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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醫把頭埋得低低的,支支吾吾了半晌也答不上來。明明是寒冬臘月的天,他額上竟急出了細細密密的一層汗珠。
今兒太醫院其實不忙,傍晚的時候伺候蘇良人的宮人确實來太醫院請過。當時請的是王太醫,但那王太醫覺得蘇良人不受寵,不願意來,一直拖到了晚上。後來太女殿下派人來請,那王太醫便更不敢來了,怕撞到槍口上,吃罪不起。
也是林太醫倒黴,他進了太醫院之後一直是王太醫領着他,所以王太醫怕事推他出來。如今太女追究,他也說不得什麽,總不能将自己師父咬出來,這個苦果便只能自個兒咽了。
見他如此,齊元纓大概已經明白來龍去脈。
齊元纓揮了揮手讓他出去:“罷了,給蘇良人抓藥要緊。”
聞言,林太醫如釋重負,蹑手蹑腳退出長樂殿。
齊元纓踱步到蘇澤身邊,瞧他現在虛弱的樣子,真像個病美人,倒意外勾出她滿腔的保護欲。
她算是看出來了,在這個宮裏上至帝後下至宮女太監,沒有一個人喜歡他這個前朝遺孤。
他在這兒是徹徹底底的局外人,不受歡迎的菟絲花。
他的處境怕是比她想得還要難。
齊元纓情難自已,擡手撥開他額前一縷碎發。
“小邪魔,你是因為大家都不喜歡你,看不起你,輕慢你,所以才堕魔?如果是這樣,我放你出宮,你會不會好受一點?能不能答應我好好做人?別禍害三界?老老實實做個普通人過一輩子?如此,你快樂,我輕松,大家皆大歡喜不是更好?當然,如果你願意,我還可以帶你回天界,師父似乎對你挺感興趣的。如果你乖乖的,保不準師父還能幫你擺脫邪魔之子的身份,讓你也當個神仙。”
滿屋子的宮女見她對一直以來都被她所不恥的蘇澤做出如此親昵的舉動,心中皆納罕不已,但殿下的心意打算,不是她們這些底下伺候的人可以随意揣測,琢磨的。
衆人頗有默契地帶上門,退了出去。
齊元纓坐在他床邊托腮自言自語道:“做邪魔有什麽意思,你也不看看從前那些大邪魔下場有多慘。”
齊元纓漫不經心觑他一眼:“實話告訴你,我這次來是為了感化你。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讓你改邪歸正做好人,但如果你不按我說的做,休怪我……”
齊元纓手腕一轉,化掌為爪虛搭在他修長的脖頸上。
“翻臉無情。”
殺一個凡人,還是他這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美人,對她而言,不是難事。
蘇澤似是在睡夢中察覺到有人直勾勾盯着他,他猛地擡起眼皮。
齊元纓略顯詫異的一眼毫無征兆地闖入他眼中,他有片刻的失神,随即脖子上似有一雙手輕輕滑過,替他掖好被角。
齊元纓若無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已經讓太醫來瞧過了,吃兩貼藥就能好。若你還有什麽需要,遣人告訴孤一聲,你好好歇着。”
蘇澤氣若浮絲:“多謝殿下。”
齊元纓點點頭,起身出去。
她倩影慢搖,一點一點淡出他的視線,頗有點蛇蠍美人的韻味。
蘇澤目送她出去,他終于意識到了什麽。
她想殺他!
既然齊元纓想殺他,又何必惺惺作态救他!
一夜冬雪,園子裏的臘梅淩寒而開。
這幾日朝中諸事繁多,齊元纓整日伏案處理公文,慶儀擔心她悶壞了,便提了一嘴園子裏的臘梅開得多麽好看。
彼時齊元纓正好處理完手邊的公文,于是帶上慶儀去花園賞梅。
一入園便有滿園子的梅香撲過來,悠遠飄渺,帶着點不近人情的冷意。如松枝般虬曲蒼勁的梅枝後,站着一個身着茶白色薄氅的少年。
他側身站着,下巴微微擡起,一眼看過去,此人側臉便好似畫工一筆一畫反複精心推敲出來的一般。
這人她認識的。
齊元纓走過去:“你也來賞梅?”
蘇澤聞聲看向她,見禮道:“見過殿下。”
“身體好了麽?”
“謝殿下關心,好多了。”
齊元纓見他兩手空空,十指都被凍紅了,于是将自己的暖手爐讓給他:“這麽冷的天怎麽也不帶個手爐出來?”
她就不信她這般用心還暖不了他一個小邪魔的心。
蘇澤發窘,那些人巴不得他不明不白死了最好,何談關心他一個前朝遺孤的冷暖?
齊元纓見他不說話,大概也明白來了。宮女們伺候他不用心,也或許應該說是不敢用心。
滿皇宮沒有人喜歡他,而這其中最重要的是上位者不喜歡他,所以底下的人也不敢對他好,怕拿捏不好分寸,一個不小心給自己惹出禍端,白白吃罪。
齊元纓道:“你身體才痊愈,這麽冷的天出來,倘或再病了,難受的還不是你自己?最近天冷,你還是先好好在長樂殿養着吧。”
蘇澤福了福身道:“是,那蘇某人便先告退了。”
蘇澤來不及走,園子卻迎來一位不速之客,便是前兩日皇後曾和齊元纓提起過的董家那位小公子董紀禮。
董紀禮:“臣見過太女殿下。”
齊元纓淡淡道:“免禮。董大人今日怎麽進宮來了?”
董紀禮笑得花枝亂顫的:“皇後娘娘請家母進宮敘舊,臣是随母親來的。”
齊元纓點點頭,原來是皇後有意做月老牽紅線。
她之前才說過希望母後多給她一點時間讓她緩一緩,結果母後還真就只讓她“緩一緩”,這才不到三天又尋思起做紅娘的事。
齊元纓免不了客套一句:“董夫人一向可還好?”
董紀禮滿臉深深的笑意:“謝殿下關心,母親一切都好。”
董紀禮目光左右飄忽,發覺齊元纓手上空空如也,心疼她一雙削蔥似的玉手竟被風吹出了一點殷紅。
董紀禮道:“今日天冷,殿下出門怎麽也不帶個手爐?萬一凍壞了手如何使得?”
齊元纓下意識掃了蘇澤一眼,她道:“孤嫌那東西累手便沒拿。”
“殿下萬金之軀,應當……”
完了完了,這董紀禮一心只愛齊元纓,緊張她緊張得和什麽寶貝似的,但凡她有點咳嗽,皺眉都能啰啰嗦嗦一大籮筐的話。
她原是來賞梅的,又不是來聽他廢話,她哪有這個閑情逸致站在這風口上聽他唠唠叨叨的。
齊元纓搶在他說話前,迅速擡起手,僅一眨眼的功夫便将手滑入蘇澤的掌心,牽起他的手。蘇澤措手不及,驚愕之餘,滿心眼都在感受猛然闖入自己寬大掌心的那一只柔軟溫暖的小手。
蘇澤難以置信地看向她,她這樣目下無塵又高傲的人怎麽會主動牽他的手。
哪怕是為了躲董紀禮,她也不應該主動牽他才是。
這就好比好端端的天突然在他面前塌了,還碎了一地的殘渣,讓他不能不嘆為觀止。
究竟是他活見鬼還是齊元纓被人借屍還魂了?
齊元纓牽着蘇澤的手對董紀禮說:“董大人,這兒風大。蘇良人這幾日風寒才好,不便在風口久站。這樣吧,董大人若有時間不如到東宮一敘?”
齊元纓如此待董紀禮,董紀禮心中難免泛上一絲酸楚之意。他苦等太女這麽些年,都快成京中諸人的笑話了,而太女卻絲毫沒有為他所動的意思。
董紀禮心中酸澀,但面上仍克制道:“殿下說的是,今日天冷,殿下小心着了風,還是早些回去吧。臣便不打擾了。”
齊元纓牽着蘇澤的手走出園子,蘇澤瞧她沒有放手的意思,于是提醒她:“殿下,這裏董大人看不見。”
齊元纓扭身往後看了一眼,确認董紀禮沒跟上,匆匆松了手,與蘇澤拉開距離。
蘇澤冷冷看齊元纓一眼,一點兒不詫異齊元纓的轉變。
是了,這才是真正的她,巴不得離他遠遠的。
所有突如其來的好,突如其來的關心總是抱着不為人知的目的。
開春後,宮裏迎來第一件喜事。
靜寧公主顧盼兒有喜。
雖說齊元纓已經大大方方放手成全顏昊仁和顧盼兒,可他們成婚才兩個月,顧盼兒便有了身孕,顏昊仁與顧盼兒這速度委實快了些。
若換了從前,這事對齊元纓,打擊應該不小。畢竟那是她曾經喜歡的人,即便美夢要碎,她也只能接受美夢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像溫水煮青蛙那樣碎,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連一聲響也沒聽着就碎了個稀巴爛,未免碎得過于(魔法分隔)迅速全面。
好在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她,顏昊仁和顧盼兒這點事影響不了她。
只是住在長樂殿的那位,得知這個消息後不知會作何感想。
因顧盼兒有喜,且又值盼兒生辰,皇後特意命人在禦花園那兒的春宜殿設家宴,搭臺子賀顧盼兒有孕。
到了家宴那日,齊元纓怕蘇澤心裏難受,原想着讓他在東宮待着,可蘇澤死鴨子嘴硬,非得跟着來,自找罪受。
齊元纓心想,蘇澤執意要跟着去,只怕是飲鸩止渴,聊解相思之苦。
如今顧盼兒那頭不知是怎麽看的蘇澤,但就蘇澤這模樣來看,他對顧盼兒必然是舊情未了。
齊元纓可憐他一片癡心,遂答應讓他跟着去。
齊元纓私心想着既是家宴,來的應當都是後宮裏的妃子還有皇子皇女,一大家子人借着顧盼兒有孕的由頭聚一聚,樂呵樂呵。
誰曾想,今夜來的竟還有董紀禮。
且董紀禮坐的方向正對着齊元纓,也不知是否為皇後故意為之。
宴上,帝後坐主位。齊元纓并蘇澤坐西下首第一位,往後依次是貴妃等,而皇子皇女則在座下左右兩側坐着。
開筵後,教坊司的舞姬樂姬上場演奏樂舞,自是不在話下。
席上,齊元纓仔細留意了顧盼兒和顏昊仁的一舉一動。那顏昊仁待顧盼兒是真好,又是幫忙布菜,又是給倒酒倒水的,一會兒冷了添衣,一會兒又是幫她整理發釵,而那顧盼兒待顏昊仁亦是如此,真真是恩愛兩不疑的小夫妻,羨煞旁人。
就連皇後也打趣他二人新婚燕爾,正是情濃之際。
可這顏昊仁笑得有多幸福,她身邊的蘇澤滿臉的寂寥便有多麽慘烈。要不是當着衆人的面不好發作,蘇澤手裏的酒杯都不知道要被捏碎多少回。
舊情人在別人懷裏笑語盈盈,恩愛有加,任誰看了心裏都不是滋味。
她不是不能理解。
怪她不幹人事。
齊元纓看不下去他如此泬寥頹喪的模樣,好心勸他:“要不你先回去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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