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番外當時的月亮 (1)
新校區有許多樹。自打建校劃地時就保留了下來,橫枝蔓葉,毫無章法,和校區裏的大量新派雕塑相得益彰。
樹木自然得蓬勃肆意,雕塑人造得随心所欲,相互冷對着,站定各自的地盤。如果不出意外,未來會這樣互看幾十年。
丁水婧躲避着正午毒辣的日頭,在樹蔭下蹦蹦跳跳,踩着影子走。已經九月中旬了,天氣仍然沒有轉涼的勢頭。頭發随着她的跳躍掃在脖頸上,癢癢的,有點兒悶熱。
她到底沒能把頭發留長。每每到這個長度,發梢就會在脖子附近翹得亂七八糟,整個頭看上去像一個倒過來的菠蘿,她瞧着煩,就會去理發店剪掉一點點。這樣循環往複,頭發依舊半長不短,倉皇地挂在肩頭。
丁水婧一邊走一邊随手将碎發盤在腦後,整個人清爽了不少。蟬鳴不休,吵得她心煩意亂,不知道是不是宿醉的關系,她胸口惴惴的,手心一片濕滑,汗都是冷的。
手機振動了一下,是短信。她并沒敢立刻打開看。
可能是那個熟悉的黑車司機告訴她,車馬上就到了。
也可能是洛陽告訴她,你不必來了。
丁水婧木木地解鎖,看到“李師傅”三個字時,胸口一陣輕松,心從高位回落到半空中,但也沒有踏實到底。
洛陽沒有說“你不必來了”。
可他也從沒有說過“你來吧”。
丁水婧坐在校門口的大石頭上,靜靜地等着車。盛夏時節,樹蔭下的石頭也暖暖的,甚至有些燙。
她想起高中時語文課上學的沈從文的《邊城》。
傍晚時分,祖父不讓翠翠坐在被強烈陽光曬了一天的大石頭上,擔心餘熱會讓人生癍瘡,但自己用手摸摸,也一起坐到了石頭上
。祖孫兩人一起看着月光下的清溪,美得不像話。
丁水婧對文學沒什麽愛好,也曾經附和着葉展顏她們一起抱怨這些語文課文“狗屁倒竈都在說些什麽廢話”,但是對于《邊城》這一篇,她總是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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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間藏着一幅幅畫面:薄霧的清晨,山間的清溪,兩岸婉轉的歌聲間流淌的愛慕心思;緩慢的生活,不慌不忙的時代,沒有結果的等待……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條簡單的線,也許蜿蜒,但連貫而清晰。
總不會像她自己:口是心非,自以為是,糾結成一團麻。
她并不是上高中時就喜歡這篇文章的,只是後來認識了洛陽,在西湖邊散步,月亮照在湖面上,他忽然講起了笑話。
“甲問:‘你學過沈從文的《邊城》嗎?’乙回答:‘沒有,我們學的是c++。’”
因為這個笑話實在很難讓人捧場,所以丁水婧沒有笑。
倒是講完笑話後,兩人之間尴尬的沉默讓他們一起大笑出聲。他笑彎了眼,她翹起唇角,笑了很久都沒法兒停下來,實在不明白是為什麽。
為他犯傻,為她使壞,或者就為了這湖邊月色下五秒鐘暧昧的不作聲。
《邊城》,丁水婧搜腸刮肚,也只能記起關于帶着餘熱的石頭不能坐的片段,于是問洛陽知不知道什麽是癍瘡。
“屁股上長的火疖子吧?”洛陽撓頭,“我上哪兒知道去。那篇文章好長,我只記得他們那裏的民俗很有趣,喜歡隔着江對唱山歌。”
“你記成劉三姐了,”丁水婧笑道,“邊城裏,男孩在夜裏給女孩唱山歌,好遠好遠都能聽見。”
他拉着她走向湖邊的長椅,兩個人并肩坐下。夜風微涼,十月的杭州是最好的時候,金不換。
“後來呢?”他問道,“好像是個悲劇?”
望着洛陽殷殷期待的面龐,丁水婧暗暗叫苦。800早知道有現在這種狀況,當年她就好好看看那篇課文了。
“翠翠的媽媽當初就是和一個軍人私訂終身,秘密生下她後,兩個人一起殉情了。她被外祖父養大,一對船工兄弟同時喜歡上了她,她自己喜歡的是弟弟。”
洛陽挑了挑眉,笑了:“果然,我就知道。”
“這篇課文你明明都學過,裝什麽福爾摩斯。”她毫不留情地打斷他。
洛陽曾經說過,他最喜歡看丁水婧伶牙俐齒戳穿別人的樣子。
他說過許多和“喜歡”有關的話,但後面總是接着很長的賓語,從來沒有任何一次,只是連着一個簡單的“你”。
丁水婧繼續說:“可是,翠翠的外祖父誤以為和她有情的是哥哥,就鼓勵哥哥表白。哥哥被拒絕後,傷心中出了意外,死了。弟弟因此埋怨上了翠翠的外祖父,于是一個人背井離鄉走了。老爺子懊悔不已,去世了。最後只剩下翠翠一個人,天天等着心上人回來。”
她挑着記憶中還算踏實的部分,磕磕絆絆地講給他聽,沒想到他聽得那麽入神
。
“好慘。”他總結道。
丁水婧剛仰頭灌下最後一口檸檬茶,差點兒噴出來。
語言功能障礙的呆瓜。她看着他,心中一軟。
他總是給她無奈又心軟的感覺,人又有趣,讓她忍不住想捉弄他;沉默溫和不計較,某個瞬間又透露出內心的涼薄,令她心驚,也令她心折。
令她如此想要去征服。
丁水婧腦子裏碎碎地出現了一切與洛陽有關的評價,人生中第一次無法拼湊出一幅畫面給這個男人——因為最契合的畫面,就在眼前。
“是呀,很慘,”她看着他,深深地看進眼睛裏,“愛情是很難如意的,如意了就沒意思了。”
丁水婧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故意那樣講的——誰讓他和那位女朋友的愛情是圓滿如意的呢?
她偏要說“這樣沒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裝的,洛陽只是笑了笑,點頭說:“是啊,悲劇比較容易讓人記住。”但他很快又笑着看向她,說:“丫頭片子,別瞎感慨。”
他看她的檸檬茶喝完了,跑去給她買新的。丁水婧獨自坐在長椅上,看向遠處的湖灣,綿延的路燈連成蜿蜒的珠鏈,尾端伸向漆黑的夜空,襯得湖面上冉冉升起的那輪滿月好像斷裂在夜空中的吊墜。
月色很好,湖光很好。她很好,他也很好。
一切才剛剛開始,卻不知道會不會有結局。所有暧昧的游走本應是甜蜜的試探,在他們之間,卻隔着一道無法突破的城牆。
可丁水婧說不準,那道牆到底是他的女朋友,還是他自己。
她轉過頭,看到他舉着兩杯飲料穿過窄窄的馬路,朝這邊跑過來。
丁水婧內心第一次充盈起真正的憂愁。
她望着他,就像一個賊,貪婪而悲傷地盯着牢牢嵌在銅牆鐵壁上的珍寶。
黑車師傅到了馬路對面,按了一下喇叭,然後掉頭停在了校門口。丁水婧坐上去,車內的悶熱讓她皺起了鼻子。
“熱吧?我開空調。”司機王師傅迅速地關了四扇窗子,将空調開到最大。一股土味兒沖入鼻腔,他不好意思地轉頭朝丁水婧笑笑,“太長時間不用了,空調有點兒味兒,別急,馬上就好了。”
丁水婧笑笑,表示不介意,眼神早就渙散得不知道飄去了哪裏。
王師傅也是從外地來此打工的,拖家帶口在轉塘開了幾年黑車,和老婆晝夜倒班,早就對美院的情況摸得很清楚了,連附近的藝考培訓班招生和美術用品采買都多少摻和過,大大小小,不放過任何賺錢的機會。
“你今天去市區有事?”王師傅問。
“啊?”
“沒啥,就是看你挺緊張的,以為你去市區有啥大事。”
被看出來了?丁水婧點頭又搖頭,紛亂的思緒讓她的知覺有些遲鈍,與真實的世界隔絕開。
“開學就大四了吧?做畢業設計?”
“還沒開始呢。”
“以後接着讀嗎?”
“以後……”丁水婧恍惚,“沒想好。可能,出國去吧。”
王師傅樸素地點頭評價道:“出國好,出國能學到好東西,但得去好學校。還讀雕塑?”
“……不讀了吧。可能換別的。”
學藝術類的向來很難出頭,王師傅流露出意料之中的理解神情,但是丁水婧反而被刺痛了。他如果知道她當年為了考藝術類而退學耽誤了兩年,又會怎麽想呢?
丁水婧從來都佩服努力的人,但她更欣賞那些在天分或財富方面無比充盈,即使肆意揮霍也不心疼的人。葡萄美酒夜光杯,興之所至,也可以照直了往牆上砸。
她曾經以為自己多多少少也算是後者。
從新校區去市中心湖邊的老校區要開很長時間的車,穿過荒涼的郊區,路過參差不齊的高矮民房,一塊塊醜陋的牌匾迅速閃過,連成模糊的一片。右手邊是錢塘江,丁水婧遠遠望見一座造型恐怖的古城突兀地站在江邊——人造的假山巨石裏,上演着粗制濫造的“大型民間山水史詩歌舞劇”,欺騙大量旅游團到此一游。“古城”白天看上去有些醜得可憐,到了夜裏,被慘綠的射燈猙獰地照着,竟展現出幾分解構美。
她記得這片慘綠。
昨天夜半時分,他們也是從這條路開回學校的。他們四個人擠進一輛出租車裏,醉得剛好可以忽略司機的不悅——市區司機不喜歡往轉塘新校區開,因為回來的路上免不了要空駛。但他們還是擠進車裏,吵吵嚷嚷地自說自話,誰也沒把那個嘟囔的司機放在眼裏。
在醉酒的人眼裏,一段路途能被拖長到無限,也能短得像一眨眼的工夫。丁水婧坐在後排最裏側,額頭抵在左側玻璃上;剛和同居男友分手的室友在她身邊默默流淚,臉上的兩道淚痕沾滿了睫毛膏,像一個悲傷的小醜;大師兄伏在副駕駛位上,哭得像是被什麽附身了一樣,把他許多年的厚道矜持、謹小慎微都號出了裂紋。
但一切記憶都像糊上豬油的鏡頭,看不真切,唯有那一尊慘綠的怪物,巍然伫立,神情憐憫地從丁水婧的腦海裏緩緩地走過。
正想着,手機鑽進一條新短信。她照例又心慌了一下,還好,是大師兄的消息,很應景。
“昨天失态了,不好意思。”他說。
丁水婧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輕輕合上手機,沒有回複。
昨夜的ktv裏,同學們唱歌打鬧,鬥骰子拼酒,結伴去洗手間嘔吐。而她就靜靜地坐在沙發的角落裏,捏着手機,一遍遍浏覽那條剛刷出來的人人網消息。
洛陽的公司要來西湖邊的美術館做活動了。
心情正如暴風雨海面上的孤船般翻滾飄搖,大師兄忽然坐過來,靠近她,說:“小師妹,來,喝一杯。”
“我知道你想囑咐我什麽,”丁水婧轉頭看向他,毫無耐心地打斷他,“我不會說出去的,對任何人
。”
車開入市區後就越走越慢,他們運氣不好,幾乎每個紅燈都趕上,王師傅兀自唉聲嘆氣,用福建話罵些丁水婧完全聽不懂的東西。
“師傅,咱們能再快一點兒嗎?”她忍不住探身向前,催促道,“我兩點半必須趕到。”
“我盡力吧,誰知道這麽堵,我也不能飛過去啊!”
丁水婧無奈地跌回座位,神經質地把手機裏保存下來的活動通知看了一遍又一遍。
昨天午夜,洛陽公司的官方賬號在網上發了一個路演活動的預告。他還在活動頁面上和他的同事們互動,彼此打氣,說着:“明天杭州見。”
丁水婧的手輕輕抖起來。
之前也有過許多機會。同學之間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總能聽說,總能見到。大家都認識她,都喜歡她,聽說她忽然退學重考追求夢想,更是平添了傳奇色彩。每次她去北京,都會被師兄師姐招呼到各種聚會中,這些聚會裏常常也有洛陽。
但她沒有。有洛陽的場合她都缺席了,沒有哪怕一次放縱自己、裝作不經意地出現在ktv裏,沒有一次心懷不軌。
咄咄逼人地拿着一張僞造的簽字去直面陳靜,那是十九歲的丁水婧會做的事。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容器,盛着滿滿的自私與孤勇,屬于她的那一份,早就在他們婚禮那天,被快餐店的陽光蒸發殆盡了。
那種事她再也不會做了。
陳靜不動聲色,能忍耐,這都是本事,卻不是丁水婧失敗的原因。
她敗在沒有資格。洛陽沒有給她任何可以争取的資格。
那些她本來應該出席的聚會,她知道洛陽會去,洛陽也知道她會去。但是最終缺席的是她,洛陽從未爽約。
但這能證明什麽呢?十九歲的丁水婧會篤定,他是想見她的,即使照樣談笑風生,望向被她空出來的座位時,他也一定會失落、會難過。
然而二十四歲的丁水婧,什麽都無法判斷了。她有本事讓所有人都喜歡她,和她成為朋友,不曾對任何一個人判斷失誤,連仇敵、對手都能看明白,只有洛陽讓她屢屢瞎眼。
他會一場不落地出現,也許并非想見她,只是因為內心光明磊落,不需要躲着她而已。
一個個夜晚,丁水婧盯着天花板翻來覆去地猜測,猜到淚眼滂沱,再用珍藏好的回憶來溫暖涼透的心。
他午夜陪她爬上圖書館的天臺,裹着擋風雨披,等待獅子座流星雨。
他被她慫恿,買了煙來陪她嘗試。兩個人都嗆出了鼻涕、眼淚,後來分別學會了,除了彼此無人知曉。
社團裏一群人合影時,他們永遠故意不站在一起,卻總用眼神相互打招呼,目光繞過無數人的肩膀,纏在一起。
丁水婧記得有一首歌,唱着“愛是一種眼神”。她明明沒有看錯,明明沒有。
記憶中所有暧昧的溫暖,像冬夜被窩兒裏的暖水袋,一不留神,最後都成了心口翻滾的慢性燙傷
。
車終于停在美術館的馬路對面,她扔給王師傅六十塊錢,拎着包飛速跑下車,像只兔子一樣張皇地奔過馬路。
這裏她來過許多次。室友經常接大師兄安排的私活兒來賺外快,幾次布展都拉她作陪。丁水婧從包裏翻出二十塊錢買了門票,輕車熟路地直奔三樓工作人員休息室。
樓梯上到一半,她就從樓梯間的鏡子裏看到了自己。
頭發紮得不牢,因為奔跑颠簸而散下了一半,像個瘋子;巴掌大的臉藏在碎發後,因為激動和緊張,紅得像發了高燒,唯有一雙眼亮得吓人,目光穿過遮擋在面前的碎發,直直地注視着自己。
丁水婧慢慢地停下腳步,把背包扔在腳邊,開始對着鏡子認認真真地紮起了頭發。臉色漸漸淡了下來,眼睛也漸漸暗了下來。
真的闖進去了又會怎麽樣呢?昨天她鼓起勇氣發短信,問他是不是在美術館辦活動,他理都沒理。難道現在要她直白地走到他面前說:“一起喝杯咖啡吧,我聽說你要離婚了?”
丁水婧怔怔地看着鏡子中的自己。
那年婚禮結束,洛枳回到麥當勞找到她,給她看用手機拍的現場照片。
她求洛枳去拍,看完了後又問洛枳為什麽這麽殘忍。
洛枳沒有怪她無理取鬧,只是微微垂眼看着她,神情複雜,唯一能被分辨出來的只有憐憫。
“畢竟結婚了,你以後就不要再找他們了,”洛枳說,“你別誤會,我知道你退學後再沒聯絡過他們。我這不是提醒或者警告,你別誤會。”
“不用這麽小心解釋,好像我是顆定時炸彈似的,”身旁的落地玻璃微微映照出自己一臉的譏诮,“你哥沒那麽值得我執着。”
說完這話,她自己都覺得假到令人發指。洛枳坐在對面,善良地低頭笑笑,沒有戳穿。
丁水婧也覺得沒意思,甩甩發尾,把等待途中撕碎的所有炸雞包裝袋都搓成一小堆兒,半晌才鄭重地說:“我不會去找他了。我知道結了婚是不一樣的。你也不用擔心,如果我找他有用,他們這婚也結不成,你得對你哥有信心,是不是?他看不上我,是我自作多情,臭不要臉而已。真的,別擔心。”
她說這話的時候難得沒有一丁點兒想要掉眼淚的沖動,眼圈幹幹的,難聽的評價都像是在說別人。
洛枳擡起頭,慢慢地說:“我不讓你找他,就是因為我對他沒信心。我覺得,你并不是自作多情。”
竟是這句話,讓丁水婧眼淚傾盆。
于是他三年的婚姻,她什麽都沒有做,維持着道德上的正義,卻沒有哪怕一刻停止在內心詛咒他的婚姻不幸福。
伺機而動算不算是另一種無恥?等待讓她覺得自己卑鄙又卑微。
樓下是前來看展的觀衆,樓上的門裏也許是洛陽。她站在半空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就像複讀那一年。她早習慣了大學裏自由的生活,見到了外面的世界,已經無法再被一間小教室困住,卻自投羅網,重新成了一個小小的高中生,每天蜷縮在擁擠的教室角落裏,旁觀那群小同學幼稚地上演争鬥與悲歡,冷笑看別人,冷笑看自己,像是被兩個世界同時扔下的棄兒。
“是你。”
丁水婧回過神來,在鏡子中看到了陳靜,站在她背後兩級臺階下,穿着一身寬松的亞麻色連衣裙,帶着一臉恬靜的笑容看着她。
丁水婧迅速鎮定下來,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一臉無辜。
“學姐,”她禮貌地笑了一下,“你怎麽會在這兒?”
陳靜沒料到她會倒打一耙,愣了愣,才繼續笑着說:“我老公他們公司今天在這個館裏辦活動。”
丁水婧眨眨眼,抓緊了書包,心跳的聲音大到讓她連樓下的人聲都聽不清。
“哦,他們是主辦方嗎?”她看了看樓下稀稀拉拉的觀衆,“我同學送的票,來點個卯。那我走了。”錯身而過時,陳靜拉住她,說:“如果你沒什麽急事,就陪我聊聊天吧。”
丁水婧內心有一瞬間的掙紮,忽然放松下來。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今天上帝揪住了她亂翹的發尾,容不得她縮頭。
她帶着近乎訣別的坦然,點頭問:“你要聊什麽?”
天氣不算好,中午**辣的太陽很快被烏雲遮蔽,湖面上一片迷蒙的灰,水面和遠山都模糊了邊界,沒來由地讓人不清爽。
她和陳靜一起走到湖邊坐下,陳靜走得很慢、很小心,輕輕扶着腰,于是她也配合着,嘴角漸漸上揚,勾起自嘲的笑。
“我去買杯飲料吧,”丁水婧說,“不給你買色素勾兌的,礦泉水好嗎?溫的。”
陳靜微微驚訝地看着她。丁水婧動了動唇想問什麽,但還是忍住了,轉頭跑開。
她很快就回來了,将水遞給陳靜,自己擰開一瓶檸檬茶,仰頭“咕咚咕咚”灌下去。
喝完第一口,她才發現自己真的很渴。
陳靜沒有喝,一直微笑地看着她,意味深長的樣子,一言不發。丁水婧忽然覺得這種母性的笑容和居高臨下的打量讓她很煩躁,轉頭看回去:“不敢喝嗎?我又沒下毒。”
陳靜又笑了,這次的笑容讓她火兒更大,眼角、眉梢寫着清清楚楚的一行字:“不跟小姑娘計較。”
丁水婧擰上瓶蓋,站起身:“你要是沒什麽話說,我就走了。之前大學時不懂事,冒犯過你,我也道過歉了,你沒必要這樣揪着不放。”
陳靜突然伸出手拉住她的胳膊:“我沒有笑你。你別激動,陪我說說話。”
丁水婧不敢甩開她,怕動作太大真的會傷到陳靜。
“你是不是聽說我提出離婚的消息了?”陳靜平靜地問道。
丁水婧搖頭:“我怎麽會知道這些?”
陳靜:“上個星期,你進我的空間,忘記删除訪客記錄了。”
丁水婧扭過臉回避陳靜,拼命掩飾着自己的難堪。
“其實我也一直在偷偷看你的動态,”陳靜拍拍她的手臂,“這幾年你過得很精彩啊!我看到你的很多雕塑作品,還有參展的活動,出去旅行的照片,世界各地都去過了吧?真好。”
語氣裏的真誠不似作假,丁水婧眯着眼睛看陳靜,想要看出一絲破綻,目光漸漸地下移到陳靜平坦的小腹上。
陳靜低着頭,再次習慣性地撫上小腹,沉默了許久,才再次緩緩地開口:“我知道,你憋着一口氣,覺得洛陽是因為責任才跟我結婚的,實際上他喜歡的是你,對不對?你當初跑來找我的時候,雖然很有禮貌,但話裏話外對我都是那麽鄙視,就是覺得我在用責任感脅迫他。”
丁水婧此刻真正感到了難過,難過于埋在心底的不服氣被這樣直白又樸素地講出來,聽上去是如此幼稚不堪。
“學姐,你誤會了。當年我年少無知,盛氣淩人,沒有禮貌,請你原諒,”她淡淡地垂下眼,語氣卻強硬了起來,“但那是過去那麽久的事情了,你今天還一再提起,是想做什麽?”
丁水婧頓了頓,直視着陳靜的眼睛:“何況,人這一輩子,不可能永遠不犯錯,學姐,你說呢?”
陳靜的表情終于僵了一僵。
十天前,丁水婧坐在貴賓區舒适的真皮沙發上吹着冷氣,一邊翻着系裏教授贈送大家的新書,一邊靜等自己的表姐下班。附近韓國參雞湯的小店十分火爆,丁水婧定了六點鐘的位置,眼看已經五點五十,表姐依舊沒有上樓找她的意思。
遠遠聽見争執的聲音,丁水婧跑到二樓的護欄邊探出頭去看樓下的大廳,就看見自己的表姐從陳列展車的隊伍中左拐右拐地跑向門口正在咆哮的男人,一臉狼狽,高跟鞋踢踢踏踏,像是在給男人的怒火打着節拍。
丁水婧再定睛一看,那個正在發怒的男人竟是大師兄。
丁水婧進美院時,大師兄已經大四了。所有人都尊稱他一句大師兄,并非因為他才華出衆,而是因為他替美院裏所有家境平常、才華平庸的學生殺出了一條血路。大師兄考美院本就是為自己爛到爆的文化課成績找到一條投機的出路,自打入學就沒打算鑽研藝術,而是憑借外表和口才混進了學生會,陸續搭上一些神秘的皮包公司,承攬師弟師妹們出去做私活兒,賺了不少錢。
雕塑班每一屆畢業後至多有兩三個人會繼續琢磨作品,其餘嫁人的嫁人、做前臺的做前臺。大師兄便是這群注定成不了藝術家的藝術生最堅實的後盾。美院不同系別的人初次見面沒話聊的時候,都聊大師兄。丁水婧和室友也接過大師兄的私活兒,平面設計、路演布展,什麽都試過。大師兄英俊而八面玲珑,知情識趣,一直很受學妹們歡迎。他就像高中時的丁水婧,左右逢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只不過大師兄比她更進一步,他從這些關系人緣兒中實實在在地賺到了錢。
可誰能想到,這麽溫文得體的大師兄,也會有如此氣急敗壞的時刻。
表姐細聲細氣、點頭哈腰地和大師兄解釋着什麽。大師兄聽了一會兒,氣得繼續大吼起來:“我用不着你跟我再解釋一遍!普通員工跟我這麽說,就已經夠不講理了,你一個事故主管還這麽解決問題,要你過來有什麽用!”
丁水婧想了想,抓起沙發上的斜挎包,從玻璃樓梯上跑下去,剛跑到一半,就聽到他們的争執升級了。
“何先生,您聽我說,您這種情況,定損金額超過五千元了,保險公司硬是要往總公司報告,我們也不能幹涉。何況您車子的損壞情況的确存在一定審核風險,您也知道,如果只有輪毂輪胎單獨損傷,保險公司是免責的。”
“我當然知道,但現在我并不是輪毂單獨損傷啊!我剎車擋板跟着一塊兒壞了啊!這種情況當然要賠,保險公司還有什麽好說的?還不是你們從中作梗?”
丁水婧從沒見過大師兄這樣發怒。印象中這個男人永遠都是笑眯眯的,有空子就鑽、塞包中華就能走捷徑的主兒,怎麽會急得如此大動幹戈?
“剎車擋板更換價格才五百塊錢,為了五百塊錢的小零件,搭上兩個輪毂的兩萬塊錢,保險公司會懷疑這塊剎車擋板是您自己用鉗子扳的也不奇怪。當然,我們4s店會出具公正的檢測報告,您大可放心。但何先生您也得理解,我們這一方是沒辦法對保險公司的審核結果做出擔保的……”表姐還在低聲下氣地解釋,但大師兄已經暴跳如雷。
“靠,當我傻嗎?明明今天就能定損修車,非要報總公司,給老子拖上五個工作日?這破縣城荒郊野嶺的,難道讓我在這兒住一個星期等你們審核?保險公司不就是不甘心嗎?我這是輛新車!我把一輛新車輪毂折騰壞了來騙保?我他媽吃飽了撐的,是不是!”
丁水婧無法再旁觀下去,疾跑了幾步下到一樓。
“表姐,大師兄!”
她三言兩語介紹了雙方,笑眯眯地勸大師兄有話好好說,表姐一定會盡力為他的車好好處理問題。大師兄神情極其不自然地擠出了個笑容,頻頻回望着大門口,不知道在等什麽。
“什麽時候買的路虎呀,我們都不知道。哪一單生意又賺了一大筆?”丁水婧笑嘻嘻地調戲着他。
大師兄尴尬地“嗯”了一聲,沒搭腔。丁水婧的表姐稍稍松了口氣,正要開口繼續勸,突然,一個女聲在她們背後響起:“家琛,他們怎麽說?”
丁水婧緩緩地擡眼,望着這個親昵地伸出手摟住大師兄腰的女人。背後的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續到了丁水婧的腳邊。
“學姐,好久不見。”她笑着說。
丁水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遠處湖面上薄薄的霧霭都收進胸腔。
“後來我表姐告訴我,那輛車的車主名叫洛陽,北京牌照。說來也巧,我就去鄰市一天,竟然就遇見了你們。關于你那天的去向,你一定是對洛陽撒謊了吧?他不知道你們開着他的車去游山玩水了吧?偷偷摸摸的短途游竟然出了個這麽麻煩的車禍,難怪當時大師兄那麽着急。”
陳靜面沉如水,兩只手都撫着小腹,耐心地聽完。
“所以,你今天是親自來向洛陽告狀的?”溫和如陳靜,語氣也難免帶了點兒譏诮。
“如果不是你一直舊事重提,我也不會拿這件事出來刺激你。何況這是你們夫妻之間的事,哪輪得到我這個外人和洛陽講?我沒那麽讨厭。”丁水婧霍地起身。
她只是想來看看他而已,僅此而已。她什麽都沒做,什麽都不會去做,可當未來出現一絲光明的縫隙,誰也不能責怪她的沖動與興奮。然而在陳靜面前,這許多年的暗暗窺視變了味道,讓她格外羞恥。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對不起洛陽?”陳靜柔聲問道。
“我再說一遍,那是你們夫妻倆的事。”丁水婧冷聲道。
“丁水婧,別裝了,行嗎?你心裏清楚,是你毀了我的生活。”
多年來,這是陳靜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指責她。
丁水婧詫異地回過頭去。陳靜的眼睛卻看着湖面。
“丁水婧,我不想再帶着你這顆定時炸彈生活下去了。”
陳靜一直相信,世界上的愛情分很多種。電影裏的一見鐘情自然算一種,但她和洛陽之間的未嘗不是。
“你是小姑娘,懂得少,人又很自以為是,不理解也沒關系。何況你并不是第一個沖到我面前來示威的姑娘,我早就習慣了。”
陳靜說話的時候,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湖面,仿佛深不可測的水底藏着勇氣的源頭。
“高中我倆之間剛有點兒傳聞的時候,就有些女孩覺得我配不上洛陽,明裏暗裏地貶損我。直到我跟他在一起了,她們也沒消停過。上大學時前赴後繼的師妹,從來不把我放在眼裏。當然,洛陽從沒和她們暧昧過,這一點誰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你總不能因為大家都想搶銀行,就說人民幣有罪吧?
“洛陽私下裏會去教訓她們,給我讨公道,但當他想要跟我面對面解釋或者道歉的時候,我從來都躲着他,打岔,換話題,沒講過一句不滿,也沒誇獎過他一句。
“你會奇怪為什麽嗎?你這種小姑娘,肯定要矯情地大鬧一場,對不對?但我不會。越鬧越等于證實了自己的弱勢。反正我一直在意的是,兩個人之間若有真感情,用不着講得太多。
“但第一次看到你和洛陽在一起上課,我就覺得不對勁了。”
陳靜并沒有繼續說下去,像是一本回憶錄,到了最關鍵的部分,被撕了個幹淨。
丁水婧卻無法開口去詢問這一段。
“以前所有的姑娘找到我面前,說的都是我配不上洛陽。只有你,對我說,洛陽不愛我,洛陽不愛我。”
陳靜喃喃自語,聲音輕顫。
“對不起”三個字哽在丁水婧的喉嚨口,她知道說出來也不過像湖面上的霧一樣蒼白缥缈。
“謝謝你讓我知道了洛陽真的戀愛了是什麽樣子,”陳靜終于轉過來看着丁水婧,“當然,後來我自己也戀愛了。我也什麽都沒做啊,沒有背叛,沒有承諾,只是動了動心,和他一樣。”
陳靜歪頭笑了,十分開心的樣子。
“我和他,終于扯平了。”
丁水婧獨自在湖邊的長椅上坐到天黑。
陰天看不到日落,晚上雲卻漸漸散開了,在清朗的夜空中稀稀拉拉地鋪排着,被月光照亮了輪廓。
又是一樣的月光。記憶中邊城清溪上的月光覆蓋了此時此刻,有一瞬間,掂着手裏空空的檸檬茶杯,丁水婧忽然恍惚,仿佛只要一回頭,就能看到洛陽手捧兩杯滿滿的檸檬茶,穿過馬路朝她跑過來。
她遲疑着回過頭,看到身後的美術館敞開着大門,橙色的燈光傾瀉在門口的地磚上,圈出一片溫暖的圓形懷抱。
丁水婧真的看到了洛陽,遠遠地,和他的同事們在門口說笑道別。
五年不見,她仍然能一眼認出他。白襯衫西褲,西服外套搭在肩上,袖子都挽起來,好像終于放松了,有些頹廢,又有些頑皮。
她淚眼模糊。
這個男人要當爸爸了。
在美術館看到陳靜慢慢走路的樣子,她就意識到對方懷孕了。她遞出一瓶溫溫的礦泉水,也遞出了最後的一丁點兒希望。
陳靜是真的喜歡大師兄,還是只是為了報複洛陽?
丁水婧沒有問,她相信陳靜自己也未必說得清。
生活永遠沒有清晰的邊界,所有底線上都鋪滿了漸變色。
她只記得陳靜溫柔地說,大師兄其實過得很辛苦,他是熱愛藝術的,可是沒天賦,只能每天硬着頭皮去應酬。他不是個油滑的人,真的不是。
“其實你和洛陽很像的。你們都是做什麽都很輕松的人,我們不是。就算是同病相憐吧
。”陳靜站起身,還沒顯懷,就已經習慣用手扶着腰。
有那麽一瞬間,惡意升騰,丁水婧很想問“孩子真的是洛陽的嗎”?
誰都有惡意,但還能把它控制在內心的黑匣子裏,也算得上是好人。
自己竟也是個好人,丁水婧苦笑。
她記得陳靜離開的時候臉上淡淡的光華,那是為人母才會有的平靜,和曾經作為洛陽女友的隐忍完全不同。
陳靜小心翼翼地撫摸着小腹說:“兩個月了,昨天下午才檢查出來的。洛陽還不知道,我打算今天告訴他。本來想主動提出離婚的,可是居然有了這種意外。我覺得這是個預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丁水婧微笑着目送她遠去,最後說:“嗯,他一定會高興的。”
同事的車漸漸開遠,尾燈像小路盡頭野獸的紅眼睛。丁水婧看到洛陽點了支煙,從褲袋裏掏出手機。
半分鐘後,丁水婧口袋裏的手機振動起來。
她站在湖堤邊,遲遲沒有接,遠遠看着陳靜從洛陽的背後靠近,輕輕從後面抱住了洛陽。
洛陽一驚,立刻扔下煙頭用腳踩滅,轉頭扶住了陳靜。
漫長的一分鐘裏,丁水婧微笑着,看陳靜哭泣着訴說,看洛陽喜不自禁地緊緊回抱住她,美術館的暖色燈光下,又一出人間喜劇。
丁水婧忽然想起五年前的夜晚,她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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