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三合一萬字章 ... (1)
當戚景思收拾停當從東廚間走出來, 堂屋已經只剩下林煜一個人,飯桌上的文房四寶也被收拾幹淨了, 沒留下一點痕跡。
好像言斐從來都沒有來過。
戚景思愣在桌邊,滿臉寫着一種欲言又止。
“都收拾好了?”林煜擡頭道,看着戚景思的眼神柔和。
“嗯。”戚景思恹恹地點了點頭。
“景思。”看着戚景思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林煜反倒露了個笑,“你是不是,有話要問叔叔的?”
“沒、沒有。”戚景思躲開林煜的眼神, 支吾道:“我要去歇了,今日碼頭的功夫被這雨耽擱了,明日我得早些去上工。”
“小狀元郎走了。”林煜端起茶壺給自己手邊的杯盞滿上一杯熱茶,他說話時也不喊住戚景思, 只自顧自地說道:“反正這屋裏也有人不待見人家。”
瞧見戚景思僵在房門邊的別扭背影, 他低頭淺淺一笑, “外面還在下雨,我讓言斐把傘拿走了, 他說過些日子若得空, 就會還來。”
“小叔叔!”戚景思回身大步走回桌邊, 往日裏那張冷冰冰的臉漲得通紅, 他一把奪過林煜手裏的茶盞, “什麽時辰了還飲茶,你最近睡得一日比一日少了!”
說罷, 他又火燒着了尾巴似的躲回了自己的房間,緊緊地閉上了房門。
林煜看着房門合上,方才唇角的笑意慢慢地散了。
*****
說是要來還傘的人大約是沒有得空,日子又在幽幽走過幾天,林煜瞧見戚景思吃罷晚飯偶爾站在門邊, 他倒也不說破,只笑着為戚景思披上一件外衣。
本來碼頭上的活計閑了下來,戚景思一直發愁工頭會不會克扣些工錢;年關近了,林煜最近也睡得不太好,他總是半夜隔着木板也能聽到隔壁的咳嗽聲。
他想再拜托大夫重新給林煜換一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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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面面都需要用錢。
他正琢磨着要怎麽跟林煜商量再多找一份活計,這兩的日碼頭突然又忙了起來;他日日回家天都黑盡了,林煜問過兩回,可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碼頭挑夫搬運的木箱掂着重量也肯定不是糧食,小小的一箱就格外沉,可裏外裏用封條貼得死死的,沒人知道裏面是什麽。
林煜沒有太多追問,戚景思也顧不上再去門口等人,他總是早出晚歸,累得吃罷飯就睡得死死的。
這天他被房門外兩人對話的聲音吵醒,睜眼便瞧見日頭都高了。
這些日子碼頭格外忙,他叮囑了林煜早些喚他起床,林煜也一定會提前一大早就備好早飯……
今兒這是怎麽了?
擔心林煜的身子是不是出了什麽岔子,他一個翻身緊張地坐起,可剛趿上布鞋又發現不對——
門外傳來林煜的聲音,雖然聲音很輕,聽不清在說些什麽,但能聽出今日精神不錯,不像是病得起不來床了。
他放輕腳步走到門邊,緩緩拉開一條門縫,頓時被眼前畫面驚着了。
桌上照例擺着熱騰騰的早飯,只是都擱在一邊,旁邊放着一大包元寶香燭;這還不是最怪的,奇怪的是方才的人聲——
言斐蹲在堂屋裏,一面小聲跟林煜說着話,一面勾頭仔細地描着手邊的一柄油紙傘;林煜在一旁欣賞地笑着,不時還會低頭指點一二。
戚景思有些看傻了眼,這畫面和諧得……
簡直怎麽看怎麽好像他面前倆人才是相親相愛的父子或是師徒倆,倒好像自己才是多餘的那個……
可不是明明只見過一面嗎?
“你們……這是……”戚景思結巴道:“做什麽呢?”
“景思。”林煜聞聲回頭,柔聲道:“醒了?”
言斐也停筆擡頭,指着手中将要完成的油紙傘,對着戚景思粲然一笑,“好看嗎?”
“這……”戚景思徹底傻眼了,“這是幹嘛?”
“你上次是不是嫌棄人家千裏迢迢送回來那柄油紙傘破來着?”林煜笑着走到戚景思身邊,小聲道:“多好的孩子啊,一大早來尋你,見你沒起,也不讓我叫醒你。”
“我閑聊時只是随口說了句你出門不愛帶傘,小言這就張羅着給你做一柄新的。”
“不是……小叔叔……”戚景思尴尬地将林煜又往一旁拽了拽,小聲道:“他來幹嘛啊?你為什麽不喊我呢?碼頭的功夫該耽擱了……”
“你這是什麽禮數,叔叔從小是這麽教你的嗎?”林煜佯裝嚴肅道:“且不說這孩子丹青工筆都沒得挑,單說這份心意,你就該好好謝過——”
“還在別扭些什麽?”
他說着指了指面前的小桌,“碼頭的功夫我替你去告過假了,香燭元寶也都替你備下了——”
“趁熱用了早,跟言斐上山瞧瞧你娘去。”
“今天?”戚景思不明所以地盯着林煜。
他生母的忌日是近了,可明明還沒到。
“最近這天兒總不好,時晴時雨的,祭祀這事兒只能趕早不能遲;趁着今日天氣晴好,正巧言斐也得空,有個人陪你一路上山,也好教叔叔放心些。”
林煜一邊說着一邊将戚景思往桌邊帶,“抓緊些,聽說你最近辛苦了,小言說什麽也不讓我喚你起來,一耽誤,就耽誤到了這個時候——”
“巳時都快過了,不抓緊時間,到時趕不上在天黑前下山了。”
戚景思一臉狐疑,半推半就地走到桌邊坐下,端起林煜給他備下的熱粥灌了一大口,完全食不知味;他放下碗,看見言斐也已經在傘面上勾完最後兩筆。
“放着吧。”林煜輕輕拍了拍言斐的肩膀,“等會叔叔上街找個匠人刷層油就成了,你也湊合着去和景思一道吃點兒?”
“小叔叔,我用過早了。”言斐沖林煜禮貌地笑笑,起身走到戚景思對面坐下,溫柔地垂着頭。
小言?小叔叔?
這兩個人是什麽時候熟到這個程度的?
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戚景思覺得這飯算是吃不下去了……
他匆匆兩口灌完手邊清粥,拎起桌上紮好的元寶香燭,“那我走了。”
“嗯。”林煜笑着點點頭,“去罷。”
他說話時沖言斐溫柔地笑了笑,甚至還遞上了一個油紙包;戚景思簡直弄不懂林煜這是在跟誰說話,完全看得莫名其妙。
*****
戚景思邁開長腿悶頭往前走,起先言斐小跑兩步還算勉強能跟得上,但慢慢走到城郊的山邊,泥路混着枯枝教他瞧不清楚,體力也漸漸不支。
“戚景思——”言斐躬身撐在自己的膝蓋上,大口地喘着粗氣,“你……你……等等我好不好……”
“都日中了——”戚景思停下腳步,卻也沒有回身,只擡頭看了看天光,“像你這麽磨蹭下去,天黑之前怎麽下得了山。”
“別怪我沒提醒你——”他回身掃了言斐一眼,“岚山可是有狼的。”
晟京城郊山頂的那個雨夜的一切,言斐都還記憶猶新,尤其是戚景思右手小臂上那幾條可怖的抓傷;戚景思話裏帶着明顯恐吓的意味,言斐也是真的吓着了。
他緊張地上前兩步,不自覺地拽住了戚景思的衣袖,“那……那我們快走罷……”
岚山有沒有狼,戚景思也不知道,他起先只是随便唬人一句,卻不想真的把言斐吓着了;目下他掃了一眼言斐小心翼翼攥着自己袖口的手,袖袋裏露出早上油紙包的一角,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
“可是我餓了,走不動了。”他盯着言斐,“早上小叔叔是不是給你什麽東西來着?”
“是。”言斐連忙點頭,老老實實從袖袋摸出那個油紙包,“是點心,小叔叔說怕你路上餓,一大早上專門上街去買回來的。”
又是油紙包,還又是點心……
跟豫麟書院裏一模一樣。
戚景思輕輕嘆了口氣。
“你看——”言斐說着打開油紙包,雙手捧着沖戚景思笑,“都還新鮮着呢。”
“小叔叔”這稱呼早上戚景思也聽言斐喚過,他一路上總疑心是自己沒睡醒聽岔了,現在看來……
這兩個人還真的不是一般的熟!
“小叔叔說你不愛吃甜的,特意去買了釀肉餡兒的團子……”見戚景思盯着自己手裏一包糯米團子愣愣地出神,言斐一邊自顧自地嘀咕着,一面剝開一枚團子外包着的葉子,遞到戚景思嘴邊,擡頭笑着道:“嘗嘗罷?”
看着言斐又把那對霧蒙蒙的大眼睛笑成彎月,戚景思覺得臉上有點燙。
還好他這幾個月都在碼頭上工,又曬黑了一些,他覺得自己若是跟言斐似的細皮嫩肉,肯定得穿幫。
“他怎麽什麽都告訴你?”他有些氣急敗壞地一把攥住言斐給自己遞吃食那只手的腕子,“你們什麽時候這麽熟的?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你又來找過小叔叔了?”
“我……我沒有……”被戚景思着說來就來的脾氣微微駭住,言斐低着頭小聲道:“我只是……猜出了小叔叔……他是……”
“你知道了?”戚景思一把松開言斐,突然覺得身邊刮過的山風正吹散他後背的薄汗,整個人都寒津津的,“你……還知道了什麽……”
知不知道他們家的那些腌臜的破事兒。
“不知道了啊,小叔叔就跟我說了些你小時候的事兒,他說你總是打了別人家的孩子,被家裏大人找上門來讨說法……”言斐答得很誠實,但說着說着看見戚景思慢慢垂下頭去——
像是有些難為情。
戚景思平日裏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模樣,就是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冰冷面孔,這樣的戚景思,言斐還是第一次見——
好像還挺可愛的。
“不好意思了?”他勾着頭偷瞄着戚景思,看着戚景思一臉的別扭,“還是——”
“你吃醋了!”
他把剝好的團子重新放回油紙包裏,又拽了拽戚景思的袖子,“景思……”
戚景思一個激靈擡頭,“你喚作我什麽?”
“景思。”言斐肯定地回答,溫柔地笑笑,“是你說這裏不是晟京,沒有什麽公子。”
“景思。”他又再認真地喚了一遍,“你是怕小叔叔跟我親近,以後就不疼你了嗎?還是怕我跟他告你的狀?”
“我有什麽好怕的。”戚景思甩開言斐,奪過對方手裏的油紙包,氣鼓鼓地走到一旁的樹幹邊坐下。
他只是怕言斐知道了戚同甫當年的那些龌龊事,就像言斐當初要親口對戚景思說出自己母親的身世時也會有猶豫一樣。
“怕——”言斐跟着走到戚景思身邊坐下,“怕我今晚回家就告訴小叔叔,你把我扔在了半路上。”
“你有功夫跟我貧嘴——”戚景思沒好氣地将手中的油紙包塞回言斐懷裏,“不如多吃點,下午好走快些。”
他手裏還捏着方才言斐剝開的那個團子,一口咬下去,露出鮮嫩多汁的釀肉餡兒;他偏過頭去,把上翹的嘴角藏了起來。
接過言斐剝好的一個個糯米團子,兩人分食完那一小包點心再上路,看起來和早上也沒什麽區別。
戚景思邁開長腿在前面開路,言斐喘着粗氣在後面跟着。
戚母的墳茔在岚山的山巅,過了半山腰後被人踩出的羊腸小道也漸漸就沒有了;戚景思拎着半截樹枝走在前面,看着跟之前一樣,就算言斐偶爾嘀咕兩句,他也幾乎不會回頭搭理。
只是走過好遠言斐才慢慢發現,眼前的路好像比之前還要好走一些。
戚景思會踢開腳邊的枯枝,折掉頭頂的樹杈,順便也踩倒沿路的枯草——
他走過的地方,會留下一條不顯眼的小徑。
就和戚景思這個人一樣,他的一切都不發出什麽額外的聲音,并不吸引誰的注意。
對于看不慣的人和事,他會直接動手,就算是在權貴雲集的晟京,就算對方是世家嫡子常浩軒,他也不曾放在眼裏;而他的關心也和腳下的小徑一樣,默不作聲,不會跟誰炫耀,也不會詢問你需不需要,就是靜靜地擺在你的眼前。
言斐擡頭看着眼前的背影,午後耀眼的日光鍍在戚景思身上。
他看着戚景思随手揮動手邊的半截枯枝,打掉頭頂擋着的半截枯枝;也說不出為什麽,他突然覺得鼻梁發酸,但又好像特別的安心。
雖然戚景思已經盡力開出一條好走的道來,但越是向上,山路越是崎岖陡峭;入冬的植被都落了葉,也遮不住頭頂午後刺目的陽光。
漸漸就不再聽得見言斐偶爾在身後念叨兩句閑話了,他只能時不時停下來回頭望望,看着言斐喘着粗氣拽着身邊的樹枝向上爬,一邊抹着額頭的汗水,一邊又緊張地怕跟不上。
言斐勾着頭認真盯着腳下,剛爬完一截陡坡擡頭,就撞在了戚景思身上。
“對……對不住……”他捂着額頭,上氣不接下氣地連連道歉。
戚景思嘆了口氣,低頭看着已經直不起身的言斐,“你這麽慢,天黑也上不了山。”
“對不起……”言斐抱歉道:“要不……你先走罷……別……別耽擱了……”
他勾着腦袋,捂着胸口喘氣,突然被塞進了一包東西,定睛一看,居然是早上林煜備下的那一包元寶香燭。
“拿着。”
戚景思不講道理地将東西塞進言斐懷裏,背過身起躬起腰背,雙手撐在膝蓋上。
言斐聞聲,不明所以地擡頭,被眼前狀況吓了一跳,“這、這……”
“趕緊。”戚景思看似不耐煩地拍了拍自己的後背,“我不想晚上陪你留在這兒喂了狼。”
跟細皮嫩肉又嬌生慣養的“小瞎子”不一樣,雖然林煜從小也待他很好,可他還是在山頭野大的孩子,對山上的一切駕輕就熟,即使背着一個人,也是又穩又快。
言斐趴在戚景思背上,卻好像比背着自己爬山的戚景思還要熱,臉上羞紅一片,覺得自己燙得就快要燒着了。
他兩只手臂蕩在戚景思胸前,偏頭就能看見戚景思額角滲出的汗珠;他一手拎着林煜之前備下的東西,一手想要為戚景思抹一把汗,可伸出的那只手總是将碰到時又退卻。
反複幾次,饒是戚景思再怎麽木頭,也反應過來了言斐的意思。
瞧見不遠處剛好有一棵冬日也不會落葉的馬尾松,他尴尬地清了清嗓,“歇會陰涼罷,我記得這附近有小溪,去弄口水喝。”
言斐被戚景思放在馬尾松下的樹蔭裏,他老老實實地聽吩咐等在原地,揉了揉因為好些天沒有怎麽好好歇着而酸脹不已的眼睛。
“喏——”
再睜眼時,一個裝滿的羊皮水袋已經遞到了面前,他擡眼,看見戚景思逆着光,遮住了他面前的驕陽。
戚景思熱得在溪邊洗了把臉,扯開的前襟就這麽大喇喇地敞着,露出結實胸口那一片蜜色的皮膚,還挂着水珠。
言斐登時小臉刷紅,恨不能将臉埋進胸口裏,愣在當場。
戚景思背着光,根本瞧不清言斐颔首垂眸裏的小情緒,只當是鶴頤樓的小少爺沒有見過羊皮水袋這種鄉下東西。
他走到言斐身邊的樹蔭坐下,伸手拔掉袋口的塞子,又把水袋往言斐眼前遞了遞,“真不要?”
言斐不要意思地擡頭接過,這才注意到戚景思不止胸前,連背後也被汗濕透了,額間也挂着水珠。
他飲下兩口清甜的溪水,一點點隐秘的甜意涼絲絲的,一直流進心坎裏。
終于鼓起勇氣斂了袖口伸手,他想要幫戚景思拭去額間的薄汗,戚景思卻別扭地朝後躲了躲。
戚景思以為會跟這一路上一樣,他稍微躲開些,言斐也就會不動聲色地退開,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但這一次不一樣。
言斐不但沒有再退,甚至還擡頭望着戚景思,眼神濕潤又堅決。
戚景思在心中輕嘆一聲,差點又被言斐這一路上柔柔弱弱的樣子騙了,他面前的“小瞎子”,明明就是這世上最倔的那一個。
他別扭地錯開言斐執着的目光,低頭看見言斐大概是因為天熱,左手的衣袖掀起了半截,露出了當初的刀傷。
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小半年,當初那條駭人的傷口現在已經變成躲在言斐衣袖裏,只露出一個小角的疤痕,但就跟戚景思自己右手上的抓痕一樣,有些東西,是抹不掉的。
戚景思也不知怎麽的,突然就好像妥協了。
他勾着身子向前,把額頭遞到了言斐的袖口邊。
修整完後再上路,身後的言斐也變得安靜了下來,戚景思并不知道言斐最近都忙得沒怎麽睡,只知道當他終于看見母親的石碑時轉頭,背上的人已經睡着了。
他找了個樹蔭将人放下,自己去母親的墳前拔了雜草整理一番,點上蠟燭敬上香火,卻突然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
雖然林煜從小對他都很好,但他還是會時常羨慕別人家的孩子有爹有娘;小時候不懂事,他總是背着林煜往山上跑,總覺得有好多話想跟親娘說。
以前為着上山的事兒沒少讓林煜着急,現在大大方方地上來了,卻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岚山上有很多墳冢,大都葬在半山腰,因為再往上的山路太遠了,又難走,他不知道母親為什麽會被一個人孤零零地葬在山頂上。
關于他母親的死,這些年他也在街頭巷陌聽過一些傳言。
據說他外祖一家當年在沛縣也算是個富戶,現在縣城裏最熱鬧的市集,據說在當年有半條街的地契都握在他外祖手上。
沛縣一個小小的縣城,跟晟京城那些達官顯貴自是比不了,但至少,在縣城裏,他外祖一家算得上富甲一方。
後來戚同甫娶了他娘,生下他尚未足月,他娘就被休出了家門,最後吊死在了自己閨房的房梁上。
他外祖一家在沛縣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娘又是家中獨女,據說這事後,他外祖接受不了愛女的死,接受不了自己白發人送黑發人,更是無法忍受縣裏的風言風語,變賣田産後離開了沛縣,從此音信全無。
女人被休棄,趕回娘家是奇恥大辱,戚景思能理解他外祖痛失愛女的苦楚;沛縣只是個巴掌大的縣城,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傳得人盡皆知,他也能理解他外祖不堪其辱,遠走他鄉,完全忘了自己還有個親外孫。
只是他一直把親娘的死算在戚同甫頭上,加上戚同甫十七年來對他的林煜不聞不問,他對親爹恨之入骨。
他不相信戚同甫說自己的親娘是被林煜害死的,因為在映像裏,林煜是個連殺雞都下不去手的人,他只是怕……
畢竟比起畜生一般的戚同甫,在他的心裏,林煜才更像是他的父親,寄托了他童年全部的感情和依賴;但如果當中真的有什麽誤會,林煜對他的好,傾盡一切撫養他長大,難道就真的僅僅是因為對他娘的愧疚嗎?
他是不相信林煜害死了他親娘,可也更不願相信這十幾年近乎父子情深的感情,都是他的一廂情願。
可歸根到底,這十幾年來,林煜不管對他上山的事多不放心,卻也最多陪他走到半山腰,一次都沒有陪他到母親的墳前看過。
林煜,到底在怕什麽?
身旁傳來幾聲窸窣,将戚景思的思緒拽回眼前,他回頭,看見言斐在睡夢裏翻了個身,靠在樹幹上的腦袋垂了下來。
嘆了口氣起身,他走到言斐身旁坐下,将那只不安分的小腦袋扶到自己肩上靠好。
他低頭,第一次在這麽近的距離,仔細又坦然地打量着肩頭的睡顏。
言斐的臉上的确保留了當年晟京第一名妓的三分顏色,五官精致柔和,白得在日頭下幾乎反光,一陣山風吹過,纖長的羽睫撲簌可憐。
戚景思急忙撇過臉去,壓抑着莫名急促的呼吸,突然就更恨戚同甫了。
他恨自己為什麽要跟戚同甫那麽像。
不止是因為三分相似的容貌和身段,讓他想騙騙自己也許是弄錯了,騙騙自己也許不是戚同甫親生的都不行;更可恨的是連斷袖好像都會遺傳。
他童年的所有感情和依賴都給了林煜,曾經他的世界只有兩種人,林煜,和其他人。
直到遇到言斐,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為什麽言斐跟其他人不一樣,為什麽言斐就不能也是其他人……
他不想承認,他可能真的喜歡言斐;甚至也許從第一眼起,小瞎子和着春雨走進醫愚軒時,就一并走進了他心裏。
不管斷袖是不是真的會遺傳,他都不想和言斐走上曾經戚同甫跟林煜的老路。
*****
言斐已經好幾天沒有睡過一個囫囵覺了,這一覺也不知怎麽的,睡得格外踏實,一睜眼才發現,自己靠在戚景思的肩頭。
他羞赧地低頭淺笑,試探着偷瞄了好幾眼,發現戚景思好像也睡着了,才終于松了一口氣起身。
而在他起身的一剎那,瞬間就為眼前的景象震驚了。
殘陽如血,暮色如畫。
落日為岚山一整個山頭還未來得及散去的紅楓落葉鍍上一層耀眼的金色,與山間同樣被夕陽染紅的層雲霧霭融為一體,吞天沃日。
他低頭看了看睡在他腳邊的戚景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也會活在一副畫裏。
“謝謝你。”他躬身伏在戚景思耳邊輕輕道。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什麽當年盛極一時的光霁公子情願窩在一個小小的沛縣,做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落魄書生——
岚山和沛水,真的都太美了。
這裏是戚景思的家鄉,如果可以的話,他也願意陪着戚景思在這裏過一輩子——
或許可以做個教書先生。
他悄悄地想。
之前若是沒有言毅的提醒,他也許并不會這麽快意識到自己對戚景思的感情有些不一樣。
的确他從小也沒有什麽朋友,但是與父母之間的天倫之情,跟言毅之間的兄弟之誼,他都是有的,也許善待過他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沒有過。
但既然意識到了,他就很清楚,戚景思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戚景思的霸道看似不近人情,戚景思的體貼也總是默默無聲,不管戚景思是不是說出口,或是說出口的話有多難聽,那些無聲的偏袒他都能聽見。
“戚景思,我喜歡你。”
對着岚山一整幅如畫的暮色,他說得小心翼翼,溫柔缱绻。
戚景思睜開惺忪的睡眼,沒有看見身邊的人,有些緊張地坐直身體,看見了面前那襲青衫的背影。
言斐負手仰面站在風裏,站在畫裏,衣擺獵獵。
“你……”戚景思松了口氣,冷聲道:“在喊我嗎?”
言斐回頭,臉上的紅暈也不知是來自殘陽還是心底的羞怯,他沖戚景思溫柔地笑笑,不置可否道:“是風的聲音。”
風在替我喚醒你,它也知道我的心意。
戚景思沒有那些文人浪漫的小心思,他拍拍塵土起身,“下山罷,小叔叔做好飯該等急了。”
他經過言斐身邊,看言斐羞赧地垂頭,卻堅定地伸出一只手,他鬼使神差地捏住了言斐的腕子,就像第一次在豫麟書院的後巷遇見時,像從狼口偷生後下山時都一樣——
緊緊地攥住。
*****
戚景思特意選了一條下山相對好走些的路,這條小路知道的人雖不多,但因為耽擱了時間,這條路離家更近。
剛走下山沒幾步,卻正好遇上了山下居然有一列馬隊,每輛馬車都馱着幾口大箱,但馬蹄速度卻很快,好像馱着的貨物根本沒有重量。
戚景思不以為然地準備繼續走自己的路,卻一把被言斐反捏住手背,拽到一塊大石後躲了起來。
“你……”
他剛要開口,卻連嘴也被言斐蒙上。
“噓——”
言斐一手捂住戚景思的嘴巴,一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大石體積有限,為了掩飾身形,他緊緊地靠在戚景思身邊。
戚景思不明所以,被這突然又親密的接觸鬧得一陣面紅耳赤,他正難堪地害怕言斐捂在他嘴邊的手發現他異常的溫度,言斐卻緩緩地松開了手。
他看着言斐極度專注的神情,終于覺察出一絲異樣,順着言斐的眼神,也朝山下那一列馬隊望去。
不知道言斐那個不濟事的眼神在瞧什麽,但他的目力極佳,即使隔着這麽遠的距離,也很快就發現馬車上馱着的箱子,看外觀極像他最近在碼頭上每天搬上船的那些。
只是有些不一樣。
他仔細瞧了又瞧,也沒有找到馬車上馱着的箱子有和碼頭上那些一樣的封條;而且碼頭上搬的箱子明明沉得不像話,可山下馱着箱子的馬匹卻四蹄輕快,怎麽看都像是……
空的。
“你認得山下的路嗎?”終于在馬車經過後,言斐望着遠處馬蹄濺起的塵土,再也看不清什麽了,才小聲問道:“馬隊行向何處?”
“應該……”戚景思想了片刻後肯定道:“是沛縣隔壁的汀縣。”
從小在沛縣長大,他對這裏的一切了如指掌,馬車的目的地就算不是汀縣,按照這個行進路線,也必然是要穿汀縣而過的。
汀縣與沛縣一樣前接沛水,但與背靠岚山地勢受限的沛縣不同;“汀”字有水邊平地之意,沒有山脈的阻隔,汀縣有大片望不到邊的肥沃土壤。
言斐聽着戚景思的解釋,默默點頭,半晌後突然起身,再朝戚景思伸出了手——
“我們回家罷,別讓小叔叔等了。”
我們。
回家。
雖然知道言斐不是那個意思,但也許是言斐的笑容太溫柔了,還是讓戚景思心裏還是泛起了漣漪。
我們回家罷——
十八年了,從前,這話只有林煜對他說過。
現在有人對他伸出手說“我們回家罷”,林煜還在家裏燒好一桌可口的飯菜等他,也許,再也沒有更好的日子了。
雖然別扭地不敢牽起言斐的手,但他還是跟之前一樣,攥住了言斐的腕子,一路上都沒有再撒手。
*****
“小叔叔——”推開院門就聞到了熟悉的飯菜香味,戚景思這才反應過來,松開了言斐的腕子,“我回來了!”
沒有邀請,也沒有客套,他和言斐很自然地一前一後跨過門檻,好像真的就是“回家”那麽簡單。
因為在山上小憩和下山的路上意外遇到的馬隊,他們回家的時辰耽擱了,戚景思小跑兩步進屋,還擔心林煜着急,把煮好的飯菜熱上一遍又一遍。
他掀開門簾,倒正好看見林煜系着圍裙從東廚間走出來,手裏端着一碟冒着熱氣的燒魚。
“聞着味兒回來的罷——”林煜溫柔地笑笑,“菜剛出鍋,你倒是會挑時候。”
他走到桌邊把手裏的碟子擱下,看見戚景思身後進門行禮的言斐,又笑着招呼道:“正好做了你喜歡的紅燒魚,趕緊讓景思帶你去淨手,魚肉涼了腥氣。”
戚景思又開始早上摸不着頭腦的感覺了。
他之前跟言斐在書院,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好幾個月,也不知道言斐愛吃什麽,為什麽林煜就跟會算命似的——
算到言斐愛吃什麽,還能算到他們這個點正好回家。
事實證明,林煜可能真就是個算命的。
三個人剛圍着小桌坐下,林煜就夾了一大塊魚肉放在言斐面前的小碟子裏,“景思從小就不愛吃魚,總是嫌麻煩,小言你多用些,別剩下了。”
他眼神掃過戚景思一臉的不理解,好像解釋似的對言斐道:“上次你來吃飯,叔叔也沒來得及備下些什麽,那晚看着你就只飲了魚湯,想來是喜歡的。”
“今兒上街看見沛水裏剛撈上來的鲫魚新鮮,就多買了些。”
“聽景思說你父親是開酒樓的,想是什麽好東西都吃過,今個兒也賞臉嘗嘗叔叔的手藝。”
戚景思看着言斐笑着跟自己的小叔叔連連道謝,兩個人一臉的“父慈子孝”,手裏的飯碗雖然也被林煜夾滿了他喜歡的菜,但好像突然就不香了……
他看着言斐答得雖開心,卻低頭在面前的小碟裏挑着刺,半天也沒吃進嘴裏。
他們回來的晚,窗外的天已經黑盡了,堂屋裏只有用飯的小桌上點了一盞昏暗的油燈。
“知道瞧不清,還要吃這麽麻煩的東西。”
他嘴裏嫌棄着,卻還是一把端過言斐手邊的小碟,仔仔細細地挑起盤裏的魚刺。
“景思。”林煜佯裝嚴肅地黑了臉,“你好歹也是做哥哥的,怎麽能這麽跟小言說話。”
“小叔叔!”戚景思氣鼓鼓地盯着林煜,又不好意思放開聲音,只能別別扭扭道:“我什麽時候就是做哥哥的了……”
“我跟小言一見如故,他随你喚我一聲‘小叔叔’,你又是我帶大的孩子——”林煜很自然道:“你怎麽就不是哥哥了?”
“小叔叔——”言斐看着戚景思別扭地端着自己的小碟,低頭偷偷地笑,“我悄悄看過朱夫子的花名冊,其實……”
“我是三月裏開春出生的。”
而戚景思生在八月初的夏末。
“是嗎?倒是叔叔弄錯了。”林煜随和地笑笑,“光看着你面嫩,還以為你要比我們家景思要小些。”
“好了——”他說着拍拍戚景思的肩膀,“不做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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