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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的主管訓練課程,傅佩珊猛喝咖啡提神。一星期的疲勞都還沒得到休息,又要往腦袋塞一堆專業知識,幸好下午最後兩個鐘頭是請來企管大師、也就是大王子王明瀚講管理心理學,精采生動的內容讓一群有些年紀、昏昏欲睡的主管們全醒過來了。
下課後,一堆大頭主管跑上前跟極有可能在一個月後就任董事長的大王子熱絡寒暄。傅佩珊仍坐在椅子上,精神振奮,意猶未盡地将她還記得的內容補充寫在筆記本上。
“傅副科長,怎樣,晚上一起吃飯?”王明泷坐到她旁邊的座位。“你不跟你大哥聚餐?”她一點都不意外他突然跑來。
“他固定星期天回家吃飯,明天就又見面了。”
“你不回家陪你爸媽?”
“有時候我們當小孩的也要有自己的生活。”
她掰不出理由趕他,忙左右張望;門口那邊大頭們已簇擁着王明瀚離開,教室只剩兩個人事處的同事在收拾。
他纏她,但不煩她,懂得适當保持距離;像今天上課一整天,他會讓她看到他,卻不來找她說話,反倒令她有所期待。
哎,她真是愛吃又假勢利;雖說如此,她仍很假仙地低頭寫筆記。
“你不事先說,我、我????”她壓低聲音,怕被同事聽見。
“你不會剛好又要上課,還是有約吧?傅副科長,你是不會說謊的。”
“好啦,吃個飯而己,誰怕誰。”她蓋起筆記本。
“講得我好像要吃掉你。走吧,去人多的地方,你随時都可以呼救。”
望着那雙黑黝黝的眼眸,的确像是吃人的大海怪,但其中隐隐藏有更多的熱切期盼;她不忍拂逆,也不願違背自己內心的渴望。
他們像普通的上班族,坐了捷運到信義商圈,在和他閑扯之餘,她竟然開始幻想,吃頓飯後呢?時間還早,然後順便去看場電影?
哇哇哇,熟女也會做白日夢?不,這不是白日夢是正當的假日休閑生活,就算不是真的男女朋友,這樣耗掉一個周末夜晚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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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吃什麽?”走出捷運站,他問。
“去百貨公司美食街随便吃吃就好。”
“這是我第一次正式約傅副科長出來吃飯,不可以随便吃吃。”
“可是星期六晚上到處是人,餐廳一定都客滿了。”
“現在六點多,先到處走走看看。”
她沒意見,反正找不到合意的“不随便”的餐廳,照樣去人擠人的美食街湊熱鬧,或許,還能擠出一點時間看電影………嘿。
她拿出手機,迫不及待上網找今日上映的電影。
“你看什麽?”他拉住低頭滑手機的她,不讓她撞上別人。
“沒有啦,我看有沒有簡訊。”她收起手機,反正吃飯時還有時間查。
兩人來到百貨公司樓上的餐廳,繞了一圈,她瞧見某家招牌。
“這家很有名,聽說是明星開的,過去看看。”
餐廳門口擺放菜單供人翻閱,她翻了幾頁,不禁昨舌。
“吓!一道湯要一幹二。”她趁服務生接待訂位客人時,小聲地說:“貴森森喔,不如去吃隔壁吃到飽的自助餐。”
“走,去隔壁看。”王明泷說。
“好啊………”她一轉身,就看到旁邊站着一名頭發燙得像紅色核爆雲、臉上彩妝可比厚塗油漆、身上穿着有如調色盤的套裝、挽了一個塑膠光澤的鱷魚皮柏金包、年紀約莫六十來歲的富态婦女。
那銳利的目光看得她有如芒刺在背。一年前,她喊她許媽媽,現在她卻連一聲禮貌性的許伯母都喊不出來。
“你還是這麽寒酸啊,一道湯一千二了吃不起嗎?”許太太尖聲尖氣地笑說:“傅小姐,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
傅佩珊笑不出來,連嘴角都牽不起來,同時注意到許太太旁邊推着娃娃1的年輕女子;依她的認知,帶得出來的嬰兒起碼都兩、三個月大了,目測那睡娃娃似乎還大些,再加上九個月的孕期………她心頭突地一抽。
豈不是在分手前,那個人就跟這女人在一起了?
“這是我媳婦。”許太太帶着示威的笑容,證實了她的想法。“我們偉強去停車,等一下就跟他爸爸上來,你要不要進來吃飯,跟他打聲招呼?”
那位年輕許太太一臉敵意,明明嬰兒車裏的小孩沒有任何動靜,她卻很刻意地微蹲下身,翹起蓮花指,理了理小被子。
“我不打擾你們了。”她勉強一笑,舉步就要走。
“帶弟弟出來逛街?”大許太太仍不放過她,瞧向王明泷,撇了嘴角。
“想也知道,以你這種個性怎能交得到男朋友呢。我說呀,女人過了三十,一下子就老了。你不要那麽個強,凡事多為人着想,這才嫁得出去。”
“就是嘛,害偉強差點賠了五十萬的訂金。”小許太太的利嘴不輸她婆婆。“他那陣子很難過,怎樣也想不到你會這樣無情無義。”
“有雀斑的女人是天生破財相。”大許太太越說越離譜。“還好朱老師有提醒我,我又一再提醒偉強,他這才懂得我們小美的好。”
“媽,朱老師很準的,他說偉強今年會升經理,就應驗了。”
“這也是小美你有幫夫運,為我們許家帶來房子、孫子、銀子啊。”傅佩珊不想聽她們講那些完全不關她的事情,明明不必顧及禮貌,轉身就能走,過去記憶卻全部湧了上來,像一攤爛泥困住她的腳步。
“珊珊。”王明泷突然喊了肉麻的稱呼,左手就抱了過來。“這家餐廳不合你的口味,我們走吧。”
他的左臂搭在她的肩頭,将她緊密地靠攏在他懷裏;她撞進了他溫熱的胸膛,風覺到他說話時噴在她頰邊的熱氣,竟一時傻了。
“咦!”兩個許太太皆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不是珊珊的弟弟,是她男朋友喔。”王明泷微笑拿出黑色小牛皮名片夾,遞出一張名片。“歐巴桑,這是我的名片。我看你應該有在做股票,聽過王德機電嗎?最近剛上櫃,飙了兩倍價格。”
“你是王德機電的董、董………董事長?”大許太太的眼睛睜得老大,将兩圈黑眼線給撐得暈開,死盯住名片上的頭銜。
“歐巴桑果然是菜籃族,你對本公司的經營或是股價有意見嗎?”
“不可能!你看起來這麽嫩,明明還是個大學生,怎可能當公司的董事長!”大許太太很快轉為強硬臉色,以輕蔑的目光看人。“哼,該不會是路上撿了名片,或是自己印的吧。”
“你看名片上的名字,這是我的身份證,是不是一樣啊?”王明泷笑容可攔,掏出皮夾,拿出身份證,技巧性地以大拇指掩住生日,秀給兩個女人看。
“他用的是MontBlanc的皮件!”小許太太驚呼,眼裏只見皮夾精美的車工縫線。
“你真的是王業集團的………”大許太太也是驚呼。
“小開。”王明泷笑咪咪地說:“說我富二代也可以。”他收起皮夾,再親昵地摟住傅佩珊。
“你還年輕,不要被她騙了。”大許太太猶在嘴硬。
“哎,錯了,是我們這種小開比較會欺騙女人的厭情。不過珊珊這麽聰明,她知道我是真心愛她,這才願意跟我交往。”
“Armani的西裝,Longines的機械表。”小許太太還在觀察王小開身上的值錢物品。“媽呀你看,他的皮帶才是真正的鱷魚皮!”
大許太太怒視媳婦,慌忙挪動手臂,将她的塑膠鱷魚包推到腰後。
由于今天到公司上課,他們皆是正式上班服裝,男的西裝領帶,女的套裝高跟鞋,相較周遭人們的休閑打扮,兩人的穿着和氣質顯得十分有格調。
“珊珊,”王明泷無視兩位太太,改為握住她的右手。“我們走了﹒去飯店吃最有情調的高級法國料理。”
扔下臉孔扭曲的大許太太和又妒又羨的小許太太,他們搭電扶梯離開,到了一樓,直接走出百貨公司,繼續往前走。
傅佩珊猶讓他牽着手,她不想放;一來是她眷戀着他的手掌,溫熱有力,穩穩地握住了她的;二來她也不知要往哪裏去,只能讓他牽着走。
“王明泷,沒必要這樣。”但她還是滑開了他的手掌,低聲說:“她們無聊,你也跟着幼稚。”
“對不起。”
“沒啦,不用對不起,你是幫我出頭。”她勉強笑說:“嗳,一整個就是很荒謬,好像在演老掉牙的婆媽劇。”
“我不知道你跟她們有過什麽事,但對付壞人就是要比他更兇、更厲害,這世上多的是欺善怕惡的小人。”
“兩只狗在那邊叫,你沒事湊什麽熱鬧?”
“汪汪!”
“算了,別侮辱狗。”她笑了,見到前面徒步區的座椅。“座一下好嗎?”他們坐在春天的黃昏裏,天色仍未全黑,逛街人潮一波又一波,走過來,走過去,高聲談笑,奔跑叫嚷,他們猶如海朝裏的礁石,默然不動。
王明泷陪她坐着,她不說,他也不問,就讓她去沉澱心情。
坐了一會兒,她拿出手機,戴上耳機,手指滑了幾下,聽起音樂來。他仍是注意着她,只見她越聽,頭越低,有時輕輕咬唇,有時抿嘴發呆,更多時候是看着地面,那張臉的表情告訴他,她還是不開心。
“耳機分給我聽聽。”他拿指頭戳她的手臂。
“唔。”她拿開左耳耳機,讓他拉了線過去聽。
他再往左邊坐靠近些,将耳機塞進左耳,就聽到一道柔和的女聲唱着什麽難過啦、情人節啦的歌詞。他聽了三卡,終于聽清楚詞意。
分手快樂,請你快樂,揮別錯的才能和對的相逢…
“這什麽歌?”他問。
“你真是恐龍時代的人,沒聽過梁靜茹的分手快樂?”
“我只聽過貝多芬的快樂頌。還有,恐龍時代是沒有人的,離最後恐龍滅絕的白裏紀是六千五百萬年前,而人類、或是人猿也好,要一百多萬年前才出現………”
“是。”她總算又笑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大哲學家,我知道了。”
“手機給我。”
“做什麽?”
“我看你這國産牌子的功能跟哀鳳有什麽不同。”
她讓他拿手機去研究,耳機線路仍然将他們連接在一起。
她手機裏的各式檔案存了删,删了又存,唯一保留的就是這首歌,因為她偶爾想到或是觸景傷情時,就要為自己唱一次分手快樂。
分手,真的真的不悲傷難過,她該慶幸離開那個爛人。
---沒人能把誰的幸福沒收,你發誓你會活得有笑容….
“歌怎麽不見了?”她拿下耳機。
“我删掉了。”王明泷一派輕松地說。
“喂,我花錢下載的歌耶!”她瞪他。
“幾塊錢下載的?二十塊?五十塊?頂各二百塊,我還賠得起!”他說着就激動起來。“沒看過有人笨到花錢買發臭發酸的惡爛情緒。”
“肖仔!”她也回吼,攤開手,擺明了跟他讨錢。
他還真打開皮夾,看了一下,很冷靜地說:“我沒有三百塊。走,去買巧克力給你吃,找開了錢再給你。”
“我不吃巧克力,把自己吃肥了,更嫁不出去。”
她彎了背,雙手支在大腿上,撐着下巴,不想講話,瞪着地面,不想看路上雙雙對對的情侶。
她并不是氣他删掉歌曲,而是生自己的悶氣。
小王子說得對。的确,一首好歌能讓人有所體會,從而走出情傷。她一年前就了解分手快樂的道理了,應是從此揮別陰霾,展開新的人生,們以還要回頭皮覆咀嚼過去晦暗的情緒?就算碰到姓許的,她只要維持現軒的正面心态就好了,文怎讓人給拖進了昔日的爛坑洞裏?
還在跟小狗汪汪叫的不是小王子,是她的心魔呀。
正懊惱着,耳邊飄進高高低低的奇怪聲音,她狐疑地轉頭看他,原來他正拍着膝蓋打拍子,竟是在唱歌,她一下子抓不到音調,聽不出歌曲。
“你唱哪一國話?”
“德語。貝多芬合唱交響曲第四樂章的合唱曲,就是快樂頌。”
只聽他咕嚕嚕,哈呼呼,喔啊啊,不曉得在唱什麽碗糕;但曲調是熟悉的,開朗的音符,跳動的旋律,振奮,愉快,明亮,好似金色陽光遍照原野,又似站在最高的山頂上,一望無際,心胸開闊,她不禁開口跟着唱。
“青天高高,白雲飄飄,太陽當空在微笑………哇,忘記了,小時候唱過的,啦啦啦啦啦啦啦………”忘詞了幹脆就用啦的。
他唱他的德文,還握住她的手機當麥克風,她也開始拍手打拍子。
“咪咪法瘦,瘦法咪瑞,豆豆瑞咪,咪瑞瑞………咳!”她笑着拍他一下。“你唱太高了,我拉不上去,再降兩個key下來。”
“是你聲音壓太低了,怕什麽,唱出來給大家聽。”他站起身面對她,學指揮家将右手擡起,示意她拉開嗓子。
“不要啦,人那麽多。”
“你會注意那個大聲講電話的男生嗎?又會注意那對像連體嬰的情侶嗎?”他望向路人,又望定了她。
“小姐,沒人認識你,不要那麽在意別人的眼光。”
“我才不是在意,我是怕制造噪音,要被罰錢的。”
這時他手機鈴聲響起,他将她的手機還她,取出了自己的手機接聽。
“我是………抱歉,我來不及趕過去……好,就取消。”
聽到他講電話,她突然頓悟。“你有訂位?”
“就剛剛那間吃到飽的自助餐。”
她好想哭。小王子費了多少心思,刻意安排一場不像約會的約會,卻讓她一時的情緒給破壞了。
“我不确定下課時間,”他坐回她身邊,兀自以高昂的語氣說:“訂晚一點,好讓他們有翻桌率,現在就給他們翻第二次。”
“對不起,王明泷,我掃你的興。”
她不舍,真的不舍他的用心;她猜想,小王子一定是想在餐廳人員跟他們說沒位子時,突然很神氣地說他有訂位,嘻皮笑臉讨她一頓罵。
“對不起,對………”她總覺得說不夠對不起,聲音噴住,喉頭一酸,淚水就泛濫而出。
“沒!沒有………”他慌了,剛才他都不怕那對婆媳的惡勢力了,卻讓她軟綿綿的眼淚給吓到,忙說:“你沒掃我的興。這樣就哭?”
她吸了吸鼻子,想要扼止眼淚,然而嘴一癟,反倒擠出更多淚水。
望着她掉淚,王明泷頭一回明白為何作家要用斷線的珍珠來形容女人的眼淚;一顆顆,晶瑩,凄美,令人心疼,尤其這淚水是為他而流的。
開車送她回家那晚,他不知道她哭的原因;今天,他是知道了,卻是一樣慌張,一樣不知所措。
從口袋拿出手帕,拿指頭戳戳她,她卻是低頭不看他。
捏着手帕,他像個呆瓜坐着;他不敢驟然去擡她的臉,萬一又被她的鐵沙掌打回來,他想,他也會哭的。
怕被拒絕?他忽然了解自己不跟她說訂位的原因了;不單單是想給她一個驚喜,而且是因為他非常期待今晚的飯局,若她真的不願意來,他再默默取消就好,既不會讓她為難,也不會顯得他有“心機”。
但,她來了。他剛才看了她的手機,發現她之前急着上網,原來是在查電影時刻;那麽,她也在期待什麽嗎?
“沒吃到自助餐,沒、沒關系,以後、以後再吃就好。”可惡!他講話怎結巴了,連安慰人都不會。“現在陪你坐在一起,就好,一點都不掃興。”
“嗚嗚………”
“傅副科長,你好脆弱。”他可怎麽辦啊。
“承認自己的脆弱,也是一種勇敢。嗚。”她擡起頭,又哭了。“我要将你的話記下來,将來寫進我的哲學著作裏。”
“別抄了,我也是拷貝勵志書上的句子。”她打開包包,準備找面紙,帶着鼻音說:“講漂亮話容易,誠實面對自己,難啊。”
“給你。”他将于帕遞到她眼下。
她順手就接過來,往臉上拭淚,按了按,抹了抹。
天色已全黑,燈光照出輝煌夜景,附近有街頭藝人自彈自唱。每個周末,此處皆是一樣的景致,但坐在這裏的他們,心情已有微妙的變化。
“你手帕今天沒擦過鼻涕吧?”她問。
“沒,很幹淨的。”
她攤開這條男生的灰格子大手帕,整個蒙在臉上,用力吸聞屬于他的松木氣味,再有混亂起伏的情緒,也讓那清爽溫和的氣息給撫平了。
如此藏在他的氣味裏面,就像是他的安慰,不必言語,不必動作,她已心情寧靜,心滿意足。
她不想拿開,因為一翻開來,松木氣味便會逸失到空氣裏,她再也抓不到;事實上,她從來就不認為她能抓住他的一些什麽。
-----只願能愉快相處,好衆好散便是….
“妖!”他掀開手帕一角,躲貓貓似地喊一聲。“我不在家。”
“叩叩,傅佩珊小姐。”他以指節輕敲她額頭。“你都不理我。”
“幹嘛啦。”她拿下手帕,展露笑靥。“你撒嬌喔,像小孩一樣。”
“你這次才是真的笑,剛剛幾次笑得好難看。”他定定地看她。
“你管我怎麽笑!”她故意擠眉弄眼,再拿手帕抹掉眼角被他給逗笑的淚珠,一不小心,沾上了鼻水。
“喂,你什麽時候當上王德機電的董事長?我,都不知道。”她一邊說,一邊若無其事地将手帕摺疊起來。
“昨天下午董事會改選,星期一才會正式發布消息。不過,大家都知道了,我今天上課忙着派名片。瞧,這不就證明了你都不理我。”
“我整天打呵欠,休息時間就趴在桌上睡死了,哪管得到你。”
“你總是消息不靈通,哪天被抓去賣掉了都不知道。”
“差個一兩天而已。再說,有一堆大頭恭喜你,不差我一個。”
“我是不差你一個客套的道賀,但是被當作辦公室大盜就嚴重了。”
“哼,我沒拿、電擊器或防狼噴霧對付你,算是客氣了。”講到這個她就瞥扭,如今跟他熟了,索性問清楚:“你當初怎麽不直接說出你是誰?”
“我想看你的反應。看看你在不認識‘王明泷’這個人的情況下,會做出什麽‘正常’的反應。”
“你真賊,存心看我出洋相?”
“你那天好兇悍,兇到我如果不配合你演出,就太對不起你努力維護公司安全的魄力了。”他笑說。
“你喔!”她指向他的心口。“這裏藏着一個愛玩、愛作怪的小孩,偏偏必須扮成高尚人士,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就要惡作劇。”
王明泷全身一下子熱了起來,好似那個藏着的小孩在他體內歡呼跳躍;難道他自以為表現得成熟冷靜,在她的眼裏卻完全破功。
“不。”他還是不想承認所謂“內在小孩”的說法。“我不是惡作劇,我是以哲學家的立場觀察人生百态。”
“哦?有觀察到什麽?”
“像是去買三明治,老板娘本來不知道我是誰,後來大概是有同事跟她說我的身份,再去買時,即使人多排隊,她也會先問我要吃什麽。”
“不喜歡這樣?”
“有時候,我不想享受特權,我想當普通人。”
“可是………”她微感心疼。“你還是當不了普通人。新名片給我一張。”他拿出名片,她接過來仔細讀着上頭的每一個字。
可他也望向自己名片上的頭銜。“我爸今年會正式退休,不再擔任王業集團旗下任何一家公司的董事長,以後就挂名集團總裁。本來所有公司的董事長統統給我大哥做,他說太多了做不來,分出兩間給我。”
“你以後會将重心移到這邊來嗎?”她撫摸名片上的公司名稱。
“一半一半。”
“什麽一半一半?”
“其實,我明年想回學校念博士班,我一直在準備考試,手上也有一篇論文準備投到期刊發表。”
“你負荷得了嗎?”她憂心地問。
“這兩間還好。大哥知道我的目标,所以給我的是業務單純的小型公司,而且有可信任的老經驗總經理在管理,我只要做到充分授權就好;再說了,我大哥說,王業集團這麽大,一定要從家族企業轉型成專業經營,将來不可能都由親戚擔任要職---尤其是不中用的親戚。等再過幾年,布局妥當了,應該就會有專業人才出任董事長,我也可以退居幕後。”
“嗯,王顧問的想法很好。”她還是感到憂心。“這大概要有幾年的過渡期,即使你充分授權,交給專業經理人,但一邊念博士班,一邊要顧及公司的重大決策,這怎麽顧得來?”
“你知道電腦硬碟吧?”他見她點頭,繼續說:“我的腦袋好比一個硬碟,可以分割成不同的磁碟區,C槽放公司,D槽放哲學,随時轉換,各自存取資料,不會有沖突。”
“你的形容真好玩。那家庭?感情呢?再分割成E槽、F槽?”
“屬于我的感性部分,那是中央處理器,掌控我生命的運作。”
“哇,天才哲學家,你真的可以去寫書了!”她笑嘆。
“別忘了我智商一六0。”
“是,你最聰明了。”她挂着微笑。“身體還是要顧好。你喜歡哲學,博士就慢慢念,不急着念完;憑你這張帥臉,還可以多拗幾年的學生票。”
王明泷有自信應付未來雙重身份的生活,但聊了下來,他感覺到她的笑容下仍藏着憂慮,好似讓她一起承受他的擔子了。
他不知該如何教她放心,能做的就是擡起手,想去摸摸她的頭發。
“啊?”她下意識地閃避他的撫摸,身子一動,肚子便咕了一聲。
“肚子餓了嗎?”他的手順勢拍到大腿上,笑說:“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吃飯。”
“吼!這牛肉怎麽這麽軟嫩啊。”傅佩珊胃口大開,嘴巴裏還嚼着牛肉,又湯匙喝一口湯。“湯頭也好好喝喔。”
“小姐,你很沒形象耶,一直噴口水。”
“嘻。”她拿餐巾紙抹了嘴。
“我再幫你倒杯麥茶。”王明泷說完,很慇懃動心地去茶桶倒茶。
“他們的茶也很夠味,不是随便泡的。”茶來了,她先喝一口。
“我再推薦他們的牛肉卷餅,剛烤出來的餅皮又香又脆,一定要趁熱吃,可惜今天賣完了,下次再來吃。”
她微笑低頭吃面。下次,聽起來仿佛有無限的可能性,或許,他們還有很多個下次。
“來寶面食。你怎知道這家店?”她問。
“我大嫂在這裏打過工,跟這邊的謝老板熟得,像一家人。”他指向門口一名笑呵呵跟客人聊天的壯碩平頭中年男人。
“蟹老板?”她狐疑地說:“他又不像海綿寶寶裏面那個蟹老板。”
“他姓謝,謝謝的謝,當然是謝老板了。”他笑說:“剛好名字就叫謝來寶,念快一點就是蟹老板。”
“真好玩。”傅佩珊環視整潔明亮的店面。“這家面館氣氛活潑,員工穿他們自己logo的T恤,看起來很有精神,服務也很熱忱,當然了,東西更好吃,來這邊吃飯心情會變好,下次就會想再來。”
“心情好些了嗎?”
“誰說我心情不好?”她瞪他一眼。
“會瞪人就是正常了。你不理人時,我都不敢惹你。”
“講得好像被我欺負了。”她記起了他似乎戳了她幾次,不禁覺得好笑,有感而發:“我當然明白,不要讓別人來影響自己的心情,但這是一個群體的社會,大家互相影響,難免遇到讓自己不高興的人,一時意志薄弱,就會被拖到負面情緒去。”
他靜待她說下去。
“你見過我的二十坪小公寓,那原來是我外公的家。當年我媽媽就是從這間新蓋好的房子嫁出去的,小時候我來臺北也住在這裏,聽阿公講故事,看阿娘做發粿;後來阿嬷阿公相繼過世,由我媽媽繼承這房子。我媽怕以後還有繼承過戶問題,征得在美國的舅舅同意,轉成我的名字,我也搬了進來,這是三年前的事了;就在這之後,經過介紹認識某人,交往還滿順利的。對了,你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
“當然有。”他不滿地說:“怎扯到我這裏來了?”
“我要說的是,剛開始談戀愛時,每個人都會以最美好的一面表現給對方看,然後就有一種‘就是他了’的錯覺。等時間久了,也不要說是露出狐貍尾巴啦,就再也藏不住原始的本性。
“某人将我的房子嫌得一無是處,太舊啦,太小啦,一直從心患我賣掉房子,做為結婚買房的基金。我說我不可能賣,這房子雖然在我的名下,那是屬于一家人的,即使舅舅很少回臺灣,我也不認識我的美國表哥表表姊,但好歹這裏也算是他在臺灣的一個家,而且等我弟當完兵後,就會搬過來一起住。”
“你有弟弟?”
“別插嘴。我有弟弟很稀奇嗎?都不關心我!”她話一出口,不自然地笑了笑,繼續說:“我跟某人說,我們可以一起賺錢買新房子,然後他就開始看大坪數百豪宅,原來這是他媽媽的意見。”
“他媽媽這意見出得好,不然你就被拐走了。”
“惦惦啦,不然我就不說了。”看到小王子變成無辜小狗臉,她說下去:“她媽媽說要一家人一起住,所以要我們出錢買下她中意的大坪數豪宅。房子在哪裏?在三峽。即使是自己開車,我每天花在交通上的時間起碼要三個小時,這還不算路上塞車喔,更何況油錢也是一筆數目。
“我說我負擔不起,他們就又叫我賣房子。我不依他家的意見,當面叫他叫媽說,他家可以賣掉自己的房子去買豪宅,我們結婚後另外住市區;他媽媽抓狂了,說為了等我賣房子,錯過了房價還低的時候,然後開始數落我為人媳婦的道理,要任勞任怨,要唯夫家是從。天哪!這是哪裏來的十八世紀婆婆啊!
“他們家的人,包括某人,開始嫌棄我,恐吓我,說我年紀大,個性差,長相不好,除了某人,不可能再有人想要跟我結婚。
“直到這時候,我才醒悟,某人在相親後本來沒消息了,突然又變得熱烈追求。他不是愛我,而是因為他聽說我有一間房子;他追不到可以讓他少奮鬥二十年的千金小姐,退而求其次,找個人來分擔他家的豪宅貸款。
“最後,他媽媽使出撒手?,直接下訂,某人也拿分手做威脅,說什麽他事事為我們未來着想,卻是真心換絕情。我聽了心都涼了。你們連最起碼的溝通和尊重都沒有,我怎敢嫁過去,開了一次先例,将來不就予取予求,一輩子當個翻不了身的小媳婦?
“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跟那個女的交往,很可能在分手前就劈腿了,不然怎會小孩都這麽大了………唉,不管了,他家的事我不想知道了。
“分手是痛,更痛的是我自以為談戀愛,結果竟然只是人家的模範媳婦人選;後來什麽難聽的話都出來了,說我表裏不一,城府很深。欸,我看起來乖巧,是因為我有教養,我敬你是長輩,所以我客氣;跟他說我相親失敗很多次,結果就被拿來當把柄,說我沒人追,吃定我非嫁他不可;還說我想高攀他們什麽在地的望族。望族?一天到晚誇說他家吃黑鲔魚吃帝王蟹吃到不想再吃的望族會拿不出錢買豪宅?我看是汪汪叫的汪族吧。對不起,又侮辱到狗了。
“還有咧,我天生雀斑礙着誰了,看不順眼就不要追嘛,全都可以拿可來說嘴?我切!”
一口氣說完,呃,或是說罵完,她還是很悶,喝了一口麥茶,這才發現桌上的碗盤不知何時讓店員收拾幹淨了。
“咦!你怎麽都不說話?”
“你不是叫我惦惦嗎?”王明泷始終直視着她,眼珠子緩緩地在她臉上轉着。“好,我說話了喔。嗯,這張臉獨一無二,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張跟你有相同位置雀斑的臉。”
“不要研究我的臉啦!”她拿手掌遮住臉蛋。“那時的你,委屈了。”
一股熱流沖上眼眶,她想哭了。
“傅副科長,我很高興你今天坐在這裏。”
她也很高興今天坐在這裏。她不是因為怕寂寞、怕孤單、怕街上成雙成對傷眼又傷心而一頭栽入愛情和婚姻委曲求全的笨女人;她仍是一個經濟獨立自主、過着充實快意生活、能夠決定自己未來幸福的聰明女人。
此外,她還有一個很高興坐在這裏的原因,那就是對座有一個願意聽她說話的小王子。在有人欺負她時,他保護她;心情不好時,他唱歌逗她;她就像是被小王子時時澆水滋潤、以玻璃罩保護起來的玫瑰花………糟了,眼角濕濕的,她趕快拿出手帕,不想再哭給他看了。
王明泷見她左手半遮面,好像又要掉淚,一時緊張地想傾身向前,待見她右手拿出他的手帕,便放心地坐穩,嘴角很愉快地揚起;再見她抹了抹眼角後,裝作很順手地将手帕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