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古穿今

古穿今

黃沙遍地,烏雲漫天。

大啓朝邊境将士的血肉之軀,已經再攔不住敵人南下的鐵騎。

簡淮寧戰死沙場、以身殉國的那一刻,以為自己短短二十年的一生,就和滿門英烈的簡家一樣,從此煙消雲散了。

大概只有史書還會記得住。

當然,她也不知道,史官會不會專門為将門孤女留一筆……

結果死亡來臨的那一刻,簡淮寧的魂魄卻脫離屍身,從血腥戰場上沖天而起,扶搖直上九萬裏,最後竟落入了白霧袅袅的仙境法壇之中。

一位白胡子幾乎垂落到腳背上的老道人,撫着拂塵,慈祥地對她說道:“姑娘,真是對不住了。”

“二十年前,一小門派的長老,本想為其剛剛出生、卻注定早夭的小女兒開壇做法,逆天改命。但恰逢天生亂象,施法不當,出了岔子。”

“這世間,本是三千人間界,共通一仙界。恰好這三千人間界中,你們二位姑娘與這仙界長老的小女兒同名同姓,都叫簡淮寧。”

“而且你們二人,出生命格亦是正好一至陽、一至陰,因此在法事中産生了意料之外的陰陽呼應。”

“以致于這位長老,不僅沒能為自己剛出生的小女兒成功改命,反而誤将你與另一名生于大啓朝人間界的同名女子互換了魂魄。”

簡淮寧飄在仙境法壇之上,驚聞如此晴天霹靂,想要出聲詢問,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來,只能被迫聽着那仙界的老道長邊說話,邊作法。

白胡子老頭手中拂塵一甩,往那天上金烏一指,一縷肉眼可見的至陽金烏火,便被引入了法壇的丹爐之中。

老道長笑眯眯地解釋道:“逆天改命一事有傷天和,損及其門派氣數,我與這小門派的掌門有舊,受人所托,我一直在尋覓良機,将二位互換的魂魄歸位。”

“只可惜往事不可逆,只有卷入此間之人的生機與死期之時,才能撬開一絲天命的縫隙。”

“今日乃大啓朝人間界簡淮寧命中注定的死期,實非姑娘你技不如人,命喪敵手。”

“這另一位簡姑娘嘛,她躲避了戰亂年代的苦楚,也是活滿了天定的壽數,倒是無甚損失。只是姑娘你二十年的平安歲月是追不回來了,但此刻能歸位,至少也算是挽回些許,于這門派也已是天幸了。”

“趁此良機,如今正好開壇做法,你便回你應屬的人間界去罷。”

那老道人的拂塵又是一甩,手往虛空一抓,簡淮寧飄蕩的魂魄便被他精準擲入了熊熊燃燒的丹爐之中。

簡淮寧眼前,頓時什麽也看不見了。

只有至陽的金烏丹火,仿佛在熔煉她靈魂的每一寸,帶來比骨裂斷臂還要痛多少倍的苦楚,幾乎讓簡淮寧覺得自己的魂魄都要被燒化了。

她在無邊的烈火中煎熬,聽到了老道長在丹爐外的傳音安慰。

“姑娘你且忍忍,作為補償,你這些年勤練的武學劍術,也能随着丹火融神魂、煅隐骨,帶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至陽金烏火逐漸收縮,丹爐內越來越黑,痛苦也越來越輕,簡淮寧感覺自己越來越無法維持神智的清明,昏昏欲睡時……

突然聽到丹爐外傳來略帶慌亂的一聲:“糟了……”

可簡淮寧什麽話都來不及問,也什麽聲音都無法發出,就徹徹底底地落入了重重黑暗中,失去所有意識,墜向另一個世界。

……

等到簡淮寧再次清醒過來時,她第一時間面對的,完全是字面意義上的頭痛欲裂,絲毫沒有誇張。

被人互換了魂魄的二十年人生,所有陌生的記憶,從未接觸過的知識,一瞬間全都擠進了腦海中。

幾乎全都屬于簡淮寧從未接觸過的現代社會。

還有尖利高亢的嗓音,正不折不撓地對着她的臉開噴,猶如魔音穿耳。

“簡淮寧你是不是瘋了!?讓你去跟着劇組走紅毯,已經是開恩了!”

“你一個女配,在這個劇裏是幾番你心裏清楚!你還敢合影的時候往男主演女主演的中間摔!”

“你還有臉在錢總的辦公室裏裝暈倒!”

“你有種在紅毯上假摔,怎麽不幹脆往錢總的懷裏暈呢!?”

“你說你是不是賤得慌?啊!?我看你他媽就不該姓簡!我看你他媽姓賤還差不多!”

……

對方後面噴她的話是越講越難聽,甚至已經開始不停歇地髒話辱罵攻擊了,可簡淮寧現在根本誰都不想理,也什麽話都聽不進去。

她滿腦子,都是被強塞進來的場景、知識,和……兩份新的記憶。

雖然簡淮寧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融合了兩份新的記憶,但她現在心中最在意的,不是現代社會這二十年如何令人大開眼界了,科技産品如何令人愛不釋手了,也不是另一個簡淮寧在紅毯驚天一摔後,又給她留下什麽無法收拾的爛攤子了。

她此刻最在意的,是出現在她腦海的角落裏,那古代大啓朝人間界的簡家幺女,本應會發生的命運。

簡淮寧怎麽也沒想到,不同的魂魄,頂着同樣的身份,竟會活出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

那原本便該出生在将門簡家的幺女,就從未想過要一肩扛起簡家的門楣。

母親早逝後,她沒有執拗地藏在箱籠中,非要跟着父兄去艱苦的邊塞,而是順從地寄居在京城遠房親戚的家中,規規矩矩地學女紅,繡嫁妝。

當父兄先後戰死沙場,眼睜睜看着簡家即将沒落的時刻,她最憂心的,竟是從此沒人護,沒靠山,恐怕再也嫁不了好人家,會失去錦衣玉食的生活。

因她素未謀面卻早已定親的未婚夫婿,便是父親麾下的青年将軍。

如今簡家男丁全軍覆沒,未婚夫婿也是馬革裹屍,她難道便做一輩子的望門寡?

如今又有誰能為她奔走婚事?又有哪家高門大族,願意娶軍中孤女?

她趁着觐見陛下,領禦筆親賜簡家的“滿門英烈”牌匾之時,做了她這輩子最大膽的一件事。

年近不惑的皇帝似乎和藹,甚至親至階下,問這簡家僅剩的孤女要何嘉獎,亦皆可滿足。

孤女柔柔弱弱,梨花帶雨,攀住了龍袍。

垂淚道,臣女孤身一人,只求侍奉陛下。

曾經的四年時間,如今的簡淮寧,拼殺在陣前,親手立下赫赫戰功,戍邊之時一步不退,劍下亡魂無數。

而原本的四年時間,原本的簡淮寧,苦于沒有家族支持,在皇帝的後宮争寵失利,雨中落水,香消玉殒。

此刻簡淮寧睜着眼睛,凝視着天花板上奢華璀璨的水晶吊燈發呆。心中滿溢的,也不知是酸澀,還是失望。

那古代将門、戍邊殺敵的日子,原就不是她該有的人生。

可比起一團糟的現狀,她怎麽竟是更加失望于另一個簡淮寧,辱沒了簡家的門楣呢?

但現實容不得簡淮寧繼續望着水晶吊燈發呆了。

一直在用高亢嗓音狂噴罵人的經紀人馮姐,氣勢洶洶地把續約合同往簡淮寧面前一摔。

這續約合同是簡淮寧紅毯出事後,靈機一動的馮姐剛剛才緊急打印出來的十年約制式合同,還熱騰騰着,連好好裝訂都來不及。

此刻被這麽暴力一摔,摔得那是紙張漫天飛舞,飄飄落地,從玻璃茶幾到羊毛地毯上,灑落得到處都是。

經紀人立在沙發前,居高臨下,憑借站着的身高優勢,和俯視的傲慢眼神,咄咄逼人地威脅道:“你捅出這麽大婁子,給公司造成多少損失!要麽你賠償公司雙倍違約金!要麽你再無條件續約十年!”

“你的商業活動我已經全停了,你給我在家好好反省反省!不續約的話,你也休想公司出面幫你公關!”

“要是想續約,以後你他媽最好給我老老實實的!我讓你做什麽,你他媽就得做什麽!別給我自作主張鬧幺蛾子!”

但簡淮寧的氣勢,竟然比居高臨下的經紀人還強。

她根本不想從紛擾的新記憶中翻找線索,去理解這番話,去理解什麽叫合同,什麽叫違約金,什麽叫解約,什麽叫續約,什麽叫公關。

她直接沉聲斥道:“出去!”

雖是靠在休息室沙發上,可不知從亂軍陣中殺進殺出多少次的簡淮寧冷冷一擡眼,經紀人馮姐就窒住了。

其實簡淮寧倒也不是在刻意針對這位經紀人,只是她才戰死沙場、又遭烈火熔煉,渾身的殺意和四溢的戾氣,真是收都收不住。

以致于馮姐被迎面暴擊,甚至被簡淮寧的氣勢吓得不由自主地縮了縮,呆愣了片刻。

然後馮姐自己都不知道她自己是中了什麽邪,竟然鬼使神差地,彎腰乖乖将自己摔散的合同拾起來收好,整齊疊放在茶幾上,才退出了休息室。

還輕手輕腳地帶上了休息室的門。

全程凝神屏氣,好像生怕動靜太大,驚擾了室內渾身冷意、面色不悅的簡淮寧。

等馮姐帶上休息室的門,看不到簡淮寧那雙黑沉沉,卻又發亮發燙般的眼睛之後,她才渾身一松,接着反應過來——她憑什麽滾出來!這是公司的休息室!

她可是待在公司十五年的老資歷了,要說滾出去,那也該是簡淮寧畢恭畢敬地主動讓出休息室,主動滾出去!

竟然還敢吼經紀人!

馮姐有心再推門進去吵架,指着簡淮寧的鼻子罵一通,好好教教她,什麽叫做尊重!什麽叫做禮貌!

可手觸到門把手的那一刻,馮姐卻還是慫了,畏縮了。

馮姐心有餘悸,依稀感到……剛才絕對不是錯覺。

剛剛簡淮寧身上,居然有令人不寒而栗,甚至毛骨悚然的殺意?

……

魂魄被金烏丹火反複熔煉的簡淮寧,此刻躺在現代化設施齊全的休息室裏,擡手按住自己的太陽穴,使勁揉了揉。

記憶和知識的湧入帶來持續不斷的刺痛,靈魂和身體的融合亦是非常艱難,一切都攪得她腦仁生疼。

實在是揉按也無法緩解,她放下手,想閉目休息會。

卻又睡不着。

簡淮寧再次睜開了眼,先是擡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看,發了會愣。

又伸出擡起的左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右手手掌和臉頰。

細嫩柔滑,膚若凝脂,手上連半個繭子都沒有,那就更別提什麽戍邊風吹日曬出來的粗粝,以及常年練劍磨糙的虎口了。

簡淮寧自己摸自己,都不習慣。

隐約間,總覺得手上還握着劍。

而臉上,還濺有敵人溫熱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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