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戲鯉
顧老為當朝太保,輔君定國策,與管太傅、蔡太師并稱“三公”,威望極高。
無奈随年歲增長,顧老的真知灼見變成了頑固執拗,毫不通情理。
他對殷帝向來直言不諱,忠心可鑒,故而雖屢次觸犯龍威,殷承景也并未對他過于苛責。
權當在朝中養了個倔脾氣的老爺子。
自除夕夜後,這顧老算是盯上阮昔了,日日上疏勸谏陛下親賢臣、遠奸佞,不可輕信閹奴小人,應速将阮昔貶出宮去,以絕後患。
阮昔越念聲越小,最後幾乎和蚊子哼差不多。
她倒是不在意诽謗流言,可這話親自複述一遍,臉面上着實有些過不去。
很像明星親口念社交軟件上黑粉留的差評。
公開處刑啊……
殷承景攤手,讓她将奏疏交過來,略掃了一眼,直接丢進池中。
各色錦鯉精明得很,早在竹簡砸下來前便四散逃開,半晌見無其他危險發生,又惦記着殷帝手中的魚食,再次聚攏,争先浮在水面擠擠挨挨。
阮昔抿着嘴,卻還是控制不住唇角的弧度。
她又換了一本念,這本文風清奇,竟然對阮昔在花炮案中所立的功勞大書特書,最後還吹捧了番殷帝的英明神武。
看看落款,是光祿寺卿程興昌,主管皇家宴會安排。
阮昔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與山羊須初遇時,他自報家門的那張賤賤的賊笑臉。
“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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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承景接過阮昔遞來的朱筆,在奏疏末尾龍飛鳳舞地批了個“閱”字。
念了約個把時辰,石桌上奏疏漸少,反倒是崇華池中的多了起來。
厭惡她的、奉承她的臣子隐約形成了某種對抗勢力,雖還不甚明顯,但已初露端倪。
風向在悄悄改變,不再是一邊倒了。
衆多奏疏中,也有部分臣子在認真商讨國事,每每遇此,殷承景都會用朱筆仔細批閱半晌,不再敷衍。
時光靜谧,腹中永不滿足的錦鯉用嘴輕輕啃噬散落在四周的竹簡,推得它們慢慢翻騰遠去。
幹涸的墨抵抗須臾,終究還是暈染散開,剝落後融入水中,消散于無。
阮昔站在殷帝身後,看着崇華池中那些觸目驚心的奏疏,試探着開口:“陛下此舉,就不怕惹朝野非議麽?”
殷承景得了逗弄魚兒的樂趣,正故意用餌食引它們去推竹簡:“非議?”
“親小人,遠賢臣……”
阮昔搔搔眉稍,有些難以啓齒。
她的身份不過是個太監,殷承景為了她,連太保的奏疏都丢,傳出去,指不定會被議論成何等模樣。
實在……不似明君行徑。
“小人是怕世人不懂陛下,日後史書胡亂記上幾筆,恐有損陛下聖名……”
阮昔知道殷承景很護着她,心中也十分感激。
可她有點不希望這種護,最終會成為其他人攻擊他的刀劍。
殷承景久未回應,阮昔不由得暗自後悔,自己真是舒坦日子過多了,多言這種事做什麽?
狗皇帝的命運,本就不應跟她有交集。
此刻站在他身邊的,該是原主的哥哥阮喜才對。
“史書……”
殷承景冷嗤一聲,将手中僅剩的魚餌高高舉起,立刻引得魚群亢奮争奪,甚至還有幾尾破開水面跳向空中,希望能用僅有的力量夠到那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味。
“不過勝者筆下之物。”
***
接到殷帝的旨意後,石春高興得快瘋了。
“祖宗保佑啊,不枉小春子兢兢業業十餘載,終于被陛下瞧在眼裏了!”
石春激動得緊,直接給阮昔來了個熊抱,吓得她措手不及,只得盡力将雙臂擋在胸前,生怕兩人貼得太緊了,會被他發覺不對勁兒。
阮昔沒提實情,難得石春開心成這幅樣子,就讓狗皇帝的光輝形象,在他心中再多留片刻吧。
天擦黑後,幾人尋了空齊聚阮昔屋內擺桌,為石春慶賀
經過阮昔的多次引薦,張文和與萬中、石春也逐漸熟絡起來,此番特意從宮外帶了兩壺烈酒過來,同大家好好樂一樂。
石春家中還有三個弟弟要養活,平日那點例銀幾乎全寄了回去,自己總舍不得花,更沒甚機會飲好酒。
這次可算能開懷暢飲,不顧衆人阻攔,硬嚷嚷着打小就喝老白幹長大的,號稱千杯不醉,菜沒動幾口,端着杯子來回的敬,最後還嫌不過瘾,直接捧着壺喝!
張文和哪兒知道他在那吹牛,還以為遇到了茬子,小脾氣一上來,硬跑去樂司,将總樂師私藏在櫃門裏的幾瓶燒刀子塞懷裏偷回來繼續喝。
兩人勾肩搭背開始拼酒,萬中和阮昔稍理智些,瞧出石春純粹是在硬撐。
他滿臉脹紅,眼都直了,分不清個東南西北,卻還抓着酒就往嘴裏灌,劃起拳和張文和的手都平行錯開了,兩人居然還能分出個勝負,也真算奇事。
樂過之後,石春又開始抹眼淚,和三人細數這些年來的不容易,說到動情處哽咽得像個孩子,聽得其餘人也眼眶泛酸。
在皇城裏謀差事,說給外人聽倒是挺風光的,各種苦楚也就只有自己清楚。
似這般哭哭笑笑,直至快宵禁才告一段落。
石春閉着眼拒絕其他人攙扶,為了證明确實沒喝多,非要給大家走個直線瞧瞧,還手舞足蹈的不許阮昔等人靠近。
酒鬼眼中的實物和正常人許是不太一樣。
石春氣宇軒揚跨着大步,一頭撞在房門上,比那要自戕的妃子還決絕,連聲悶哼都沒發出來,徑自栽倒不動了。
阮昔愁得捂臉。
看來直接升四品對石春的刺激太大,早知道還不如要個小官,讓他慢慢接受呢。
張文和懵了,還以為總樂師藏的是假酒,連忙去翻石春的眼皮,研究半天後得出結論:這菜雞純粹是喝得太多。
夜已深,阮昔勸萬中與張文和将石春扶上榻後先行回去,自己帶上兩名随侍小太監,去太醫院抓醒酒藥。
自打入宮後,阮昔還是第一次來這地方,遠遠的就聞到股濃重的中藥味,嘴裏不由得發苦。
還沒進門,忽聽裏面傳出疑似小宮女的哭訴聲,聽起來還有些許耳熟:“求求您了,古太醫,我家小主着實病得不行,從昨夜開始便腹痛不止,已經生生熬了一天,真的撐不下去……”
“不過是尋常腹痛,誤食涼物才導致如此,回去多捂幾床被,再喝喝熱水就好了。”回話的男人語氣很不耐煩:“走走走,莫要在此糾纏!”
“你!我家小主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皇後娘娘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小宮女哪裏肯依,屋內人影交錯,似乎在互相拉扯。
伴随着幾聲怒斥,小宮女腳步踉跄着被推出屋去,未等站穩身,連門都被人從裏面重重關上。
阮昔與她撞了個正着,四目相對,彼此都愣了。
“你,你是秦小主的随身宮女,憐月?”
怪不得聽着耳熟!
“阮喜?!”
憐月脫口而出,随即像想起什麽,連忙低頭站到旁邊,別別扭扭地改口稱道:“喜公公。”
阮昔上次與她相見,還是在望西樓,那時她就躲在角落裏,神色黯淡。
宮裏沒有秘密,更可況是醜聞,不出幾日,憐月被德妃命人掌掴的事就傳得沸沸揚揚。
有謠言稱,從那之後秦婕妤便成了德妃的眼中刺,時不時的便敲打一番,弄得後宮其他嫔妃也不敢與她往來,芳華宮偏西殿也變得門可羅雀。
阮昔對秦婕妤無好感,只把她當成毫無城府的蠢人,落到這地步也沒什麽可唏噓的。
憐月仆随主心,對阮昔敵意滿滿,若不是顧忌她近日聖寵愈濃,簡直連招呼都不願打,掉頭就走。
可今日不行,她還要為小主求藥,鐵了心要磨在太醫院,就算鬧上整晚,也得把人帶回去!
屋內的古太醫聽見憐月稱了聲“喜公公”,立即忙不疊的出來相迎,滿臉堆笑就要奉茶。
态度謙卑得很,和方才趾高氣昂的模樣簡直天差地別!
阮昔不過想拿幾副醒酒藥罷了,誰知那古太醫殷勤得很,背上藥箱無論如何都要随她走一趟,親自診斷才更穩妥些。
“古太醫!”
憐月這邊心急如焚,哪兒能容他抽身離去,登時什麽臉面都顧不得,雙膝一跪抱着古太醫的腿不撒手:“醉酒的混子您都去看,怎的就不去瞧瞧我家小主?難不成主子的命,比那些死閹奴還輕!!”
“呵,你家主子整天不得陛下召見,輕閑得很,平白養在芳華殿,還有一衆奴仆伺候着,淋不着雨又吹不着風,能出什麽大事?!”
古太醫惱怒地掰憐月的手,不住偷瞄阮昔的臉色,刻意當着她的面,将話說得又重又難聽。
衆人皆知秦婕妤曾與喜公公交惡,眼下不快點表明立場,替阮昔出出氣,萬一被誤以為與芳華宮有私交可如何是好!
“石春同喜公公均在禦前伺候,那是一日都歇不得的,出事若不趕快醫治,便是為陛下添惱!你這賤婢不通情理,只會耍潑打滾,膽敢誤了大事,看你腦袋要是不要!”
古太醫好意思說,阮昔都不好意思聽了。
給酒鬼灌個醒酒湯還能擺出這麽多道道來……
見古太醫太過狼狽,随阮昔來的兩名小太監也上去幫忙,七手八腳的将憐月架開,末了還狠狠推了把,差點兒将人搡倒!
“你們……你們……小主,是憐月沒用!憐月,憐月就算拼得一死,也要把人帶回去!”
憐月站起身來,狠狠抹了把淚,看準院裏的石墩子,咬着牙就往上撞!
作者有話要說: 環衛大娘:那邊那個往池子裏亂丢雜物的美男子,這邊罰款交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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