來竟然鬧個功過相抵,她好不甘心啊!
殷承景笑出聲來,輕揉着她的發辮:“說說看,你想要什麽?”
阮昔立刻來精神了,雙目放光:“陛下,小人可不貪,不管什麽賞賜都高興,像萬統領那樣的更好!”
殷承景揚揚嘴角,頗有些無奈:“真有出息。”
阮昔裝出副乖巧樣:“小人不要出息,這輩子,能日夜守在陛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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