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齊元纓聽見顏昊仁的聲音,回身看他:“勞顏大人挂心,不過是被風吹着了,不礙事。”

齊元纓沖他客氣一笑。

她這一笑,顏昊仁便覺得像是有和煦春風拂面而過,又暖又輕盈。

顏昊仁亦不覺露出一抹淺笑,呢喃道:“殿下近來似乎變了許多。”

齊元纓沒注意聽他說的什麽,等回過神,他已經把話說完了。

齊元纓問他:“都城附近的妖異之象,顏大人怎麽看?”

顏昊仁答說:“臣以為,且不論鬼神之說是否為真,此事只怕是有心人想借鬼神之威,行惑亂之事……”

齊元纓胸腔裏猛地又竄上來一口氣,她側了側臉捂着嘴輕輕咳了聲。

顏昊仁見狀,福身道:“殿下身子為重,還是早些回去歇息為好。臣不便叨擾,來日再與殿下探讨此事。”

齊元纓點點頭,放顏昊仁走了。

齊元纓和慶儀行至東宮外頭的小花園聽見裏面有小娃娃的吵嚷聲。

不知那兩個娃娃在罵誰,罵得極其難聽,什麽“雜種,餘孽,小畜生”之類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要多刺耳有多刺耳,奇怪的是被罵的那個人竟然也不還嘴。

齊元纓尋思約摸是哪個小皇子在罵宮女太監。

無論那兩個娃娃罵的是誰,如此辱罵旁人屬實太沒教養了些。

齊元纓快步繞過宮牆走進花園,結果她看到的卻是五皇子斌兒和七皇子義兒指着蘇澤的鼻子罵。

“你一個前朝餘孽,本皇子肯讓你給本皇子當馬騎,那都是擡舉你!你別不識好歹,快給我過來!”

“一個沒人要的雜種,父皇看你可憐才收養你的,你有什麽資格在我們面前拿喬?”

“誰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那個姓蘇的種,我聽母妃說姑媽和親去了晟朝之後,不止皇子,蘇少卿喜歡她,就連別的王公貴族也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

“我呸,那樣浪蕩的人也配本皇子叫一聲姑媽?”

七皇子義兒勾了勾手指頭:“你,還不快給我滾過來!”

蘇澤把頭埋得低低的,他攥緊了拳頭,指節因太過用力而變得蒼白。他渾身都散發着低沉的陰郁之氣,陰沉又可怖。

蘇澤像極了默默蟄伏的毒蛇,看似安靜,實則是伺機而動,只待時機成熟便撲過去死死纏繞敵人脖頸,一招斃命。

可不知為何,一眨眼,他又認命似的垂下肩頭,整個人都充滿了頹喪之意。他艱難地挪動步子走向七皇子,彎腰趴在地上。

七皇子和五皇子見他如此,沒有不滿意的,雙手叉腰哈哈大笑起來,卻不騎上蘇澤的背,只點了燭油倒在他後脖頸上,順帶着,一腿踢翻了蘇澤。

蘇澤滾到在地,右邊臉被地上的碎石剮蹭,白瓷一般的臉上瞬間破了一道口子,出現一道細長血印子,觸目驚心。

那兩個沒良心的小娃娃卻還只是笑,笑就笑,竟還撿起腳邊的石子朝蘇澤砸過去。

一個成年男子竟被兩個黃口小兒欺負至此?

齊元纓頓覺血氣上湧,小臉氣得通紅。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這兩個小祖宗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惹的是誰?這可是令三界聞風喪膽的小邪魔。他們有幾條命,也敢這樣作死。

這些殺千刀的,只圖自己痛快,來日等蘇澤真成了邪魔為禍人間,他們這些始作俑者卻早已作古,躲得遠遠的。

一群垃圾!

齊元纓幾乎是出于下意識地飛撲過去抱住蘇澤替他擋下兩個小娃娃的攻擊。

“啪”地一聲,兩粒鵝卵石都被砸在她後背上。

蘇澤錯愕之餘見她小臉憋得粉紅,心中似有萬千情緒翻滾奔湧。

慶儀忙上前來扶齊元纓,齊元纓卻不要她扶,轉而扶起蘇澤,拿出帕子幫他把臉上橫流的血跡擦了,順帶手撣了撣他身上的灰。

蘇澤震驚之餘,心裏止不住揣測齊元纓真正的意圖。

她到底想幹什麽?

七皇子和五皇子見此情狀早吓得魂都沒了,兩個小娃娃抿緊嘴唇,把頭埋得低低的,眼睛卻一個勁兒瞟齊元纓,打量齊元纓是怎麽個表情。

齊元纓頭也不回:“跟着伺候七皇子和五皇子的人在哪兒?”

她臉上淡淡的,沒有特別的表情,但誰都聽得出來她言語中的怒氣。

聞言,伺候七皇子和五皇子的宮女太監顫顫驚驚跪了一地。

齊元纓面無表情,眼中卻隐隐有怒火熊熊燃燒:“跟着主子伺候的,不能規勸主子胡鬧便罷了,還和沒事人一樣看熱鬧?皇家俸祿是這樣好拿的嗎?今日在場的,統統罰俸三個月,每人各賞十大板子。”

從前五皇子和七皇子也捉弄過蘇澤,齊元纓不是沒見過,可當時她什麽也沒說,今兒怎麽轉了性,管起這檔子閑事來?

但此刻殿下盛怒之下,他們也無心揣摩許多,忙不疊伏地告饒。

蘇澤不敢相信齊元纓當真是因他而震怒,他的狼狽中漸漸有一絲絲困惑爬上眼底。

兩位皇子見勢不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皇姐,我們知道錯了。”

齊元纓怒意大盛,眼中仿佛有火花往外蹦:“蘇澤是孤的人,你們欺負他就是打孤的臉!虧你們還是皇家子弟,一個個污言穢語竟說得如此順口,平日裏老師便是這樣教你們的不成?你們兩個都在這裏給孤跪着!跪滿一個時辰才許起來!”

蘇澤不動聲色輕哧一聲:“呵。”

原是覺得她自己臉面上過不去,倒不是真心想管他的閑事。

兩個孩子可憐巴巴哀求:“皇姐……”

直到這一刻他們兩個還是不敢相信皇姐竟會為了一個雜種如此嚴厲地懲罰他們。從前他們也欺負過蘇澤,當時皇姐知道了,也只當不知道。眼下的皇姐比之當時,真是令人費解。

齊元纓卻道:“不許叫喚!再叫喚,孤讓你們跪斷腿!”

壞蹄子們!

她此生最見不得別人壞心腸,見不得別人仗勢欺人。

兩個皇子見齊元纓真發了脾氣,皆噤若寒蟬,不敢再看齊元纓。

齊元纓扶着蘇澤的手:“我們走。”

蘇澤沒說別的,低頭默默跟上齊元纓。

回到含瑛殿,齊元纓讓慶儀把金瘡藥拿過來,她親自給蘇澤上藥。

蘇澤一開始躲了躲:“殿下,使不得。蘇某人自己來。”

齊元纓牢牢握着金瘡藥不撒手,也不說話,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大有陪他長長久久耗下去的架勢。

蘇澤見她如此,只能讓她幫忙上藥。

齊元纓先用帕子幫他把臉上的血跡洗了,然後用食指刮了一點藥膏輕輕點在他臉上那道口子上。因怕他疼,她不敢下重手,幫他上藥期間,若他眉頭稍微皺一下,她便幫他吹一吹傷患處,讓風帶走短暫的刺痛。

此刻她離他是這樣的近,他一低頭就能看見她臉上柔軟的絨毛,她的手柔柔軟軟的,一下又一下地撫摸他的傷口。

她的手明明這樣涼,可此刻他竟覺得她手指撫過之處似有點點滴滴的暖意在往外冒。

他的心真是被冷得太久了,久到竟會因她而生出一點暖意。

她原還想幫他看看後脖子的傷,可蘇澤死活不願意,她便也不勉強。

齊元纓忽地抱怨起他來:“你是傻的麽?他們兩個那樣欺負你,你也不知道躲?”

所謂人善被人欺,怯懦過了頭,那是會被人玩兒死的。

人只有與一點無傷大雅的惡為伍方能立足于世。

蘇澤心中一動,眼中有流光閃過:“蘇某人憑什麽躲?”

他是前朝餘孽,是見不得光的異姓人,他能一口飯吃都是靠別人可憐他,施舍給他的。

他憑什麽躲?

他又有什麽資格躲?

齊元纓看着他。

此刻他眼中的無辜與委屈,并不是裝出來的。

他說得對,在宮裏,他身份尴尬,沒人喜歡他,更不會有人替他撐腰。保不準大家還會覺得能賞他一口飯吃,讓他繼續喘氣,對他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他憑什麽躲?

齊元纓腦中閃過一個不好的猜想:“五皇子七皇子經常這麽欺負你?”

他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胯(1)下過,被當馬騎,旁人肆意打罵,佛香燙入皮膚,留下一個又一個彎曲可怖又令人作嘔的疤痕……

這一切仿佛昨日才剛剛發生過一般。

在宮裏,何止是五皇子七皇子如此對他?宮裏除了貓狗,哪個不能欺負他?

齊元纓收起金瘡藥,讓滿殿的宮女都退了出去。

齊元纓大膽問他:“蘇澤,你想不想出宮?”

“殿下是什麽意思?蘇某人聽不懂。”

齊元纓手指輕點圓桌,深思熟慮道:“如果我說我可以放你出宮,幫你置辦房産,保證你後半生衣食無憂,你想不想出宮?”

他想過。

晟朝國滅那一天,齊治在亂軍中找到被母親藏進臭水溝裏的他。

彼時他在臭水溝裏藏了兩天兩夜,齊治找他的時候,他身上又髒又臭,他自己都被自己熏吐了好幾回。所以當時他身上既有臭水溝裏的髒東西,也有他自己的穢物。

可齊治看到他卻很高興。

他一丁點兒也沒有嫌棄這個臭氣熏天的他。

那時候所有人都要他死,他們說他是前朝餘孽,若不除去後患無窮。只有齊治要他活,并且也真的讓他活下來了。

當時齊治告訴他別害怕,以後齊國皇宮就是他的家。

但齊治給他的這個家卻并不比亂軍揮舞着刀槍要殺他的陣仗好多少。

這個家和他想象中的那個其樂融融的家相差甚遠。

在這裏,沒有人關心他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沒有人關心他是摔了,還是跌了,更沒有人關心他是病了,還是難受。

在齊國皇宮,黑夜似乎永遠沒有止境,陰冷的人心似乎也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每一天都在多吞噬他一點。

他逃不出去,卻又躲不開。

他的童年,少年全是在宮女太監們動辄打罵或羞辱中度過的,還有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子皇女們,他們淬他,取笑他,欺辱他。

他沒有一刻安生。

他年幼時不懂事,不曉得寄人籬下就應該低三下四求生存的道理。那時候他不滿皇子皇女欺負他,他辯了兩句,結果被罰一天不許吃飯。

那日天陰沉沉的,他餓了一天,饑腸辘辘的,卻又找不到東西吃。彼時伺候過他的老太監知道他一天沒吃飯,便說他那兒有吃的,哄他進去,結果他進去之後,那老太監卻立馬将門關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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