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徐金玉坐在沙發上,聽到他的話慢慢的擡起頭,但就像是剛睡醒似的,目光有些呆滞,仿佛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她自己在哪裏。

“媽?媽?”

“啊,是小良啊。”

“是我,媽,你怎麽了?”

徐金玉搖搖頭,李紀良左右看了看,沒有看出什麽異樣。家裏還和過去一樣。沙發上淩亂的堆着衣服,餐桌上随便的放着裝着鹹菜的碗,那個一條腿有點問題的凳子靠着牆,前兩年新買的椅子則放在沙發的對面。沒有碎酒瓶,空氣裏也沒有煙酒味,應該不是他父親喝多了又耍酒瘋的。

“媽,我爸呢?”

徐金玉冷笑了起來:“你爸?呵呵,你爸……”

“媽,到底是怎麽了啊?”

徐金玉用手使勁的搓了下臉:“你爸被警察帶走了。”

“啊?”

“小良,我已經決定要和你爸離婚了,你不要怪我,這幾年家裏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你爸什麽事都不做,整個家全靠我,我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打兩份工,回到家連個熱水都沒有。我說這些你現在也許不懂,但是我累了。我一直想着要撐下去,起碼也要撐到你高中畢業,或者等你上了大學,或者等你有了工作。但現在,我真的撐不下去了,我完全不知道你爸是怎麽想的,他好像瘋了,你知道嗎?他竟然去打警察!那警察是我們能打的嗎?沒有事的時候我們都要繞着這些人走,現在,現在他竟然去打那些人……他被拘留了,派出所的讓我去給他送東西,可我去給他送什麽?送什麽?”

徐金玉一開始還比較克制,但越說她的情緒越激動,最後已忍不住哭了起來,李紀良完全傻了,在後世裏,他的父母還是離婚了,但那是在五年後,那時候他已經工作了兩年,在知道父母已經領了離婚證後他完全呆在了那裏。在那之前他完全沒有想過他的父母會離婚,雖然他的家庭不怎麽和睦,他的父親也不是多麽有本事,但他總覺得他們會一直在一起。

這就是一個心理定勢,就像小孩子總認為自己的父母是強大的無所不能的一樣。

“怎麽會離婚呢?”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是這麽問的,他的父親沒有開口,他的母親道,“我也沒想到會和你的父親走到這一步,不過倒這裏是再也走不下去了,你也大了也有工作了,媽媽也安心了。”

“別說這些漂亮話,明明就是你在外面有頭了!”

頭是他們的俗話,意思就是有了外人,他的母親沒有說什麽,就那麽簡單的提着東西走了:“你有媽媽的電話,想找我,随時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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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他母親離開家時給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在一開始他是完全不能理解的,他的母親怎麽能就這麽簡單的抛棄他們呢?而且她還在外面有了人,這是赤裸裸的背叛!

而在之後日子裏,他的父親也不斷的對他說他母親的壞話,愛慕虛榮、浪蕩、拜金。那些統統不該是由一個父親對孩子說的話他完全都說了,不僅說他的母親,他還在抱怨社會,抱怨現在功利的人心,他無數次的回望過去,說還是那個時候好。那時候沒有這麽多享受,但人們都很和善,那時候的條件差,但鄰裏都非常親切;那時候女人嫁男人在意的是人品,越窮越光榮,條件再差負擔再重都沒關系,只要人品好女人就能守着那個男人過下去。

而現在的女人呢,只認錢錢錢,沒有錢連孩子都能不要。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開始愛上了足球。一方面,他不知道要怎麽安慰失落的父親,另一方面,他也不知道要怎麽調整自己。只有在足球裏,在一點點的練習中他才能忘了這些事。

而再後來,随着時間的推移,他也漸漸的知道了他母親的不易。

在他母親在的時候,家裏的一切費用是他母親出的。水費電費,這些看起來不多,但每兩個月一交的話少說也要一百多。他們這是老式的房子,不通天然氣,所以還要買煤氣,又是一筆費用。除此之外還有菜錢。那個時候物價還不像後來幾年麽兇猛,可一個月就算不吃什麽葷菜,起碼也要三四百。

這些東西加在一起,每月最少是要五百的,而那時候,他的工資不過八百。而他的父親還要喝酒,不是什麽好酒,卻喝的多,每天最少都要半斤,于是又要幾十塊。

那個時候他的父親還不到五十,離退休還有十來年,而和他同樣年齡的人大多都找個工作,有技術有機遇的是不說了,而就算最一般的,也可以去給人家看個車當個保安,每月最起碼也有四五百,而且還管飯。

但他的父親不做:“老子辛苦一輩子了,再不去給人當奴才了!老子養你這麽多年,你就不給老子一口飯嗎?”

這是在他給他父親做出提議後,他父親給他的回答,而他,什麽都不能說。

所以在重生後,他即對李中興不怎麽親昵,也對徐金玉不怎麽熱情。他知道徐金玉的不容易,所以不會再像過去那樣找自己的母親要錢,但他也沒有辦法像普通孩子那樣對着自己的母親撒嬌。

對于自己的家庭,他采取了一種“遺忘”的姿态,他裝作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似的踢着球,裝作對這些都不在意,但他真的沒有想到他的父親會被抓,而他的母親,在這個時候就提到了離婚。

這一次李紀良是真的愣住了,徐金玉抓着他的手:“對不起小良,你跟媽媽走吧。”

又是一句意料之外的話,上一次他的母親并沒有說要帶他走。

“媽,你先等等,我現在有點亂。”李紀良反握着她的手,徐金玉有點驚訝,她沒想到她的兒子會這麽平靜。這次的事,除了讓她下定決心外,最擔心的就是兒子的态度。她想過李紀良會大吵大鬧,想過李紀良會大哭,甚至想過李紀良會摔門而去,她想過很多——離婚這件事并不是今天她才考慮的,而在她過去的考慮中,是從沒想過兒子會這麽冷靜的。

“我們現在先一件件的說。首先,你和我爸的事,是你們兩個的事。你們兩個在一起了,我支持;你們兩個不願意在一起了,我也支持。然後,我爸現在是怎麽回事?”

“啊?”

“不管怎麽樣,我們總要知道他到底發生了什麽吧。”

他這種态度也令徐金玉平靜了很多,她想了想道:“還不是他們廠的事。也不知道他從哪裏聽說他們廠要拆遷了,他們這些工人真的沒地方去了。唉,其實他們那個廠早就沒了,這些年也就逢年過節的發幾塊不知道猴年馬月做出來的月餅什麽的,還叫什麽廠?你說沒了就沒了呗,他不願意,就撺掇了一幫人找這個找那個。又是去上訪呢又是寫信呢,還到市委去鬧,你說那是他們能去的嗎?警察不在那裏守着的嗎?這可好,他現在連警察都打了,人家立刻就定了他一個襲警,還不知道要怎麽判呢。要說在這個時候我是不該說離婚的,但我實在是受夠了,你爸他就不是個男人……”

徐金玉還在那裏抱怨着辯白着,而李紀良已經聽不進去了,原來他爸出這個事還是因為他的那句話!

“媽,那些警察有說把我爸送到哪兒了嗎?”

“說是送到了看守所,将來要給他判刑呢!”

李紀良的眉皺了起來,據他所知,大梁的警察抓到人一般會往兩個地方,一個是看守所,一個是拘留所。如果是拘留所那就是情節不嚴重,向後世那些酒駕但沒有出事故的都會往那裏送,一般也就十五天左右。而看守所則不一樣了,那裏分兩部分。一部分是判了刑的,一部分是等着判刑的,判刑的最少就是一年,而等着判刑的,那将來不是勞教就是勞改。

他爸這個,顯然不是十天半個月就能出來的。

“那除了我爸,還有其他人被關嗎?”

“好像還有兩三個,我不是太清楚,我也沒本事救他,真不行你給你三叔打個電話吧,你們家要說有點能力的,也就是他了。”雖然恨李中興恨的牙癢癢的,也準備離婚了,但徐金玉還是不想那個男人真的被關進去的。

李紀良點點頭卻沒有馬上行動,他的三叔一早跑客運,算是李家最有錢的一個,也隐隐的是李家人的依仗,但他以後的記憶告訴他,這個三叔其實是不想關那麽多事的。八年後他二叔李振興出車禍斷了腿,急需錢做手術,他三叔趕到只拿了一千塊,後來還是他奶奶幾乎要下跪去求,這才又拿出兩千。在後來的家庭聚會上還說:“我為老李家做的事情夠多了,咱爹的事就是我管的,咱娘我也會管,但你們也是做兒做女的,別光想着賴我!”

從那以後他就知道他的三叔,其實是不能依靠的,可笑他父親早先還說什麽他三叔早就許了,他如果要結婚,他三叔會給他出套房子。一套房子少說也要三四十萬,他三叔會給他出?換成他也不會随随便便給別人出的。

不過現在,他沒有什麽社會關系,要去跑門路估計別人也不會認,還真的要找他三叔,但是要怎麽找,卻是要好好想想的。

“天晚了,你先休息吧,媽。”

徐金玉有些發愣的看着他。

“爸爸的事我會找三叔。其他的事,那就是将來你和爸爸談吧。”

“小良……”

“我沒事的,媽。”

徐金玉看着他,份外掙紮,她是真的受夠了李中興。她當初會嫁給李中興,是因為他是廠裏的标兵,他有技術,他能幹,而且對她也不錯。這麽些年,他們過的日子不怎麽能說好,但也是一般人的生活。雖然也會抱怨工資少,雖然看到人家做生意發了財也會眼熱,可她也真有想過要和李中興離婚。

孩子都這麽大了,再折騰什麽呢?

但一夕之間,毛紡廠不行了,機械廠也不行了。記得是她先下的崗,那時候李中興還安慰她,說他總能養活住媳婦的。那段日子她是真難受,但也是真幸福的,她好像突然領悟到了什麽是愛情。她是真的覺得她能和李中興白頭到老的。

但很快,機械廠也不行了。一開始她真不覺得這有什麽大不了的,雖然這對于他們來說影響很大,但那個時候她已經找到了工作,每個月也能拿四百多了,雖然沒有什麽保障,卻比在工廠裏的時候還強點。

可李中興卻像是變了個人,他先是不說話,再之後就是酗酒。她一開始想着他心裏苦悶也不阻止,還給他做菜陪他喝。但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了,李中興沒有任何改變。她開始督促他找工作。

是的,他們沒了工廠,但他們還有手有腳,還身體健康,他們能做很多事情,而光喝酒,卻是什麽都做不到的!

她一直在忍一直在期盼,而這一次,她真的忍不下去了,可是……

“小良,我剛才只是腦子有點亂,我……我不是真的要和你爸離婚的。”兒子還這麽小,忍忍吧。

“這個我們以後再說,媽,你先休息吧,我也要擦擦汗。”

“你要擦汗?我給你燒水。”

徐金玉給李紀良燒了熱水,李紀良和着涼水在廁所裏簡單的沖了沖,再出來的時候,就看到他母親給他準備好的幹淨秋衣。他默默的穿上,想着,自己前一陣子其實也是有些魔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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