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庭審二
“是我用詞不當。我換個問法, 被上訴人,您知道您的?母親主動放棄你監護權的?事嗎?”
将抛棄換成放棄,不再那?樣刺耳,卻仍難改事實?。
“知道。”秦特回答。
“你心情是怎樣的??”
“什麽時候的?心情?”
“知道這件事時候的?心情。”
“很傷心。”
“是在想念媽媽嗎?”
“忘記了。”
“這也能忘記?”
“那?時還很小, 記不清了。”
“可以理解。長大後有想過媽媽嗎?”
“想過。”
“想跟媽媽一起生活嗎?”
“想過。”
“據我所知, 初審時, 取得您監護權的?人是您的?外祖母,并不是您的?生母。您傷心嗎?”
“不傷心。”
“我很意外。”見秦特沒說話,呂律師繼續問,“不是一直想跟媽媽一起生活嗎?媽媽依舊沒要?你,難道不傷心?你前後矛盾, 是在說謊嗎?”
“沒有見到媽媽前, 想過媽媽很多次。看到別人媽媽時,也會想, 我媽媽是不是不像奶奶說的?那?樣壞。挨打時,也會想,媽媽對我會不會稍微好一點。逃出家時, 我沒地方去,去了姥姥家, 那?會兒?天?很黑, 我覺得冷極了。敲門前, 我還在擔心,媽媽會不會不要?我,把我趕出來。後來大舅出來, 問我是誰, 替我付了車費,把我領進屋。餐廳擺着一桌子年夜飯, 我又冷又餓,姥姥把我領屋裏給我暖和的?衣服穿,給我熱了飯吃。我很餓,什麽都?沒想,姥姥讓我吃,我就吃。後來報了警,姥姥帶着我到警局做筆錄,帶着我到醫院看傷,我們回家已經半夜了。我又餓了,肚子叫起來,姥姥給我煮了兩碗雞湯餃子,好吃極了。餃子是豬肉白菜餡的?。”
“姥姥給我上藥,讓我早點睡。從沒有誰像姥姥對我這樣好,我想,媽媽應該也很好。我問姥姥,我媽媽什麽時候過來。姥姥說明?兒?後的?就能來,第二天?姥姥帶我到超市買衣服,我以為?媽媽會來,我坐在客廳裏,一丁點兒?的?風吹草動就向門看去,媽媽那?天?沒有來。”
“我很擔心媽媽會不要?我,姥姥家客廳裏有媽媽結婚的?照片,有媽媽現在的?全家福,我知道媽媽又有了孩子,還是一個男孩子。我就更擔心了,我拼命想拼命想,媽媽不要?我,我能去哪兒??我能怎麽辦?姥姥能收留我嗎?我是六月的?生日,再有半年就能成年,成年後就能工作?自?己養活自?己。”
“我就這樣惴惴不安的?等到初二,媽媽終于來了。我覺着很生疏,媽媽也不想打官司,想着我馬上要?成年,一成年就跟爸爸不相幹了,打官司也沒用,白費律師費。媽媽也看不上我,覺着我膽小窩囊像個受氣包。是我姥姥一直在我身邊,姥姥握着我的?手,說她出律師費給我打官司,說就是要?争這口?氣。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要?跟着姥姥。”
“我很早就知道是媽媽主動放棄了我的?監護權,奶奶、爸爸、繼母、大姑,許多親戚明?裏暗裏都?說過。現在,媽媽要?照顧我的?新弟弟,願意将我的?監護權給姥姥。”
“呂律師,你問我傷心嗎?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是被偏愛的?人。被偏愛的?人,不會坐在這裏。可我想,我也有我的?幸運,我遇到了我姥姥。”
劉愛國上些?年紀,實?在受不住這個,喉嚨裏發出巨大哽咽。見慣人間慘事的?兩位婦聯女同志直接聽哭了。
其實?,秦特也沒有故意煽情,更沒有像秦耀祖那?樣貌似大義凜然?的?詭辯。秦特就是平鋪直敘的?說出自?己的?心裏話,可就是讓人心裏一陣陣的?發酸。陳冰輕嘆一聲,別開頭。孫梅也紅了眼眶,覺着秦特十分可憐。
呂律師顯然?也明?白不能在這個問題上再對秦特發難,“我很同情你。不過,據我所知,在到栗子溝村兒?前,你與生母這邊兒?應該十來年沒有聯系。你是如?何知道栗子溝村兒?的?地址呢?”
“我小時候,姥姥寄東西到奶奶家,我看過郵包。”
“那?時多大?”
“我記不清了,是奶奶家拆遷的?那?一年。”
秦耀祖聽不過去,“胡扯,那?會兒?你才十歲,字都?認不全,你知道什麽是郵包地址!更別說你姥姥給你寄東西,她什麽時候給你寄過東西!”
秦特把所有的?心裏話都?說出去了,她覺着自?己膽子又變大了些?,她不很怕爸爸的?當面質問了。
秦特沒說話,呂律師催促,“被上訴人請回答我的?問題。”
“那?一年姥姥寄了件白色的?紗裙給我,篷篷的?裙擺很好看,開始我不知道那?件裙子是給我的?。因?為?奶奶說是她買的?,給了我大姑家的?表姐,表姐比我大,穿着有些?小,緊繃的?。後來是想娣姐悄悄跟我說,她聽奶奶跟大姑在屋裏說的?,是我姥姥寄來的?裙子,是給我的?。我不敢跟奶奶要?,也不敢說。我出胡同倒垃圾的?時候,在垃圾筒看到的?郵包袋子,就撿了出來,上頭的?收件地址就是奶奶住的?大雜院,收件人是我奶奶。我就知道是這個郵包袋子,我撿回去藏了起來,我那?時已經認字了。我背得下來地址,後來郵包袋子叫奶奶發現,她還打了我好幾下,拿到小竈燒了。”
“你有辦法證明?所述是真嗎?”呂律師追問。
“這要?怎麽證明??”
“我不清楚。你已經在劉家生活多日,劉家的?地址你現在肯定背得出來。你得證明?這件事,不然?,我有理由懷疑,你是提前與劉家勾結,故意離家出走,或是有人引誘你離家出走。”
秦特皺眉思索。
呂律師問,“有證據嗎?如?果你不回答,我就默認你沒有證據證明?。”
秦特說,“那?個郵包袋子上貼着單子,就是快遞單,我還記得那?張快遞單的?單號。”
這下非但呂律師,連褚律師都?瞪大眼睛,秦特把當年郵遞單上的?單號背了出來,她老實?的?說,“我偷偷看過很多次很多次,我一直沒忘。”
呂律師似笑非笑,“看來我們的?被上訴人的?記性非常不錯。不過,十年前的?快遞單號,早湮滅在了歲月裏,就算背了一個出來,也沒辦法查辨真僞了。”
當然?,呂律師也沒辦法驗證秦特說的?就是謊話,他換個問題:
“你覺着爸爸對你不好嗎?”
“嗯。”
“因?為?他管教你很嚴厲?”
“早上六點起床做早飯,爸爸他們六點半起床,如?果麻煩一點的?早飯,就要?五點半起來。爸爸他們吃過早飯上班上學,我收拾後再去學校。傍晚回家做晚飯,晚飯要?豐盛一些?。晚飯後我收拾廚房,等爸爸、繼母、弟弟他們洗過澡後,我收拾他們換下的?衣服,洗衣服。內衣襪子不能擱洗衣機,要?手洗。弟弟的?球鞋、運動鞋,爸爸繼母的?皮鞋,都?要?晚上打理好。最後才是擦地板,地板是新房特意裝的?,得蹲在地上一點一點的?擦。弟弟有時會踢我踹我,說我礙事擋道,爸爸也會罵我不長眼睛。我最高興的?時候就是過暑假的?時候,爸爸給我找了工廠,讓我去做小工。我每天?每天?做衣服,沒人罵我,沒人踢我,早上七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有時加班到十一點,回宿舍躺下就能睡着。”
“你有沒有想過,你爸爸只是稍微有些?嚴厲,他是希望你事事出衆,才會對你嚴格要?求。女性本來就要?在生活中分擔更多家務,步入社會工作?更是辛苦。你爸爸罵你的?話,可能你現在聽起來非常難聽,但進入社會以後,會有比這難聽百倍千倍的?話,那?個時候,你也會像現在這樣抱怨嗎?”呂律師問。
“沒這樣想過。”秦特茫然?。
“不妨想一想。有句話叫可憐天?下父母心,你是不是誤會了你爸爸?”
“不知道。我大伯對想娣姐不這樣,我大姑對表姐也不這樣。”
“你爸爸只是太愛你,才會嚴格要?求你。”
褚律師猛的?站起來,疾言厲色,“我抗議被上訴人律師偷換概念,對我當事人混淆視聽!”
審判長伸出寬大袍袖,黑色散袖劃過一陣風,“上訴人律師稍安勿躁,另一位上訴人律師問的?也有道理,世間的?确也是有嚴父的?。”【雙方上訴,都?是上訴人,對彼此?都?是被上訴人。(原審原告,原審被告)】
呂律師一聽這話心下大定,想着到底是男主審更明?事理。他繼續引導秦特,“小姑娘,你不妨仔細想想,是不是這樣?如?果你爸爸不愛你,為?什麽會在你生母放棄監護權時,義不容辭的?撫養你?我國是傳統社會,傳統就是嚴父慈母,他太愛你,太擔心你,才會對你過于嚴厲,以至你誤會了他。他是世界最愛你的?人,你想想,是不是這樣?”
“以前,弟弟養了一條白色的?哈巴狗。有一回,爸爸他們吃烤鴨回家,打包了半袋鴨架。我聞着很香,弟弟問我想不想吃,我很沒骨氣,點頭說想。他坐在沙發上,從紙袋裏拿出一塊鴨架喂起小狗,一直喂到扔地板上狗都?不吃了。他站起來說,這麽想吃,你就收拾收拾吃了吧。”
“我從小就很容易餓,小時候經常腿疼,我吃不飽時還趁着作?飯偷過吃的?,被弟弟看到他就告訴爸爸,爸爸就會打我。我還特沒骨氣,不管怎麽打我罵我,我餓的?不行,餓的?睡不着覺,還是會偷着吃兩口?。那?天?我也很餓,我把地上的?鴨架收拾起來,走到廚房,那?鴨架聞着特別香,我一個勁兒?的?吞口?水。天?就黑了,我從窗戶玻璃看到自?己吞口?水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非常厭惡自?己。不知道為?什麽,擡手就給了自?己倆嘴巴。嘴裏流了血,我嘗到自?己的?血,一下子就不餓了。我把剩下的?鴨架扔到垃圾筒,回了屋。”
“弟弟後來說我浪費,不吃他給我的?鴨架還扔到垃圾筒,全都?浪費了,我爸罵我不識擡舉,讓我餓一天?不許吃飯。”
“這不過是件小事,可以聽得出來,你弟弟很淘氣,你也很倔強。明?明?可以把事情跟爸爸說清楚,為?什麽不說呢?”呂律師輕描淡寫帶過,“你有沒有想過,可能就是你一直不說,才會與爸爸的?誤解這樣深。”
“是啊,秦特,你想想,你一直都?學習很好,你還記得《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是怎麽說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秦耀祖這話一出,陪審員都?忍不住向其多看兩眼。審判長頭都?未擡,拿筆記錄些?什麽,随口?問,“上訴人的?職業是老師,看來教的?是語文。”
“是。”
“那?想來很明?白這段話的?意思。”
秦耀祖,“是。我家孩子多,哪兒?就能個個不受一點兒?委屈呢?家裏的?委屈不算委屈,在家受些?屈,以後長大才有器量。我這閨女就是器量太小,那?麽點事,記多少年。古人都?說,溺子如?殺子,秦特你今天?不理解爸爸,等你到我這年紀就能明?白我的?苦心了。”
秦特雖然?以前常挨打罵,但還是第一次意識到成人世界的?肮髒詭辯。她垂着頭,抿緊唇角,一言不發。
“語文老師非但是嚴父,還很懂活學活用。”主審官放下筆,意味不明?的?贊了一句。
秦耀祖不知主審官是否有言外之意,但他嚴父的?皮不能塌,硬着頭皮感慨,“孩子不管,擔心孩子行差踏錯。管得嚴了,孩子記恨。有時,寧可讓孩子記恨,也想孩子能明?是非,知事理,以後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年輕主審官十指交叉放在判臺的?桌面,唇角牽起一縷弧度,“可憐天?下父母心,不外如?是。”
秦耀祖終于确定年輕主審官的?正義天?平在向自?己傾斜,他不禁大喜,“是!天?下父母,都?是一樣的?心。”
劉愛國實?在忍不住,抹一把眼淚,嗚咽道,“這說的?不對,明?明?是我家孩子受屈。”
孫梅同情的?望一眼劉愛國,心說老二是不是給審判長送禮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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