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流年難喚(中)
暗夜,厚重的雲層內隐約探出一輪血紅殘月。
鵝毛般的大雪漫天飛舞,逶迤綿長的路途,深淺不一的腳步,星星點點的血跡,突然,一個白色身影險些因路面結霜而滑到。
收住踉跄的腳步,懷真低下臉龐:“汝可好?”
被問話人摟在溫暖的懷裏,雖一路吃了不少颠簸,但至少性命無憂。歡喜擡起眼,看着他被凜冽寒風吹刮而顯得僵硬的臉,颔首。
“聰兒可好?”再問。
歡喜低眸凝向被棉襖包得嚴實只露出一張小圓臉的嬰兒,看着四個多月大的他竟也睜著一雙烏黑圓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舒了一口氣,再颔首。
“大明湖近在咫尺,汝不必惶恐。”低沉,略微呼吸促急的嗓音從頭頂傳來。
聞言,歡喜如有默契地松了松臂彎,不再将懷抱離的嬰兒圈箍得太緊。
視野所及之處皆為白茫茫的一片,篤定女刺客無法追來,懷真緩慢前行,沉默着,然後輕聲道:“汝見了女刺客,并不害怕?”
怕?
憶起侍書狠絕猙獰的臉,歡喜冷冷一笑。
“汝……”懷真欲言又止,再度沉默,眼神卻變得複雜起來。
被充滿探究意味的目光盯視得很不自在,歡喜心有不悅地颦眉,雖口不能言,卻丢給他一個催促的眼神。
察覺到歡喜的抗拒和抵觸,懷真果真轉過臉不再看她,卻勾了勾唇,以低小極低的聲音喃喃自語。
……
見外?
隐隐約約,歡喜仿佛聽到如斯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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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湖是長安城北的一座湖,占地頗大,只因逃得匆忙并未與程仲頤定下詳細會合之地,懷真仔細考慮之下才決定往西北郊而行。那兒,有一座荒廢多時的真武廟。
星辰黯淡的夜,凄風呼號,聽得人心惶惶。甚至連搖曳的樹影,藉着冷幽的月光投映在空蕩蕩的廟堂,令神殿裏供奉著的北方水神真武帝君像也少了威嚴,多出猙獰。
似曾相識的場景,歡喜剎那失神。
她想起先帝程玄佑猝死之際,也是身處佛堂。她親眼目睹他的七竅出血,親身感受他原本溫暖的體溫逐漸變得冰冷,正如她那顆驟然冷卻的心,徒然的,無奈的,接受巨變。
爾今,她居然又回到這樣一個類似的場景。只不過今時今日的她,沒有往昔的奮不顧身,也沒有往昔的逃避躲閃,性格裏的天真已蕩然不存,卻多了份執著——
對于複仇的執著。
從最初的陰謀起始點,回到最後的陰謀布局點,這是她對于佛、對于宿命輪回的惟一領會。
察覺到明慧眉眼之間的神情從最初的怔忡轉成冷芒畢露,懷真攙扶歡喜挨坐在枯草垛,褪下外袍覆于其上,淡淡道:“汝…… 在思量些什麽?”
歡喜回過神,眼睫輕輕顫了一下,搖搖頭,唇邊泛起敷衍的笑。
不知該如何勸慰明慧被女刺客驚吓到的心情,懷真扶着她坐在鋪好的舒适之地,再從後面環住她,将她攬入懷:“吾有冒犯,汝莫見怪。”一手勾住歡喜的肩,再把聰兒抱上她的腿,兩大一小彼此依偎,彼此互暖。
寒風,從破舊的廟堂裏吹入,歡喜畢竟剛剛生産完沒幾天,身子虛經受不得寒,往後靠了靠,下意識的以一個親密姿勢貼向懷真。懷真亦感受到她的難受,伸出臂彎圈緊她。
夜風,呼號。
誰的怦怦心跳,有如熨帖耳邊。
很久很久之後,溫柔的話語忽然打破沉默:“汝…… 還覺得冷麽?”
搖頭。
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吾,汝……”
坐蓐期間,下.體時不時淌出的惡露令歡喜分外很不舒服,再加上耳邊“吾”“汝”之類過于古樸的字眼令她很不習慣,遂在懷真手心裏快速寫下一行字:“公子,你不妨直言。”
懷真蒼龐的面色浮現出尴尬:“汝,汝認得程兄?”
認得?雖然她是不記得何曾遇見過程仲頤,但程仲頤一口咬定她就是被花傾城拐去的舊識…… 所以,算是認得罷。
歡喜微微一笑,默認。
“交情甚好?”稀松平常的詢問,好聽的聲音裏有了隐藏。
仔細想想,歡喜索性寫了一行字,答:“或許吧。” 這一剎那,她分明感覺到攬在她腰間的臂,有些微的僵硬。
歡喜擡眸,丢給懷真一個奇怪的眼神。
注意到明慧的目光大膽直白且摻雜了不悅,過往曾被她言辭奚落的熟悉感仿佛回歸了,懷真垂下眼,低低道:“吾以為,程兄品德正直。”
“或許吧。”
“但…… 程兄殺戮心過重。”
“或許吧。”不以為意的答。
“汝,”懷真瞧着明慧的神色,生怕錯過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眸裏隐藏得太好的細微變化,一字一頓慢慢道,認真地道,“汝還是随吾罷。”
随你?随你什麽?沒聽懂懷真所說的話,歡喜抿了抿發幹的唇角,對眼前這位模樣好看卻始終言辭木讷的白衣公子生出一些腹诽。
“但我憑什麽要跟随你?”
懷真放柔了聲音:“吾照顧汝,天經地義。”
“啊?”
“吾既與汝重逢,自然要帶汝走。”
哽住,歡喜總算是聽明白了—— 正如侍書所說,她的男人緣的确太“廣泛”,走到哪兒,都能遇見與她有千絲萬縷交集的故人。
算上花傾城和程仲頤,眼前人已是第三個“舊識”。
歡喜冷冷一笑,在懷真手心裏寫:“但我不認識你。簡單說來,我沒了記憶,想不起過去的人和事,所以你說什麽,我或許信,或許都不信。況且,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去辦,不能跟随你走。”
懷真愣住:“汝不信吾?”
信?憑什麽信?是好是壞,是福是禍,她無法判斷,更不敢輕易相信片面之詞。 她曾犯過傻,但所有的苦,經受一次就夠了。
不懂得明慧唇邊的笑為何如此冷漠,懷真錯誤地以為自己的一番重逢之詞讓她心生厭煩,故意不肯理會自己,只得順着她的話委婉道:“汝不記得亦無妨…… (停頓一拍)至于,回山之事…… ”
回山?歡喜愕然地轉過臉。
“回山之事亦不急于一時。待到汝甘願落發為尼,吾也青燈常伴,一生一世。”
落、發、為、尼?! 歡喜哽住。
這個男人,是不是因為老婆死了刺激太大所以得了失心瘋?
誤把歡喜的沉默當成了無言的贊同,懷真如釋重負:“汝意下如何?”
如果身體經得起颠簸,歡喜老早站起來走人。不可思議地看着陌生男子,她心生厭煩地他懷裏掙脫一下,但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卻讓懷真吃痛一聲,表情極為痛苦。
殷紅之血,正從他肩處的傷汨汨湧出。
歡喜這才想起來,他曾被侍書一劍刺傷肩膀。
真是奇怪,這個看上去沒多少力氣的男人,竟然沒止血就背着自己走了很長一段山路,還絮絮叨叨不厭其煩與自己講了一通廢話。
受傷了,就不要多說話。 丢給懷真一個告誡的眼神,歡喜正打算為他止血,熟料他卻身子一軟,無力的靠住她的背。
幾縷發絲垂下,拂在她耳邊,帶來輕細的癢。
額頭滾燙!歡喜心底一驚,慌忙側過身去扶懷真,這才察覺到方才給予她溫暖的懷抱,竟是因為他的體溫火燒火燎得燙,燙得詭異。
“嘶”的一聲,歡喜扯開懷真破損的衣襟——
果然,血肉模糊的傷口,微微泛起一抹烏紫。
她就知道,存心要取她性命的侍書,預先在劍鋒抹了毒。歡喜愣了一下,忽然,抱着聰兒急急站起身。
“不要去。”懷真拉住歡喜的腕,将她重新擁入懷,幹涸的唇勾出虛弱的笑,“外面風大雪大,萬一女刺客追來,汝性命不保。”
歡喜急急寫:“但你中了毒,若不去回頭找……”
“汝找到伊,伊亦不會相贈解藥。”懷真苦笑,不自覺握緊歡喜的手,“吾僅是覺得頭暈,汝不要走…… 吾擔心汝這一走,就再難見汝。”
歡喜猶豫。
“別擔心,吾還撐得住。”懷真費力的喘息一口,把頭倚靠在歡喜的肩,低喃道,“汝不必害怕…… 沒事的,沒事的。”
他分明瞧見,明慧睜着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但她的眼神過于冷靜過于平靜,無端的,反倒令他莫名難受起來。
“汝叫明慧,光明的明,慧黠的惠。”懷真閉上眼,靠住明慧瘦削的肩,“汝不記得吾,但吾記得汝…… 汝還像兒時那般倔強,從來不哭。即使被師姐惡意刁難,汝也只會來靈隐寺尋吾,爾後一言不發伏在吾懷裏,肩膀抽動幾下,就是不哭。”
歡喜沒有打斷他,安安靜靜的聽。
“記得有一回,師姐罰汝去捕齋堂後院的老鼠,汝自小害怕那些東西,卻又不敢不從,只能來尋我。”
“最後,是吾偷偷為汝做完這件棘手之事。明明是件好事,卻因為吾不慎将佛珠遺落,以至于被汝師姐撿到,誤以為汝與外廟僧侶有染,将你關進禪房。”
平靜的嗓音頓住,思索着,懷真慢慢道:“吾記得很清楚,汝被關進禪房五天四夜,滴米未進,以至于汝被放出來之後,整整一個月不曾看吾一眼,與吾說過一句話。”
平平淡淡的故事,莫名覺得熟悉的情節,歡喜心生詫異,仍選擇沉默聆聽。
“還有一回,汝嘴饞,想食酸辣煎餅,特地央求吾下山為汝捎幾個回來。 吾真笨,吾太大意,竟偷偷将煎餅藏在汝挑水的井邊,豈料又被汝師姐搶去,害得汝再次關進禪房,閉門思過。”
沙啞的聲音,終于在此刻透露出傷感:“吾也記得很清楚,汝被放出來之後,整整一個月不曾看吾一眼,與吾說過一句話。”
“小孩子的事情,何必記得那麽清楚?”歡喜打斷懷真,在他手心裏寫,“都忘了吧。” 雖然沒把握拿捏眼前人說得話全部屬實,但她倒不妨聽之信之。
懷真緩緩睜開眼,墨色眸子裏有可疑的薄霧氤氲開來:“吾的确忘了,忘記曾做出的蠢鈍之事;但汝亦忘了,忘了吾,忘了與吾共同有過的記憶。”
歡喜愣住,好一會兒才辯駁,“我記性差,這不能怪我。”
“吾不怪汝,吾知汝,汝的性子與兒時并無有差…… 汝心中有恨,所以三番四次想逃下山。吾無法阻止,惟有如影随形,步步追随。”懷真苦笑,眸子定定地凝着歡喜,“吾沒有做到承諾,半途棄汝而去。所以,汝選擇忘了吾。”
歡喜沉默。
或許,這個男人并不是失心瘋,也不是在胡言亂語,而是真真正正與自己有過一段青梅竹馬的過往…… 但,若真是兩小無猜又如何?她早已不記得當年。
歡喜淡淡一笑,辯駁,“照你這麽說,在我斷了手臂,失身于人,被奸人陷害、追殺、險些命喪黃泉的日子裏,你非但不曾想盡辦法尋找我,反倒還俗回世,娶妻生子,過着又逍遙又甜蜜的生活,對不對?”
懷真被這極殘忍的諷刺哽得劇烈咳嗽。
作者有話要說: 晉江太抽,抽得我沒辦法回大家留言,不好意思啊,我會找個不抽的時間點逐條回複的!
我擦~~~~~~~~~我居然沒有修改完這章,嗷嗷崩潰,後面還有啊啊~~~ 淚奔,想說的實在太多>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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