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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樓梯的扶手如同房子的外壁一樣沒有徹底建好,蘇澤錦往下奔跑的時候,好幾次都是三五階樓梯一步跨過,持續的失重感在搖晃的光影中很快俘虜了感官系統,每跨過一步，蘇澤錦都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踩空滑倒,或許很可能還要撞到樓梯上那些沒有收拾好的尖頭鋼筋，這些鋼筋也許會絆倒他的腳踝,讓他腦袋或者腳踝上腫起一個大包，也或許會插入他的身體，在他的身軀上開個大洞……

但直到他跑過整整六段樓梯,趕在升降梯剛到底端的時候竄進樓梯間裏，他也沒有真正摔倒在地上。

他又一次地看見了升降梯中的身影。

那道身影在升降梯還沒有徹底停穩的時候就打開升降梯的鐵門，跳到地上，撥開剛剛走近似乎要用升降梯的工人，飛快向前跑去！

“什麽毛病！”

“攔住他！”

蘇澤錦的聲音和那個工人的聲音同時響起！

那個工人還沒有反應過來，蘇澤錦就知道自己又遲了一步，他毫不遲疑地繼續往前追，同樣直接撥開擋在自己面前的人，沒過幾個呼吸，就和陳簡一樣，先後沒入遠處的黑暗之中。

沈淮一正在曾新野的辦公室內。

他在蘇澤錦和曾新野去功底裏巡視之後就沒有和那兩個人一起行動了，這主要是考慮到兩個人分散開來，更有助于發現陳簡而不是被陳簡發現。

但現在時間有點久了。

那兩個人應該差不多回來了，也或許——

沈淮一從板材房的窗戶中看見曾新野遠遠走來，但蘇澤錦并不在對方的旁邊。

他心裏一下子就有底了。

他沒有注意到自己往外走的腳步快了一些：“曾先生，小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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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新野的表情和沈淮一預想的一樣茫然：“我不知道，剛才我和蘇先生還在看房子，但蘇先生聽見升降梯的聲音後一下子就跑不見了……”

“我知道了，謝謝。”沈淮一說，他在心裏快速地分析了一下，挑了一個方向就要往前，但這個時候，曾新野的聲音再一次響起來：“你們今天到底過來幹什麽？”

沈淮一一瞬間想到了蘇澤錦。

過去的蘇澤錦在這個時候，應該也會這樣問。

如同陳簡挑選的那樣，他們兩個在某些地方确實有相似點。

但人總是會變的。

沈淮一沒有理會對方，徑自朝自己預測的方向走去。

你說蘇澤錦這次能找到陳簡嗎？沈淮在腦海裏開口。

應該能。沈淮一回應。

那等他找到陳簡解決了這件事，我們和他是不是就和解了？沈淮不無期待。

肯定是。沈淮一說。

他也走入了黑暗之中。

蘇澤錦在山上緊咬着陳簡不放。

這個用做開發農家樂或者度假山莊的地方除了修一條能夠從外面運來建築材料的泥土道路之外，還沒有時間和金錢将周邊地區一起平整。

因此高高矮矮的土坡，雜亂種植的樹木，白天時候也讓人有些分辨不清楚方向的地方到了黑夜裏，簡直就是迷宮的最佳地點。

蘇澤錦相信在這個時候，哪怕再有過多少精心準備，限于有限的時間，陳簡恐怕也不知道自己具體是往什麽方向跑。

而就他來說，不管怎麽樣，他腦袋上還有一盞照明燈，也只需要在黑暗中捕捉前方的身影就足夠了——

蘇澤錦突然被腳下的樹根絆了一個趔趄。

他的手掌撐在地面上，土塊與碎石将掌心撞得疼痛，還有一些其他古怪的感覺，也許是被什麽蟲子碰到了。

蘇澤錦壓根沒有心思注意這個，因為在他倒下去的那一瞬間，他的心髒就被極大的恐慌和焦慮俘虜了——要是陳簡在這一瞬從他視線裏消失了怎麽辦？

蘇澤錦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站起來，他緊張地擡起頭看向前方，剛準備四下搜索陳簡的蹤跡，卻發現對方并沒有借着這個機會擺脫他消失，不止沒有，他還突然停了下來，就站在距離蘇澤錦沒有幾十步距離的前方，看上去正在等着蘇澤錦。

周圍的黑暗突然向中間包括。

黑暗之中，樹影影影綽綽地幻化成各種奇怪的姿态，每一個就像藏在暗處嬉笑怨恨窺探着他的人……

蘇澤錦慢慢站起來。

他試圖鎮定一下，但這用處不大，在這一片黑暗的山林之中，睜開眼睛，他看見的是姿态各異形狀鬼魅的樹影，閉上眼睛，這些樹影就立刻變成了各種各樣的陳簡。

簡直跟拍恐怖片一樣。

或許其實我的人生就是一場恐怖片？

蘇澤錦擡手抹了一把臉，将這些沒什麽用處的念頭打包打包丢到垃圾堆裏，然後他深吸一口氣，對陳簡破口大罵：“你這個龜孫子，有膽子殺人有膽子不逃跑嗎！你不是要去殺曾新野嗎？怎麽，看見我在就不敢出現了？準備好的計劃被我破壞了，你現在還有什麽打算？是再殺我一次，還是找第二次機會去殺曾新野？我告訴你，你真有本事就再過來殺了我！不然我現在就聯系警察把你的計劃告訴他們——”

“小澤。”一道特別冷靜的聲音趕在蘇澤錦說話的間隙裏響了起來。

這冷不丁的一句話如同利刃一樣劃破了蘇澤錦連綿不絕的咒罵。

蘇澤錦遠遠的看着陳簡，他的嘴唇慢慢抿成一道筆直的線條，他直接朝陳簡所在的位置走去，一步，兩步，一直走到兩個人的距離不足一條手臂的時候。

他和陳簡再一次面對面了。

“砰。”一顆細小的石頭不知道被那一只鞋子踢開，咕嚕嚕地滾到陳簡背後的草叢之中。

那是一種不知名的葉子，葉片細細的，大片的綠色中間夾着一點黃色的小花，就這樣一叢擠着一叢，一簇挨着一簇，密密地開出了一整條墨綠色半米寬的幽暗長廊。

長廊之後，墨綠變成了漆黑，顯然已經沒有更往前的路了。

頭盔上的光線随着人體的晃動而晃動，又随着人體的靜止而靜止。

現在這束光正靜靜地照在陳簡的臉上。

不知道是否因為光線狹小的範圍的關系，陳簡這時候的表情特別的奇異。

這就和他此刻的面貌一樣，存在于蘇澤錦從未了解過的領域。

人找到了。

但這一刻應該說些什麽？

蘇澤錦意識到自己原來還沒有想好。他有很多話要說，又好像一句也說不出來。

這并沒有困擾他太久。

一道又快又亮的銀光突然朝他襲來！

站在蘇澤錦對面的陳簡從頭到尾都不準備說話，他直接擡手向蘇澤錦刺來——

蘇澤錦反射性地朝旁邊躲開又用手去撥陳簡的胳膊，他手中碰觸到的身軀仿佛并沒有力道，蘇澤錦只覺得自己的指尖剛剛擦過了對方的衣服，對方就立刻朝後退去。

茫然只在他的腦海裏殘留了一瞬。

他跟着就看見陳簡如同踩空一樣向下滑去——

電光石火之間，蘇澤錦猛地向前一撲，在陳簡真正踩空下跌的前一刻抓住對方的胳膊！

兩個人一前一後重重摔在土壁上。

蘇澤錦抱住了陳簡的一只手，全身都趴在地面上；而陳簡的半個多身子都劃出了山崖的邊沿，只差一點，就要掉下去了。

蘇澤錦身上的冷汗争先恐後地冒出來。

在剛才撲上去那一刻，他撞到了陳簡手中的閃着銀光的東西——但并沒有皮肉被劃開的痛楚，現在定睛一看，剛剛陳簡揮動的僅僅只是灑了銀光粉的塑料匕首而已。

陳簡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在想什麽？準備幹什麽？

蘇澤錦來不及深究這些問題，他牢牢抱住陳簡的手臂，定了定神，先用胳膊、身體确定自己呆的土地還算穩固之後，簡潔說：“用力，我拉你上來。”

“就這樣子吧。”陳簡說，他的聲音很鎮定也很平穩，并不像是被蘇澤錦抓到，而像是本來就在這裏等着蘇澤錦。

“什麽？”蘇澤錦皺眉問，他現在腦海裏一團亂麻，根本沒有心情和精力去思考陳簡話裏到底有什麽含義和啞謎。

“我說就這樣子吧。”陳簡冷靜地說，“小澤，你不用拉住我，你應該放手，只要你放手就好了。”

蘇澤錦沉默了一下，他困惑地問：“你說什麽？你讓我放手？”

“嗯。”

“你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麽嗎？”

“我一直都知道。剛剛我刺向你的那一下，就是讓你将我推下懸崖，殺了我而已。”陳簡平靜地說。在這個區域的燈光內，面對面的兩個人能夠清楚地看見對方的表情，如同蘇澤錦輕易地看見陳簡的平靜，陳簡也輕易地看清楚蘇澤錦困惑和因許多複雜情緒而産生的痛苦。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不知道我在做什麽的，”他的聲音很溫和，就像蘇澤錦記憶中的那個人一樣，只是話語太過平常，冷酷得和眼前的人重合在了一起，“一直都只是你而已，小澤。”

“為什麽？你剛剛用塑料刀捅我一下，就是為了讓我把你推下去？在第一個計劃失敗之後，你又讓我現在放手，讓你再真正從這裏摔下去？你難道覺得下面是一個可以讓你輕松落地的小土坑？”蘇澤錦啞着嗓音問，他的表情和聲音都顯得有點木然。

“沒有為什麽，”陳簡說，“這就跟實驗一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是嗎？小澤，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我拿你做實驗和我跟你的感情沒有任何關系，你在最後不原諒我選擇殺了我，也和我們的感情沒有任何關系。”

“而我今天過來，并不是為了殺曾新野的。”陳簡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溫和，“我是為了來見你的。”

“見我？”蘇澤錦的聲音很飄。

“沒錯，”陳簡認真看着蘇澤錦，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清清楚楚，“我來是為了見你，為了讓你殺我的。我是正确的，我不必被法律所審判，但我對你的實驗發生了錯誤，現在應該由你來糾正這個錯誤。”

“糾正的意思是？”

“你應該放手。你應該殺了我。不管從什麽角度，你都應該殺了我。”陳簡說。

轟隆轟隆的巨響聲在他腦海裏來回回蕩。

他腦海裏的所有思維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攪動着混沌成一團毫無意義的物質。

蘇澤錦陷入了一團混沌之中，他再一次地沒有辦法分析、沒有辦法思考、沒有辦法做出任何行動。

然後他突然冷靜下來了。

所有的情緒，那些不甘、疑惑、憤怒、傷心，都慢慢消退，再逐一沉澱在心湖裏。

蘇澤錦前所未有地平靜了下來。

也許正如陳簡所說，他始終沒有理解過對方。

他的目光掠過遠處的黑暗。

那些重重山巒如巨人伫立在大地，永恒沉默，永恒堅定。

之前如同鬼魅一樣的樹影和陰暗幽寂完全消失了。

夜晚在這一刻安詳而寧靜。

他低頭看着陳簡，目光與對方的目光相接，他異常平靜地：“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你。”

陳簡也注視着蘇澤錦。

他從對方的視線和表情裏讀出對方真實的想法。

語言如同思維。

蘇澤錦不怨恨他，不憎惡他，他沒有想過要殺他，他在這一瞬間摒棄掉之前所有的激動與任何負面情緒。

他原諒他了。

不。

不對。

怎麽可能？

怎麽會是這樣的發展？

蘇澤錦不管從什麽角度都不可能原諒他！

他是正确的！

蘇澤錦的反應不可能脫出他的預計！

他是正義的！

他必須被蘇澤錦殺死以證明他的正義！

“夠了，”蘇澤錦說，“你先起來，我拉你上來。”

咔嚓。

一把巨大的剪刀憑空出現在陳簡構建的世界裏。

你是錯誤的。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麽，我不深究了。”蘇澤錦平心靜氣說，“但你要清楚一點，不管你想什麽、做什麽，我都不可能看你這樣死在我眼前，更不可能像你說的那樣殺了你。”

咔嚓咔嚓咔嚓——

這把剪刀瘋狂地摧毀陳簡的世界！它毫不留情地剪斷、撕裂，将所有規規整整的循環和邏輯攪得一塌糊塗！

世界如同倒塌的多米諾骨牌一般，接二連三地坍塌，炸裂，化為一片灰燼。

他辛辛苦苦構建起來的世界突然就被摧毀了。

所有的秩序和支點、價值與意義，都不複存在。

就如同他整個人也被剪斷砸碎，挫成灰燼。

光束之中，陳簡的臉上突然扭曲出怪誕的笑容。

他牢牢地盯住蘇澤錦，目光一錯不錯。

蘇澤錦下意識地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個時候，陳簡搭在蘇澤錦手臂上的雙手一松，懸空的腳底還踢了一下山壁。

他整個人都從蘇澤錦手中向底下的虛空和黑暗無聲滑去！

電光石火之間，蘇澤錦的意識甚至沒有将眼前發生的事情真正反饋出來，他的身體就先一步行動了！

他猛地向前一撲，整個胸腹都跟着懸空在山崖外，但也趕在陳簡真正下墜的時候先一步抓住對方的雙臂。

而陳簡還在劇烈地掙紮，在燈光所及的地方，他的面孔不再有絲毫之前的冷靜，而變得猙獰又扭曲。

蘇澤錦一下子被拖得又往前挪了個身位，這個時候，不要說把陳簡拉上來，蘇澤錦自己都要被拉下去了。

來自死亡的恐懼讓蘇澤錦瞬間全身都緊繃起來，但在這一刻，在任何一刻，他都沒有殺死陳簡、放棄陳簡的想法。

如同他的手并沒有一時半刻的放松。

他不再考慮陳簡的意志，而是自己拽着對方，用力向後仰，試圖把人拉上平地。

但在一個人完全懸空，另一個人有半截身體懸空的情況下，最終結果是兩個人都緩慢地向下移動……一直到蘇澤錦的腰部突然被人環住用力向後一拽！

這一下子的力道非常大，不止蘇澤錦整個人都趴在地上變成了坐倒在地，連本來全部懸空在外頭的陳簡也跟着被拉了上來，但就是這個時候，陳簡也在用力掙紮着，直到那個拉着蘇澤錦上來的人影上前一步，用手刀準确地切在陳簡的脖頸，一下讓人敲暈。

最後趕到的人毫無疑問是沈淮一。

蘇澤錦坐在地上重重地喘氣，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整個人就像剛剛從水裏頭撈出來那樣，汗珠不住的從發際中滑下來，在臉上劃出一道道痕跡。

他在地上呆了好一會，才聽見沈淮一的聲音：“現在你打算怎麽辦？”

他循着聲音擡起頭來，視線與沈淮一的視線對上。

他又低下頭，看着躺在不遠處的陳簡。

他一直以為自己不了解的是陳簡的一部分，現在才知道自己只是了解了陳簡的一部分。

“這就是你說的不要原諒他？”蘇澤錦問。

不要原諒陳簡。

如果你想要再和陳簡好好說話的話，你最好不要原諒他。

他當時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會怎麽樣做。

而現在所有的結果都出來了。

不要原諒他。

他的雙手支撐在屈起的膝蓋上。

他現在原諒了陳簡。

不是被迫，不是屈從，也沒有不滿不甘委屈怨恨。

他原諒了他。

但他始終無法理解陳簡。

無法理解陳簡的殺人，無法理解陳簡的實驗，也無法理解陳簡為什麽會執着于要死在他的手中。

他一度被這些問題日日夜夜困擾纏繞。

而這一刻，他什麽都放下了。

他對沈淮一說：

“報警吧。”

“陳簡這個狀态自己根本走不了。”

“我不知道能再跟他說什麽，而他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人也一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