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逆風執炬 ...

“小叔叔!你剛是喝了多少?還沒醒嗎?”戚景思瞬間覺得自己好像也喝了不少,  渾身發燙,說話時連嘴唇都打哆嗦;他尴尬地将林煜拽到一旁,  小聲道:“咱家,只有兩間卧房……”

“我知道。”林煜還是一臉坦然,“你跟我擠擠,把你屋讓給小言休息一晚。”

“這怎麽行!”戚景思立刻反駁道。

“為什麽不行?”林煜的依舊聲音溫和,調子輕緩,像是真說着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你從小就是趴在叔叔胸口睡大的,怎麽兒大也不中留了?”

“那……就、就你那張單人小木床……”戚景思站直身體揚了揚下巴,立刻比林煜高出一個頭還多,“也得擠得下罷?”

“倒也是。”林煜擡頭看了眼戚景思,  淺笑道:“你屋裏寬敞些,  那你跟言斐擠擠。”

戚景思聞言吓得幾乎雙腳離地,  “那就更不行了啊!”

“小叔叔。”好半天垂頭不語的言斐見狀終于上前,禮貌地欠了欠身,  “叨擾一個晚上,  言斐心裏已經很過意不去,  就不要再麻煩了。”

“有什麽麻煩的?”林煜拉過言斐的手,  将人扶起來,  “這大半夜的,叔叔怎麽能讓你一個人走夜路?”

“那……”戚景思上前兩步別扭道:“我送他回去還不成嗎?”

“就前兩天兒還抱怨叔叔偏心呢——”林煜說着笑了笑,  “這我不能讓言斐半夜一個人出去,還能讓你半夜一個人回來啊?”

“您還是擔心他罷!”戚景思沒好氣道:“這沛縣誰見我不是恨不能繞到走,我能有什麽事兒?”

“那是這是打算新年頭一天就挂彩兒回來給叔叔當賀禮嗎?”林煜難得眼神嚴肅了些,“咱家一屋子男人,也沒有那未出閣的姑娘,  在別扭些什麽?”

林煜言罷又在掩唇輕咳兩聲,戚景思一張臉漲得通紅,狠狠嘆了口氣,轉身進了裏屋——

算是默許了。

他回屋也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枕着自己的小臂氣鼓氣漲地喘着粗氣,怔怔地望着頭頂的紗帳,直到小臂都被壓得有些酸麻了,才終于瞧見門縫邊的那點搖曳的光亮徹底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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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林煜回屋歇着了。

他瞬間心如鼓擂。

每一呼一吸好像都卡着心跳的鼓點,像是那場永遠停不下來的雨,吧嗒,吧嗒——

豫麟書院的春雨,還有書院後巷那場急雨,甚至是沛縣府衙門口的雨裏夾着冰碴子,在這一刻好像全都混在了一起,吧嗒,吧嗒——

拼命往他身上砸。

這個夜太靜了,他能聽到雨滴的聲響。

雨裏夾雜着那曲帶着山洞特有回聲的民謠。

也不知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他只覺得每一個呼吸都仿佛一輩子那麽長;可那扇被他死死地盯住的該死房門,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言斐好像又從這個家消失了。

戚景思深吸兩口氣後起身,緩緩拉開房門——

門外,言斐抱着一床棉被,靜靜的站在門邊,他垂着頭,一動不動,安靜得仿佛連呼吸都靜止了。

屋內所有的光線都熄滅了,只有戚景思身後一盞小小的燭火,伴着清亮的月光,落在言斐精致的臉上。

言斐那麽安靜,連纖長的羽睫上都挂滿溫柔,沉默得像是一尊羊脂玉的雕像。

戚景思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好像連言斐也能聽到。

他緩緩掀起眼簾,望着戚景思的眼神脆弱又倔強。

戚景思長長吐出一口氣,确認了他眼前的人,還是他最熟悉的言斐,不管在什麽樣的景況下永遠溫柔,卻絕不低頭。

他接過言斐手裏的那床棉被,側身讓出門口進房的空間。

言斐進門也只是默默站在房中,從始至終沒有發出過半點聲響,之前能說會道的狀元郎完全變成了啞巴。

“愣着幹嘛?”戚景思一邊将言斐帶進來的棉絮鋪在地上,一面不情願道:“朱夫子又不在,你是進來罰站的嗎?”

言斐聞言還是沒有出聲,只輕步走到戚景思身旁。

“你睡罷。”他躬身拉住戚景思的手,“我來。”

手背上傳來冰涼的觸感,戚景思不知道言斐方才在門外站了多久。

他指尖一顫,甩開言斐的手,“去床上。”

過了很久,言斐還是躬身站在他身側,一切仿佛靜止,他小聲加了句,“地上涼。”

言斐非但沒走,聞言還輕輕蹲在了戚景思身旁,他左手再一次覆上戚景思的手背,明明那麽溫柔,卻又好像帶着讓人無法拒絕的力量,就像他的聲音一樣——

他真摯地望着戚景思,“地上涼。”

戚景思好像瞬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就這樣被言斐的手帶着,走到床邊坐下。

他愣在床邊,言斐卻轉身将地上的褥子重新抱了起來。

言斐輕輕推着戚景思的肩膀讓人躺下,又溫柔地為人蓋上被褥,這才跨進木床的裏側躺下。

戚景思看着床榻間留着一人寬的位置,就好像他們那日撐傘走在雨裏,他聽見言斐柔聲道——

“景思,新年如意,良寐好夢。”

戚景思沒法好夢,也不能良寐,他整夜都睜着眼,直到看着窗外隐隐泛起魚肚白。

他整夜用餘光打量着言斐的方向,不知道言斐能不能良寐,會不會好夢,只知道自己身邊安靜得仿佛沒有另一個人。

*****

這一整夜折騰下來,待戚景思再睜眼,身邊的床榻已經涼透了,昨天言斐抱進來那床褥子也整整齊齊地折好,放在一邊。

他深吸兩口氣,說不出是失望還是竊喜,只覺得心裏有些沒着沒落的。

“小叔叔。”

他推開房門便瞧見林煜已經坐在堂屋飲茶,便恹恹地喚了聲。

“怎麽大年初一的就沒什麽精神。”林煜嘴上埋怨,聲音卻還是很輕,“年糕我蒸熱了,在廚房的籠屜裏隔水溫着,就快用午了,你少墊一點兒,大過年兒的,算是讨個好彩頭。”

見戚景思愣愣地杵在門邊,垂着腦袋,不吭聲也不動地方,林煜輕嘆一聲。

“言斐走了。”他放下茶盞看着戚景思,“你昨夜是不是欺負人家孩子來着?”

“我沒有!”戚景思急急地解釋道。

“反正一大早就走了。”林煜聞言重新端起茶盞,“我起來的時候,他就已經穿戴整齊等在堂屋了,見我出房門,上前跟我行禮告辭罷,便離開了。”

“想是衙門事忙。”他說着又再補充了一句。

戚景思聞言便沒有再說什麽,只點點頭轉身進了東廚間。

衙門到底有多忙,戚景思不知道,他不知道什麽事兒需要大年初一就開始忙活,不過慢慢的,他好像不得不開始相信衙門可能真的很忙,因為言斐再沒有出現過。

出了正月裏,開春也就不遠了,因為擔心林煜再跟自己提去書院的事,戚景思每天都泡在碼頭上,工友們都調笑,年輕就是好,一個人能頂三個用,連工頭都給他加了工錢。

只有戚景思自己知道,他即使下了工也不敢回家,就怕林煜再要讓他去書院裏;也不知怎麽的,他在街上漫無目地晃蕩,卻總會不知不覺地走到當初張皇榜的圍牆邊,或是幹脆直接走到縣城府衙的後巷。

好在林煜的身子雖沒見好,也沒見差,除了瞧着總有些憔悴;許是礙着自己真的精神不濟了,又許是看出來戚景思躲着他,他沒再提過書院的事。

日子便是這樣,眼瞅着就入了夏。

不管戚景思是不是回家,林煜每日用過晚總要回房間忙活;左右閑着也是閑着,戚景思深怕哪天林煜再跟他提讀書的事,總想多攢些銀子,晚上空閑時便去縣城裏忙不開的酒樓做個臨時的幫工。

他今天照舊去幫忙,卻無意中聽見用飯的客人說縣裏來的欽差一行已經走了。

“小戚——”

看着平日裏勤快機靈的活計今晚已經連着摔碎了第三個盤子,酒樓的老板娘終于有些忍不住了。

“若是不舒服,便先回家歇着罷?你平時人就勤快,今兒這些——”老板娘心疼地看着地上碎掉的瓷片,“紅姨也不跟你計較了,權當抵了你今晚這一陣忙活的工錢。”

戚景思行屍走肉一般的游蕩回家,他覺得自己一點也沒想起言斐,只是腦子空空的,連腳下的步子都是輕飄飄的。

林煜在房中的書案前忙活着,出來倒水的功夫才瞧見沒有點燈的堂屋裏好像坐着個人影。

“景思?”他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小叔叔。”戚景思恹恹地應了。

“今兒怎麽回來這麽早,不是說去酒樓幫忙了嗎?回來也沒一點兒動靜兒,是出什麽事兒了?”

林煜連着問話,卻發現戚景思怔怔地望着腳下尺寸見方的地方發呆,好像什麽也聽不見。

他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什麽,淺笑着點點頭,走到堂屋的角櫃邊,摸出了火折子點亮了小桌上的油燈。

“小言那孩子好些日子沒來了。”他走到戚景思身邊坐下,給兩人各自倒上一杯熱茶,“你得空去替叔叔傳個話,說叔叔炖了魚頭湯給他嘗嘗。”

“他已經——”戚景思沒有接過林煜遞上的茶盞,只擡眼盯着林煜的時候猛然發現自己眼前已經氤氲一片,“走了。”

從前在晟京,他是不可一世的尚書獨子,身邊的人都瞧不起言斐,覺得小瞎子滿身銅臭氣;言誠理再有錢也不是士大夫階層出身,他的兒子怎麽都不可能金貴,而戚同甫攀上了溫晁禮,戚景思再混賬也是貴族世家的孩子。

彼時他們就算在一個書院,也仿佛在兩個世界。

可一朝天地巨變——

言斐三元及第,已經是炙手可熱的新科狀元郎,一朝鯉魚躍龍門,他跨過了平民階層唯一一條通往士大夫之路的門檻;可戚景思已經只是一個碼頭搬麻包的挑夫,他同戚同甫說過,泥鳅自是該爛在泥裏,好似一語成谶,他又跌回沛水河畔的淤泥。

他們之間好像自始至終都是兩個世界,什麽都變了,又好像什麽都沒變過。

言斐走了,只要他回到晟京,他們之間隔着的只怕不止是千山萬水;戚景思只肖看看面前的林煜便知道,那些家庭的壓力,世俗的成見,哪一道檻都不容易跨。

“我知道。”林煜将戚景思不肯接過的茶杯悄悄擱在他跟前,“所以我沒說讓你請他來啊——”

“每次都讓人家跑一趟,這回你也瞧瞧言斐去。”

“小叔叔……”戚景思吃驚地望着林煜。

“他去汀縣了,想是忙得很。”林煜溫柔地笑笑,“明兒一早我去買幾條新鮮的魚回來熬湯,你上碼頭告了假便給小言送去。”

“那孩子太瘦了,小小的年紀頭回離了父母出門兒,也不懂得照顧自己,這倆月不知道在不知汀縣被折騰成了什麽樣兒。”

戚景思不置可否,但緩緩端起茶盞的那只手卻止不住的發抖。

他在碼頭聽人說起過,汀縣最近好像出了點事,還說死了不少人。

雖然傳聞難免誇張失實,但他的心還是緊了緊。

從他知道言斐走了那一刻起便不斷提醒自己,他們之間有多少難以跨越的阻礙和距離,不過就是想跟自己說一句——

算了。

但又在希望燃起的那一刻,終于還是放不下心。

前些天林煜又忙活到半夜不肯睡覺的時候,他去林煜屋裏瞧過,無意中在對方的桌上看到一本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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