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花環

因為惡心我的回憶,所以就算可能會阻礙複健,他也會選擇逃避,這麽說,讓謝冬榮逃避複健的罪魁禍首,居然是我。

我忽然明白他那惡意中帶着些許憤怒的眼神是怎麽回事了。

我曾慶幸人能夠有一張皮囊來僞裝自己,任何心緒都可以藏在皮囊之下,那些短暫且污穢的想法往往稍縱即逝,我從不覺得那會是一種過錯,我問心無愧,因為好歹表面上,我什麽也沒做。

可當這個世界上開始有另一個人能讀懂你的心思,甚至剖析你的想法,一切的一切都将不一樣了。

我不禁毛骨悚然,甚至開始害怕他會知道更多。

在他的眼中,我稍動的小心思都是錯誤。

人們都說越了解一個人你就越難愛上他,愛情往往滋生于對未知的期待,所以這樣的我,又怎麽能奢望謝冬榮會愛上我呢?

所幸,我此刻想的這些,他都不會再知道了。

他都說到這個地步,自然,我也就沒有立場再“勸”他做什麽。

好不容易才有所緩和的氛圍,此時此刻又再次變得尴尬起來。

我發現我跟謝冬榮就是這樣,每每當我認為我們的關系可以更近一步時,一件事的發生又會毫不留情地将一切都推回起點。

“一個巴掌一顆糖”?謝冬榮對付我的“政策”大概可以這樣概括。

甭管這是不是他故意為之,反正這樣的狀況,已經足夠讓人難受了。

再看此刻微微蹙眉的謝冬榮,想必他也有同感吧。

這天晚上,我又一次坐在書桌前為我的“事業”不知疲憊地搗鼓到了深夜,而屏風另一端的謝冬榮則坐在床上就着夜燈看着書,我們沒再說話,室內靜默着,時間仿佛凝滞。

當我準備休息的時候,回過身,謝冬榮那邊不知何時已經熄燈了,我不敢再像昨夜那般偷偷跑過去看他,只提前設好了鬧鐘,希望明天能起早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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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吵醒謝冬榮的前提下,我穿好衣服出了門。

晚上睡得晚,而現在時間又實在是有些過早,所以此刻我整個人幾乎處在半夢半醒之間。

此時天色還未全亮,晦暗的光線與蒙蒙的薄霧模糊着我的視野,我眯起眼,憑借記憶迷迷糊糊向前走了。

目的地是後花園。

在這樣的天色下,從遠處望去,詠栗樹倒像是生長在仙境中的大樹。

這棵詠栗樹真大,恐怕在整個都城都沒有比這更大棵的詠栗樹了吧,也怪不得舅舅提起它的時候,眼裏是掩飾不住的自豪,先前夜談的時候,他告訴我,選中這套房子,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棵樹。

事實證明我的眼神的确不太好,在還未全亮的天色與晨霧的雙重加持下,居然走近後我才發現,詠栗樹下還站着一個人。

他拿着一個半成品的花環,駐着一根拐杖,沖我微笑着。

我擡手,沖他笑道:“嗨,老舅。”

先前被安果拒絕掉的發卡,最終還是別在了她的頭上。

吃飯的時候,在我舅的示意下,安果紅着臉,對我說:“謝謝你,哥哥,這個……其實我是喜歡的……”

我注意到謝冬榮正盯着我送給安果的發卡猛瞧,一瞬間忘了我們還在冷戰的事,用倒肘戳了他一下:“怎麽?你想要啊?”

謝冬榮剜我一眼,并不作答。

“下午博士他們才會來,趁着早上這個時間,冬榮,你和小樹一起去外面逛逛吧,昨天不是出了點事沒去嗎?”老舅适時提出建議。

我心中咯噔一下,知道這是跟謝冬榮修複關系的好機會,因為怕被拒絕不敢表現得太積極,于是只暗暗去瞅謝冬榮,想知道他的态度。

在我舅面前,謝冬榮斂去了素日裏銳氣逼人的勁兒,此刻他微微抿嘴,擡眸看了我舅一眼後,說:“我們會去的。”

YES!我心裏登時炸開了煙花,這可是修複關系的好機會。

我老舅看着我倆,頗為慈愛地笑着,不得不說這樣的笑容放在他這個年齡的人身上還是有幾分違和的。

“對了,有件事……”下一刻,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看着他的眼神,我立馬心領神會地站起身,安果不解地望過來,直到我将老舅一早藏在客廳抽屜裏的東西拿出來,遞到他手上。

“雖然手不太巧,但還是盡力給果果做了一件。”舅舅将盒子打開,将東西拿了出來,擡起手,趁安果因震驚全然呆滞的時候,将花冠輕輕戴在了她頭上。

安果臉變得通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樣子略有幾分好笑,但當她下一刻終于哭出來,冒着鼻涕泡撲進她老師懷裏的時候,我的內心又有幾分感動。

“你樹哥哥也幫我忙了喲,因為我這個樣子找花不太方便。”

然後我就聽到安果帶着哭腔的一句:“謝——謝——樹——哥——哥!!”

這時候我注意到謝冬榮。

他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細看卻會發現,其中還夾雜着極難讓人察覺到的柔軟。

就這樣,在博士來之前,我跟謝冬榮出門了。

走的時候我推着他的輪椅,回過頭沖老舅和安果笑着。

然而當我們逐漸走出他倆的視野範圍,周遭的空氣便逐漸冰冷起來,謝冬榮坐在輪椅上一言不發,而我也才想起,我們原本是剛剛吵過架的。

真是奇怪,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和謝冬榮就不約而同地在別人,特別是在長輩面前表現得關系很好。

但事實卻跟走鋼絲似的,時時刻刻都處在岌岌可危的邊緣。

“對不起,昨晚上說了不負責任的話。”我想,如果得有一個人來維持我們之間的關系的話,那麽這個人只能是我了。

謝冬榮默了片刻,才說:“算了,你本身就不知道。”他側過頭,将目光投到了詠栗花開的河堤,說:“其實偶爾這樣出來一次,也不錯。”

“是吧!”這樣,昨晚上的事情就算翻篇了吧!我內心竊喜,“我們去河那邊看看吧,那邊種了好多詠栗樹。”

謝冬榮沒有否認。

“但其實還是舅舅家的樹最好,開得花最多最大。”不知為什麽,我雀躍起來,“後院的花也開了,你去看了嗎?”

“……嗯。”謝冬榮的聲音仿佛來自于很遠的地方。

他似乎不願意說太多,于是我便充當了找話題的角色。

約摸是剛到河對岸的時候,伴随着陣陣飄來的詠栗花香,我再次看見了一群頭上戴着花環的小女孩。

她們排着隊,奔跑着,再次如同小鳥一般自我們身邊飛過。

其中一個女孩看見了坐在輪椅上的謝冬榮,停下腳步呆呆地望着他。

謝冬榮毫不避諱地就這樣看回去。

下一刻,那個女孩臉紅了,她問謝冬榮:“哥哥,你是剛到村裏來嗎?”

謝冬榮說:“嗯。”

“以前都沒見過哥哥呢,那哥哥明天也會到這來嗎?”

沉默片刻,我聽見謝冬榮回答:“也許會,也許不會。”

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但就這樣,那個女孩也得到了滿足,“好的!祝哥哥天天開心,還有……哥哥真好看!”說完後,她便如同歸隊的幼鳥,敞開手臂奔跑着,去追她在遠處觀望的夥伴了。

遠遠地,我好像聽見了她們的笑聲,那是專屬于跟帥哥搭話歸隊後,女孩們或好奇或八卦的笑。

謝冬榮真的很受歡迎,我想,現在的他都不算是完全體,我已經可以預見,等他成年變得更俊秀後,追他的人應該都可以從都城中心排到我舅舅家門口了吧。

而我呢?我不過只是其中稍微有些特殊的一份子罷了。

“你很受歡迎呢。”我輕聲對謝冬榮說。

不知道謝冬榮在想什麽,半晌,他只:“嗯。”了一聲。

“她們也戴了那個,花環。”我給謝冬榮指了一下,謝冬榮沒什麽表示,但想必他早就已經注意到了吧。

我将先前在夜市上聽到的習俗轉述給了謝冬榮。

謝冬榮卻說:“你挺會哄女生開心的。”

我愣了一下,半天沒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哪兒有,倒是你,看看剛剛,那些小女孩子都沖着你來呢,看都不看我一眼。”

“看來你有一個受歡迎的夢想。”微微側過腦袋,謝冬榮回身用眼角看我。

“誰不想受歡迎呢?”我撓了撓頭,想來謝冬榮這樣的人這輩子都不會體驗“不受人待見”的感覺吧。

聞言,謝冬榮冷哼一聲,後徑直操控着輪椅,往河邊走去。

我只好忙不疊地跟上他,心中再叫了他一次“公主”。

不過,別的小女孩都有花環,公主怎麽能沒有呢?

謝冬榮凝視着河水中的花瓣時,我忍不住問他:“你想不想也整一個?”

謝冬榮好像沒明白我在說什麽,只是蹙眉,像是預料到這不會是一句令他高興的話。

“喏。”我指了指那邊的那群帶着花環的女孩,“果果也有,我想個辦法,也給你整一個?我覺得肯定很适合你。”

當我看見謝冬榮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合緊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又說錯話了。

“陶樹,每當我想好好對你的時候,你總有辦法讓我發怒。”這是這次出行,謝冬榮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回家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正午了,正好趕上吃飯,博士他們也還沒來。

吃完飯後,博士和他的另一個醫生小弟剛好也到了,特別準時,就跟掐了表似的。

緊接着就是地獄般的,幫謝冬榮複建的過程了。

我知道,比起謝冬榮,我受的那點累都不算什麽,因為我看見他額角的汗珠,以及因極力維持姿勢而顫抖不已的身軀。

好幾次,我抱住他的時候,他狠狠推開了我,我知道可能在這一過程中,他又在腦海裏看見了什麽。

譬如,各式各樣,不堪的我。

複建對于謝冬榮來說是上刑,于我而言又何嘗不是呢?

終于,在博士的許可下,我們得到了半個小時的休息時間。

謝冬榮一言不發地駕駛着輪椅離去,我遠遠跟在他身後,感覺自己像個變态。

但最終他去了後院,而我則是先回了房。

對,沒錯,是“先”回了房,我拿了個東西後,就連忙也跑後院去了。

後院中,謝冬榮坐在輪椅上,詠栗樹下,微微擡起頭,閉上眼。

我明明已經刻意放輕了腳步,但當我接近他的時候,他還是敏銳地回過頭。

他盯住我,半晌,才說:“一點都不适合你。”

我笑了笑,“因為原本是給你編的嘛,怎麽會适合我呢?”

再次,我看見謝冬榮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

被吓了一跳,我連忙改口認錯:“沒有,既然你不喜歡的話,我當然不會強行給你戴上了。”

謝冬榮就那樣看着我,像是要将我活生生盯出一個大窟窿。

知道花環戴在我腦袋上是個什麽搞笑效果,一時間,我有些無所适從,數秒後,我讷讷地将花環從我腦袋上取了下來。

而這時,謝冬榮卻伸出手,說:“拿來給我。”

我愣住了,迎着他的眼神,心裏再次炸開了煙花。

于是我又犯錯了。

我沒聽他的話,而是親手,輕輕将花環戴在了謝冬榮的頭上。

我感受到謝冬榮身軀的凝滞,實不相瞞,當我做完這一系列動作的時候,我也僵住了。

但所幸,最終他什麽也沒說。

于是,終于忍不住地,我笑了。

戴着花環的謝冬榮看着我,半晌,最終也略微勾起唇角,露出了一個極為不明顯的笑意。

編花環是前晚上學的。

今早上我專門早起,就在這棵樹下,跟舅舅一起将它編好了,送給他。

當然,這些我都沒有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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