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豫麟淺草 ...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豫麟書院授課的醫愚軒內,一群少年卻仍在荒廢着時光。
戚景思歪在醫愚軒最後排的門邊,一雙長腿架在課桌上,雙手交疊墊在腦後,整個人近乎躺平,擺了個最惬意的姿勢,就着春意假寐。
費柏翰一進門便瞧見這躲懶的人,他手拐子頂了頂戚景思,問道:“你文章交了嗎?”
戚景思懶懶地睜開眼,并不急着答話,只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你該不是交了吧?”常浩軒聽着門邊動靜,搶先湊過來問話。
費柏翰得意地點了點頭。
常浩軒瞪着眼睛一臉的難以置信,“我倒不知道,你竟會做文章了?”
“哪兒有那閑工夫。”費柏翰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我随便在府上抓了個門生寫的。”
常浩軒從嘴邊擠出“嘁”聲,邊退回自己的座位旁邊嘀咕着,“我便知道是這樣……”
費柏翰雖好脾氣,但也不會跟過去自讨沒趣,他幹脆跳到戚景思的課桌上坐下,纏着懶散歪在椅子上的人,“景思兄,你呢?”
戚景思閉着眼睛搖了搖頭。
“也是不我要撇下你們,前兒個我在西市看上個鎏金的南籠,那可是千金也難求的稀罕物件,正配我的雪衣娘。”
費柏翰見戚景思也不願答話,便自顧自的解釋起來。
“我定錢都付了,這不是想着賣個乖,能回家找老爺子套出銀子來;你可不知道,這南籠啊……”
“什麽時辰了?”戚景思懶理費柏翰接下來的長篇大論,随便尋了個由頭将人打斷,“先生怎麽還不來?”
“是啊。”費柏翰一拍腦門,後知後覺道:“這時辰早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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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來了!朱夫子來了!”
也不知道是哪個坐在窗邊的小子呼喊一聲,鬧哄哄的醫愚軒瞬間噤了聲。
費柏翰忙在戚景思身邊坐了下來,還不忘頗“講義氣”地用手拐子又頂了戚景思兩下,将懶洋洋的人喚醒。
戚景思把一雙長腿從課桌上拿下來,緩緩地睜開眼,一張臉散着極不情願。
朱夫子斂起袍擺跨過門檻,身後跟着兩個少年。
走在頭裏的少年在早春的料峭微雨裏依舊是褭褭青衫,清秀的眉眼籠着一層薄霧似的迷離,垂眸微斂。
戚景思現下總算是跟那個讓他在人群裏一眼就瞧見的背影打了個照面。
“這言斐為什麽能把書童帶進醫愚軒?”
身旁的學友小聲議論着。
“就是說啊!我們的書童不都等在前院嗎?”費柏翰也忙不疊地加入,還不忘戳戳身旁的戚景思,“你呢?”
“模樣倒是生得好。”沒有搭理費柏翰,戚景思盯着言斐,沒頭沒腦的說了這麽一句,倒像是自言自語。
“能不好嘛!”前排的學友嬉笑着回過頭,“他娘當年可是豔絕晟京的名妓,色藝雙全!比起今日的柳娴兒來,那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說着又惋惜道:“可惜從了他爹,平白染了一身銅臭氣!”
“哼!那是她聰明!”半天沒吱聲的常浩軒突然開口,“這種出身的女人,如何跨得過晟京城裏的世家門檻?擠進去了也不過給人做個小,到底是生不入族譜,死不進祠堂的貨色。”
“她如今從了富賈,衣食無憂不說,死了也不用作那無主的孤魂;鶴頤樓的老板娘啊——”
“當真打得一手好算盤!”
“也是!”前排少年恹恹地回過頭去。
“再說了,模樣再好有什麽用?”常浩軒接着戲谑道:“到底不過是個聞書的瞎子!”
身旁幾個少年聽着常浩軒的話都忍不住笑作一團。
在一片嘲笑聲中,戚景思看着正被衆人議論的言斐領着小巴在醫愚軒前排找了個空位坐下。
在桌椅和人群的細縫裏,他看見言斐青衫下凍得微微發青的修長手指緊緊地攥着。
朱夫子走上前臺,坐于案前清咳一聲,“你們倒還能笑得出來。”
“這便是你們交上來的文章。”他斂了袖口把一摞宣紙撂在案上,厲聲道:“簡直不知所雲!”
“費老候爺府上門生該換一波了。”常浩軒笑意未散,小聲揶揄道,“你的文章先生倒也是看不上的。”
“嘁——”費柏翰不以為然的揉了揉鼻子,“較這個真兒幹嘛?朱夫子從前的學生都是何許人物,你不比我清楚?我府上幾個下人,如何入得了他老人家的眼。”
朱先生是先帝年間的狀元,三元及第,年少出仕。
今上晟明帝李睿在當時不過六歲,便拜了朱夫子為師。
是朱夫子為其啓蒙授業,還一路輔佐當年那個毫不起眼的七皇子李睿在諸皇子中殺出重圍,一路登上帝位。
本已是一世佳話,千古君臣。
可就在今上登基的第二年,朱夫子在母親故後去便回鄉丁憂,守孝期滿再返晟京卻婉拒回朝。
但一段傳奇卻沒有就此結束。
朱夫子返回晟京先後收下兩名學生——
光風霁月林光霁,霞姿月韻常彧之;前者長詩書,後者擅策論。
後二人在同年殺入殿試,分別取下當年春闱的狀元和榜眼,并稱晟京雙賢;一時風光無兩,婦孺皆知。
而狀元郎光霁公子,更是李晟王朝開國以來第二個連中三元的舉子。
可這晟京第一名門望族,林家嫡出的幼子林光霁,卻在狀元及第、風光進入翰林院的第二年便辭官下堂,甚至玉蝶除名,被趕出了林家,從此蹤跡難覓。
為此,光霁公子當年所作詩書字畫便是一字千金也難求。
至此之後,朱先生也再度返鄉,不涉晟京,幾乎是與光霁公子同時沒了音信。
直到今日光霁已去近十八載,晟京城裏的文人雅士還以家中珍藏一副光霁公子當年的親筆為第一等的風雅之事。
而另一位公子常彧之則深得今上賞識,一路扶搖直上,未及不惑便已官拜二品,是這些年來禦前風頭無二的紅人。
一生只授學生三人,卻個個皆為人中龍鳳,是以朱夫子古稀之年再度出山授學,求入豫麟書院的人幾乎踏破了門檻。
可是好巧不巧,“彧之”二字只是常家公子的表字,常彧之大名常浩轸,正是常浩軒名義上的長兄。
“好端端的,又提他做什麽!”常浩軒沒好氣地白了費柏翰一眼,一扭臉把頭偏了回去。
戚景思入京不久,冷眼瞧了半天,也沒瞧出這常浩軒的火氣是打哪裏來的。
費柏翰倒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他不與常浩軒計較,也不在乎朱先生說了什麽,但醫愚軒裏總還有幾個不服氣的。
“我們再不濟也都是有名有姓的……”前排不知道何處,一人聲不大不小地嘀咕着:“為何要與一個書童下人做了同窗?”
朱先生聞言也不惱,他輕輕撚着額下白須,點了點剛才說話的少年,“此處名為醫愚軒,何解?”
少年憤憤地低下頭,不言。
“言毅,你來講。”
小巴瞧了眼沖自己點頭的言斐,緩緩起身,低頭答話,“西漢劉向有雲:‘書猶藥也,善讀之可以醫愚。’”
醫愚軒內頓時物議如沸。
去年年頭,晟明帝在皇家大宴上前腳剛提了一句“治學可以興國”,太子李璞後腳就上書要興辦官學,培養後生,還特請了告老還鄉已近十八載的帝師出山坐鎮。
晟明帝親筆禦書“豫麟書院”四個大字的匾額還挂在門前,能坐在此處的少年,即使不如費柏翰這樣的顯赫出身,也都是朝廷正四品以上得了舉薦的官宦子弟。
後來還是得四皇子李璠禦前提了一句“有教無類”,豫麟書院才做樣子似的收了幾個平民出身的孩子。
但即便不是士族宗親,如言斐這般進了書院的也都是富庶人家,海樣的銀子砸通了關系,才能擠進來。
這群人中混進了路邊讨口出身的小巴本就打眼,現在這叫花子竟然有名有姓,甚至看似頗得帝師青眼,人群難免不忿。
朱夫子并不出言打斷堂下衆議,他只清清嗓子朗聲道:“此處取名醫愚軒,便是要告訴你們,這裏是做學問的地方——”
“旁的東西,思慮無益。”
“這是你們之前所作的文章,除開那些個沒交的,便都在這裏。”朱夫子拍了拍面前那一摞宣紙,“你們盡管傳去看,若有人的文章作得比他二人更好,自可來找我理論;若是沒有——”
“便閑事莫理,只低頭作好自己的學問。”
堂下的宣紙傳得滿場飛,朱夫子卻并不在意這些,已經開始誦起了詩文;他年逾古稀卻依舊矍铄硬朗,聲如洪鐘,平仄铿锵。
戚景思彎腰拾起地上如羽毛般飄落在他腳邊的一張宣紙,盯着上面熟悉的字跡瞧了半晌,最後眼神愣愣地落在底款的“言斐”二字上。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開始,小攻小受就要正是展開相處了,而攻爹的故事也會慢慢浮出水面,兩條線都會突飛猛進,節奏飛快!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出自《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其一)》【作者】韓愈·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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