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黑紅與道德高地

黑紅與道德高地

小助理僵直地立在門口，沒動作，也不說話，看起來呆呆愣愣，甚至有些笨拙。

簡淮寧站在穿衣鏡前，淩厲的目光繞着吳小雨轉了一圈，片刻後，心中便微微地嘆了口氣。

她望着緊張到局促不安的小助理，就仿佛是看到了從前那些剛剛被提起來，能在她帳前聽命的親兵似的。

年僅二十歲的簡小将軍，便對着自己這位大學剛畢業的二十二歲小助理想着，這還是個小姑娘呢。

于是簡淮寧放松了自己因為頭痛而擰着的眉頭，收斂了渾身的戾氣與殺意，盡量放軟語氣，擡手沖小助理招了招，溫聲示意道：“過來。”

畢竟她現在是一只行走的人形粘毛器，自己走動甚是不便。

得了明确的指令，吳小雨趕緊動起來，她先是宛若打報告一般喊了聲“是！”，然後兩只手上拿滿了各種物品，往穿衣鏡那邊快步走去。

就是走得……同手同腳的。

然後她在簡淮寧面前一個急剎車，立正站好，肩背挺直，雙手捧着這許多東西，十分禮貌地遞了過去。

簡淮寧微微颔首，道：“有勞。”

聞言，吳小雨瞪大了溜圓的眼睛，悄悄地偷瞄自家藝人中，她完全搞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了？

她家藝人可不是指揮助理幹個活，還會致謝的人。

更不會用“有勞”這樣文绉绉的詞。

莫非是剛剛紅毯驚天一摔，刺激大發了，夢回她的古代劇組不成？

這次受邀走頒獎禮紅毯的電視劇裏，簡淮寧演的就是一位弱柳扶風、楚楚可憐的小郡主，因幼失怙恃，從小寄居男主家中的遠房表妹。

但是……可是……

吳小雨再次悄悄擡眼偷看，她家藝人現在這氣質，看起來，這夢回古裝劇，似乎回得也不大對勁啊？

預想夢回地——片場。

實際夢回地——沙場？

興許是小助理好奇打量的神色過于明顯，簡淮寧微微一愣，又沉入腦海裏那些現代記憶中整合吸收一番，意識到了自己剛才說話的問題所在。

她頓了頓，改口道：“謝謝。”

簡淮寧知道，從此往後，周圍的人一定會覺得她大變樣了，或者奇怪，或者疑慮，甚至質疑。

但讓她改口适應現代的說話方式，倒是不難，她也能做到。

可要讓她僞裝仍舊是從前那個簡淮寧，模仿對方的性格，模仿對方的氣質，甚至是模仿對方為人處世的方式，只為了他人不起疑，她是做不到的。

既不可能，也不願意。

她早已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也是真的已經戰死沙場，如今換回了本就屬于她自己的人生，相當于有機會再活一世，她憑什麽戴着面具僞裝別人呢？

而且她将永遠也無法合理解釋，自己為什麽性格大變，自己的一身本領又是來自何處。

既然解釋不了，那索性就不解釋了。

從今天起，她就站在這裏，她就是這副模樣。

以往圍繞在簡淮寧這身皮囊周遭的人們，能接受她的不解釋，能接受她的大變樣，那就留下。

不能接受，那就離開。

她并不欠誰的。

更何況這個世界裏，也許會值得她在意的，會讓她考慮對方感情接受度的那幾個人，都已經不在了。

簡淮寧從吳小雨的懷中，先拿起了那雙毛絨絨的少女風粉色拖鞋，拯救了自己滿是雙面膠的腳底，終于能夠自由行走了。

然後她接過吳小雨臂彎裏挂着的長款羽絨服，利索地穿上，罩在了自己基本沒有禦寒作用的奢華晚禮服外面，說道：“安排車，我要去一趟西山公墓。”

一聽到“西山公墓”這四個字，吳小雨心頭咯噔一聲，她恍然大悟，原來在這兒等着呢！

她熟悉的藝人，又回來了！

吳小雨覺得自己摸到了簡淮寧的想法，猜到了她打算如何鹹魚翻身的計劃，并且覺得……似乎有那麽一絲可行性。

總之起碼比什麽都不做要強。

因為簡淮寧作為藝人，她的形象，她的包裝，她能接到的電視劇角色，甚至她最開始在娛樂圈嶄露頭角，都和她的身世脫不開關系。

簡淮寧是一對高齡失獨夫妻，在因為車禍失去了十八歲的兒子之後，歷經三次試管手術失敗，才成功生下的老來女。

但遺憾的是，這對曾過度悲恸、又傾盡一切做試管要二胎的夫妻，沒能陪伴她到成年，在簡淮寧十六歲時，就先後因病離世。

這段往事，在簡淮寧上不同的綜藝節目時，曾多次提起過。

每次只要問起臺上選手的家人、夢想、親友團，她都是潸然淚下，哽咽訴說。

而在場的主持人、評審們、導師們，也都在攝像機鏡頭的拍攝下，感動得淚花閃爍，紛紛出言安慰她。

也因此，當這個來自小城市的漂亮女孩，十六歲就不讀書了，連高中文憑都沒有拿到，賣了父母寧可不治病也要為她留下的房子，拿着積蓄離開家鄉，勇闖娛樂圈，頻繁出現在各種綜藝節目上時，觀衆們對她也不至于太過苛刻。

起碼也都是可憐她，同情她。

當然了，今天紅毯驚天碰瓷一摔之後，那可就說不準了。

所以，這會兒去一趟西山公墓，聯系狗仔前來“偷拍”墓前垂淚的孤女，也很符合公司一貫對簡淮寧的運營路線。

這固然會被人罵她賣慘，但粉絲們可不會這麽想，畢竟心中有了偏愛，立場也就天然有了偏向。

【那我們小姐姐又不是故意的！】

【她不是都道歉了嗎！】

【沒看她是真的摔傷了嗎！腳踝都腫成那樣了！】

是的，簡淮寧紅毯摔傷之後，當場就盡力補救了。

對着一左一右攙扶着她的當紅小生當紅小花，對着紅毯兩側閃光不停的記者鏡頭，潸然淚下，鞠躬道歉，說自己最近勞累過度，可能還有點低血糖，所以頭暈目眩，給大家帶來麻煩了，都是她的錯。

已至死期的她，臉色蒼白得真實，病弱體虛得也真實，絕沒有一絲演戲的痕跡。

別的明星，別的業內人士，還有吃瓜群衆們信不信，可以另說。

但至少，粉絲們絕對是信的。

還心疼得要命，譴責公司給小姐姐接的通告太密集！行程太地獄！資本家太壓榨！

只不過，她的粉絲太少，而她得罪的兩位主演，人更紅，粉絲體量更大，絕對吵不贏。

人家得多氣啊？大熱電視劇，狗仔偷拍，緋聞炒作，私下放料，熱搜CP萬衆期待的紅毯合體，結果被她搶了所有的風頭。

為了形象，人家偶像一左一右的，也不得不趕緊伸手去扶，扶完了還得大方地對道歉的她說沒事，要她注意身體多休息。

自家偶像受了這個氣，粉絲們可不得炸鍋了？自家小哥哥小姐姐絕對是被這小白花給碰瓷了！還哭！越哭越惡心！

小助理知道，這會兒簡淮寧的微博已經淪陷了，轉發評論下全是來罵人的，罵得別提多髒了，那就更別提私信了，實時搜索廣場更是慘不忍睹。

之前吳小雨還慶幸着呢，幸虧簡淮寧還沒時間刷微博，她的官方帶v字的微博也是經紀人馮姐在管的，不然看了得哭成什麽樣？

所以搞一趟“墓園偷拍”，借機提醒一下吃瓜群衆們，不要如此苛責一位小可憐孤女，也不失為一種公關手段。

畢竟吃瓜群衆們主業是吃瓜，事不關己又沒有真感情，多半都是先跟着罵。

回頭發現兩位主演的粉絲們罵得太狠了，太髒了，太過分了，覺得也不至于如此，于是又逆反，輿論風向轉頭，那也是常事。

只不過吳小雨觎着藝人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出言提醒道：“現在時間太晚了，西山公墓應該已經關閉了。”

“而且我們想去的話，還是得先和馮姐說一聲，公司的公關團隊，‘偷拍’放照片的狗仔，論壇的水軍，帶風向的微博營銷號，都得要經紀人出面，事先安排好的。”

聽到小助理這麽說，簡淮寧有些莫名地看了回去。

她只是接收了現代社會的記憶，但這并不代表她就能瞬間理解娛樂圈這些炒作的花花腸子，明白這些娛樂圈專業人士彼此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雖然這個世界的家人們都已經去世了，但她還是想要第一時間去墓前看看他們，這和助理說的那些公關水軍營銷號，又有什麽關系？還得提前安排？

簡淮寧揮揮手，果斷幹脆地安排道：“夜裏公墓關門也沒事，你們把車停在墓園外面就行，我一個人進去。”

對她來說，一圈圍牆而已，難道算什麽阻礙嗎？

想了想，簡淮寧又補充叮囑道：“不用和經紀人說，我的私人安排。”

聽到簡淮寧這麽吩咐，吳小雨張了張嘴，本想提醒藝人這樣自作主張，一定會被馮姐罵死的。

可她再次悄悄擡眸偷看，覺得現在只喊職位，而不是尊敬地，親熱地，甚至有些讨好地喊經紀人一聲“姐”的簡淮寧，确實是不一樣了。

于是小助理最終還是收聲閉嘴，去聯系保姆車司機到隐蔽位置來接人了。

與此同時，經紀人馮方正冷着臉，靠在辦公室窗邊吸煙。

煙尚未吸完，她手下的執行經紀小陳就敲門進來了，興沖沖地彙報道：“馮姐，您吩咐的假粉絲我們準備好了，別人絕對看不出問題！”

“您說的那些什麽紅油漆，罵人的封條也都搞定了，他們随時可以出發！”

“您看這黑熱搜爆的，是不是應該再發酵會兒更好？咱們什麽時候去西山公墓比較合适？”

雖然是深夜加班，但小陳勁頭很足，娛樂圈這行沒日沒夜地可太正常了，最重要的是能學到東西。

小陳覺得馮方不愧是十五年的老資歷經紀人了，自己要跟着學的可太多了！

傍晚那會兒，他看到簡淮寧居然敢不提前和經紀人打招呼，就擅自紅毯碰瓷，他連下巴都要驚掉了。

扪心自問，如果是他面對此情此景，可能頭發都要揪禿了，最煩不受控的藝人了！

可馮姐第一反應是幹嘛？

居然并不是生氣！

而是立刻叫他去打印十年約制式合同！是叫他去安排假粉絲油漆封條！

小陳感嘆，馮方這腦子轉得實在太快了，明明是簡淮寧這小藝人不聽話惹出來的爛攤子，可馮姐她翻手雲覆手雨地，立馬就能轉化成有利于自己的局面。

想想看，現在被罵成了篩子，又背了一身卡債的簡淮寧，不靠馮姐，還能靠誰翻身？

但想靠馮姐，就得續無條件十年約，一九分成，藝人拿一成。

再等經紀人一番操作，這黑紅藝人一翻身，那就是活生生一顆搖錢樹啊！

是的，對于簡淮寧紅毯碰瓷，馮方其實并沒有真的像剛剛在藝人休息室破口大罵時那樣生氣。

她髒話罵人也好，咄咄逼人的氣勢也罷，不過都是為了逼着簡淮寧馬上續約，給她施加的精神壓力而已。

馮方一向覺得自己把手下的藝人們都看得透透的——簡淮寧麽，一個十六歲就不讀書，高中都沒畢業，以為自己有幾分姿色，就能在娛樂圈嶄露頭角還想着嫁入豪門的漂亮小姑娘罷了。

家人又都去世了，沒人在她背後兜底撐腰。

剛出了這麽大的事，卡債也背得多，先借口紅毯的負面新聞揚言停掉她商業活動，再吓唬她賠償高額違約金，最後板着冷臉罵幾句吼幾句，小姑娘想必就急得惶惶然地流着淚續約簽字了。

至于紅毯碰瓷的負面新聞，馮方冷笑一聲，根本就沒放在眼裏。

畢竟黑紅也是紅，更別提碰瓷的還是兩個大流量主演。

刷屏的黑熱搜怕什麽，罵，讓他們使勁罵！

先讓兩位主演的龐大粉絲群們罵個夠，罵到人盡皆知，罵到破壁出圈最好。

正好簡淮寧以前在綜藝裏曾經流着淚地說過，為了進入娛樂圈忙碌的自己也能方便去祭拜，家人的骨灰她從家鄉遷到了現居住城市的西山公墓安葬。

這是公開的影像資料，互聯網時代輕輕松松就能被人扒出來。

所以讓小陳安排兩個人假裝兩位主演的極端粉絲就是了。

粉絲為偶像鳴不平，去西山公墓裏找到了簡淮寧父母的墓碑，兩桶紅色油漆潑上去，污言穢語的辱罵封條貼上去。

到時候簡淮寧被毀的家人墓碑照片一曝光，馮方保證輿論風向瞬間一百八十度大逆轉——普通群衆對于激進粉圈辱及去世父母的墓碑該是個什麽态度，想都想得到。

兩位當紅熱搜CP的粉絲現在罵得有多狠，到時候反噬就有多嚴重——他們要是敢質疑這是受害者自導自演，又拿不出真憑實據，就要先被人罵一句欺人太甚。

簡淮寧現在再怎麽黑紅，馮方也能保證她到時候一把翻身，站上輿論的道德高地。

甚至能在後續的争論吵架中獲得更大的流量，更多的收益。

但問題是，如果簡淮寧不肯續一九分成的無條件十年約的話，她憑什麽勞心勞力，替這小藝人翻身呢？

原本馮方覺得這一套流程走下來，是十拿九穩的事兒。

可現在，她想起簡淮寧剛才有如冷鐵凍霜一般的鋒利目光，居然……開始懷疑自己看人的眼光……到底準不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