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一個吻

馬車內光線昏暗, 看不清表情,語氣也聽不出喜怒。

靜瑜公主聞言,回過神來, 低聲道:“多謝大王。”

這句話落在鳴闫耳中, 頓時面色愠怒起來:“誰要你說這個?”

靜瑜公主有些錯愕:“那大王想聽什麽?”

鳴闫幹咳一聲,竟不知道她是真傻還是裝傻!?

慈寧宮裏,太後倚在貴妃榻上, 神思幽幽。

皇帝聽聞花臺後殿的閑月閣出了些事,驚擾到了太後,便冒着雨,急匆匆過來了。

“母後。”皇帝堪堪落座。

太後便擺了擺手,宮人們識趣地退下。

皇帝遲疑了片刻:“今日閑月閣怎麽了?”

太後看了他一眼, 道:“不如回去問你的周貴妃吧。”

皇帝一愣,面色不太好看。

太後嚴厲,他一向最為敬重,這樣一句話,已經在皇帝的心中激起千層波瀾了。

“周貴妃她是不是惹您不高興了?”皇帝低聲問道。

太後面色淡淡:“恐怕是惹到了瓦旦王。”

皇帝有些意外:“這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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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看了溫嬷嬷一眼,溫嬷嬷便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皇帝思索了片刻,道:“歸根結底,還是這龐貴人,無事生非,該罰。”

太後道:“還有呢?”

皇帝微愣一下:“這……周貴妃識人不明,兒子也會多多教導她。”

太後幽幽道:“識人不明?皇帝識人,不應該只用眼睛,應該用心。”

皇帝面色一僵:“請母後教誨。”

太後道:“今日這些人裏,周貴妃明顯想借着雲美人的事, 打壓皇後;龐貴人不過是個趨炎附勢之輩,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讨好周貴妃,不足為慮;湘嫔話不多,卻句句踩在要害上,可見心機深沉。”

頓了頓,太後繼續道:“唯獨雲美人例外。”

皇帝沉默聽着,忽然問:“哪裏例外?”

太後道:“她是唯一一個,沒為自己做打算的人。”她看了皇帝一眼:“這樣的人,在後宮極難生存,但……也很難得。”

皇帝聽出了太後的言外之意,有些猶疑:“兒子當年也喜愛雲美人,可是她個性太過執拗,竟然為了七公主與朕反目……”

太後想起七公主楊初初,甜甜的小聲音:“太後娘娘和菩薩好像噢!”

奶聲奶氣的,天真無比。

太後不由得輕瞪了皇帝一眼:“那還不是你自己的孩子?”

皇帝頓時語噎。

這話确實沒毛病,但當年欽天監的測算,字字誅心,皇帝實在不敢将楊初初留在身邊。

太後道:“都說‘虎毒不食子’,若是當時真的聽了欽天監的話,造了無端殺孽,說不定還會損了皇帝的清譽。雲美人自貶身份,獨自将七公主撫養長大,如今那孩子看着也天真無害,可能是更好的結果。”

皇帝雖然心有芥蒂,但是聽太後這麽說了,他也默默點了點頭。

太後言盡于此,道:“好了,你回去吧……哀家乏了。”

皇帝站起:“那母後早些休息。”

太後淡淡“嗯”了一聲。

皇帝走後,溫嬷嬷來服侍太後就寝。

“太後娘娘,您一向不理後宮諸事,今兒怎麽突然提點起皇上來了?”溫嬷嬷一邊幫太後寬衣,一邊問道。

太後道:“本來哀家也不想管,但後宮若不得安寧,恐怕也會影響到前朝。”

太子還未冊立,後宮衆人便蠢蠢欲動了,已經有各自站隊之勢。

太後幽幽道:“這周貴妃最得皇帝寵愛,家族勢力也不容小觑,如今還沒有孩子,便如此嚣張,想着打壓皇後,若是等她生了孩子……或者領了別人的孩子來養,那還得了?”

皇後出身大家,人品貴重,端方娴雅,本來最适合執掌六宮,但可惜和皇帝芥蒂太深,兩個人性子都驕傲得很,誰也不肯低頭。

太後想了想,道:“回頭傳皇後來陪哀家用膳吧。”

溫嬷嬷點頭稱是。

太後又想起一事,道:“冷宮那邊去瞧過了嗎?”

溫嬷嬷道:“瞧過了,莊太妃身子不适,恐是想靜瑜公主想得緊,聽說今天一天都沒有下床……太監去看時,還在卧床休息。”

太後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冷宮,靜心齋。

張嬷嬷穿過長廊,走到寝殿門前,輕輕伸手,推開了殿門,複而又輕輕關上。

她緩步走到榻前,低聲道:“太妃娘娘,人已經走了。”

莊太妃躺在床榻之上,閉着眼。聽了這話,便慢慢睜開,她開口道:“出來吧。”

屏風後人影閃動,一個清朗颀長的身影走了出來。

白亦宸面色淡淡,拱手道:“天色已晚,太妃早些休息,奴才就先告退了。”

莊太妃道:“且慢。”

張嬷嬷連忙過去,伸手将她扶起來,莊太妃慢慢坐好,靠在床邊。

她直視白亦宸:“你到底是什麽人?”

白亦宸微微一笑:“救了太妃的人。”

莊太妃微愣,頓時語噎。

她回想當時,太後馬上就要帶人進閑月閣,衆人束手無策,便是眼前這個小太監出的主意,說他能帶自己迅速返回冷宮。

莊太妃本來是不信的,誰知道這小太監輕功了得,一路上帶着她又是飛又是跑,原本需要小半個時辰,結果一盞茶的功夫就到了。

才一到冷宮,白亦宸就立即讓莊太妃躺下裝病,果然,躺了沒多久,便有人過來巡視,直到确認莊太妃在冷宮之後,才離開。

莊太妃沉思一瞬,道:“今日之事,多虧你們了。”

她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後怕,那告密之人居然真的能把太後引來,若是靜瑜真的那時候逃走,後果不堪設想。

白亦宸微微颔首:“奴才有一個不情之請。”

莊太妃聽了,有些疑惑:“你講。”

白亦宸站直了身子,鄭重道:“奴才希望,太妃娘娘以後,不要再利用雲美人和七公主了。”

莊太妃面色微僵,張嬷嬷也頗為不悅:“你一個奴才,怎敢這樣對太妃娘娘說話?”

莊太妃擺擺手:“讓他說。”

白亦宸道:“奴才之前也接管過冷宮,知道這邊是什麽光景。”他不卑不亢,繼續道:“雲美人生性善良,總是為別人着想,在冷宮之時,便對太妃娘娘多加照顧,出了冷宮之後,對太妃娘娘所求,也是盡心竭力。”

莊太妃沉默聽着,沒有說話。

白亦宸道:“而太妃娘娘,一開始便不是真心幫她們出冷宮,您的推波助瀾,只不過是為了更好地利用她們。”

“每一步您都算好了,先教她們吸引皇後……皇後來到冷宮後,您明知榮貴人十分危險,卻依舊把她放了出來……您一直以思念女兒為由,讓雲美人幫您傳遞消息,約見靜瑜公主,實際上,早就将她們當成了墊腳石,只為靜瑜公主出宮鋪路,是不是?”

莊太妃面色蒼白,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反駁。

張嬷嬷看着莊太妃的神色,也不敢說話。

白亦宸道:“她們不欠你的。”

莊太妃神色動容:“嗯。”

白亦宸又道:“雲美人和其他後妃不一樣,她不求榮華富貴,恩寵加身,只求能和孩子一起,平安度日。”

“七公主也不一樣,她不像別的公主那般,自小嬌生慣養,萬千寵愛,圓滑世故。她是最簡單,最純粹的姑娘……太妃娘娘,怎麽忍心利用這後宮裏,最幹淨的人?”

莊太妃神情震動,面上有一絲愧疚。

半晌過後,莊太妃擡眸看向白亦宸,道:“今日你們救了哀家和靜瑜,哀家欠你們一個人情,日後你們若有難處,如果哀家能幫得上的,盡可以來找哀家。”

白亦宸也不推辭,便道:“多謝太妃娘娘,此事,奴才就替雲美人和七公主應下了。”

說罷,轉身走了。

張嬷嬷回過神來,看向莊太妃:“太妃娘娘……這李公公,怎麽好像和原先有些不一樣了?”

莊太妃喃喃道:“這恐怕才是他本來的樣子。”

張嬷嬷又問:“那……宋一那邊?”

莊太妃道:“通知他撤離吧……靜瑜……恐怕要回瓦旦去了。”

明玉軒的寝殿裏,盛星雲将楊初初抱到床榻之上,楊初初有些困了,乖乖躺在上面,軟軟笑着,看盛星雲。

“初初今日害怕嗎?”盛星雲溫和問道,她眼底似乎有一抹擔憂。

楊初初早就看出她心中有事,故意笑得開心,道:“不害怕呀!初初覺得有意思!”

盛星雲有些奇怪:“什麽有意思?”

楊初初想了想道:“宮裏,好多人!每個人,想得不一樣……”

盛星雲點點頭,道:“是啊……每個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樣的,但是她們想要的東西,卻是一樣的。”

權利,是所有人心之渴望。

只有站在權利的頂端,才擁有主宰自己和別人命運的能力。

有的人為了向上爬,不惜犧牲別人;有的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無所不用其極。

歸根結底,就是想做命運的主人。

盛星雲想起今夜的事,不禁有些膽寒。

她原本也是好心,想幫助莊太妃和靜瑜公主見一面,誰知莊太妃居然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将靜瑜公主帶走……萬一真的走了,那明日,她和楊初初還不知道會面臨什麽樣的懲罰。

想到這裏,盛星雲身子微微一顫,眼角有些濕意。

“初初,娘親是不是很沒用?”盛星雲低聲問。

楊初初忽閃着大眼睛,道:“不是!娘親是善良!她們壞!”

盛星雲苦笑一下:“可是這樣的娘親……沒能力保護初初……”

看着眼前的孩子,她默默下定決心,要改變自己。

鳴闫和靜瑜公主在馬車裏,一路無話。

許久之後,鳴闫終于忍無可忍:“今晚到底怎麽回事?”

靜瑜公主愣住,垂頭,小聲道:“我見到母妃了。”

鳴闫面色微頓,挑眉:“莊太妃?”

“嗯……”靜瑜公主嘆了一口氣:“母妃這些年過得很不好,她一個人在冷宮裏,孤苦伶仃……”

鳴闫動了動唇,卻沒說什麽。

靜瑜公主道:“太後是不允許我們見面的,差點被她發現了……所以,便有了後面那一幕。”

馬車繼續行進,靜瑜公主靠着車壁,身子有些顫抖,鳴闫卻坐得穩如泰山。

鳴闫沉默一瞬,道:“她想讓你離開?”

靜瑜公主微怔,輕輕“嗯”了一聲。

鳴闫渾身一僵,大手扣在自己的膝蓋上,指節微微用力。

他感覺心中有一股無名業火,騰然而起,順着心頭蹿到顱頂,燃燒起他的理智來。

鳴闫的語氣又冷又硬:“走了才好,省得看到你就煩,整日苦大仇深,好像誰欠了你錢一樣。”

靜瑜公主苦笑一下,她怔然轉頭,看向鳴闫,目光深深。

鳴闫更氣:“你看着我做什麽?”

靜瑜公主輕聲:“鳴闫。”

鳴闫一愣,感覺被記憶劈中,渾身打了一個激靈。

……

多年前,靜瑜公主嫁到瓦旦不久,便經常獨自坐在王帳後面的草坡上。

一襲绮麗的紅色衣裙,與腳下質樸渾厚的土地,形成鮮明的對比,就好像草原上最嬌豔的花。

長風習習,将她的裙擺袅袅吹起,漢人公主膚白勝雪,容姿豔麗,她經常出神地望着中原的方向。

不少士兵垂涎靜瑜公主美色,都躲在暗處偷看,就連老瓦旦王的兒子們,都無一例外。

十一二歲的少年看到衆人鬼鬼祟祟,怒氣不打一處來,大喝一聲:“父王來了!”

吓得衆人抱頭鼠竄——

鳴闫看着他們四散開來,心頭得意:王妃也是你們能看的?她應當屬于草原上最強的男子!

靜瑜公主聽到聲音,遠遠回眸,雙目如一泓清泉,清音悅耳:“鳴闫。”

……

聲音在記憶中重疊,鳴闫沉浸片刻,回過神來。

若不是後來發生的諸般事情,他們之間……還是有些美好片段的。

他冷聲道:“誰允許你這麽叫我的?”

靜瑜公主笑了笑:“你就真的那麽恨我麽?”

鳴闫面色一沉。

靜瑜公主知道,鳴闫最忌諱聊起他母親的事,這件事就像一個死結,每次一聊起來,就好像又系緊了一些。

靜瑜公主沒有理會他的臉色,自顧自道:“十年前,我覺得自己被抛棄了……我被嫁到異國他鄉,和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成婚,從此要共度一生……每每想起來,我心裏就難受得很。我待在瓦旦十年,卻似乎從來沒有融入那裏,時常活在不甘和抑郁之中。”

鳴闫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說這些,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靜瑜公主又道:“這次我回來,本以為會遇到不少難堪,但沒想到……母妃心心念念惦記着我,皇嫂沒有計較我們當年的過失,侄兒侄女們都愛圍着我轉……我忽然覺得,這十年沒那麽苦了。”

她看向鳴闫,道:“我想對你說的是,有些事已經發生了……若是一味地鑽牛角尖,只會讓自己痛苦……試着放下一下,才能輕裝上陣,走好未來的路。”

鳴闫沉着眼,不說話。

鳴闫清楚,自己母親的死不能全怪靜瑜公主,他的父王才是始作俑者……可那一夜的痛苦實在太重,他一個人背負不了。

所以,才自私地想要溫柔的她,來一起分擔。

這是不公平的,他知道。

鳴闫沉吟了片刻,道:“既然痛苦,你為什麽不走?”

靜瑜公主悵然一笑:“我不能……我是大文的公主,也是瓦旦王妃,我若走了,我皇兄怎麽辦?你怎麽辦?”

鳴闫苦笑一下,果然,她是因為肩頭的責任,才留下來的。

鳴闫扯起嘴角,滿不在乎的樣子:“別把你自己想得那麽重要,你要走就走,我絕不留你,我鳴闫想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

靜瑜公主擡眸看他,道:“那你今晚為什麽來救我?”

她美目灼灼,一目不錯地看着鳴闫。

鳴闫微愣,摸了摸鼻子,道:“初初說……你哭了。”

鳴闫本來在席前坐着,楊初初急急忙忙跑了過來,第一句話便是:“姑父,姑姑被人欺負哭了!”

他心頭一震,一手撩袍,一手抱起楊初初,就向後殿奔去。

進了閑月閣,第一眼,便看見她紅腫的雙眸,神情倔強,咬唇不語。

鳴闫覺得心間似乎被什麽鋒利的器物撓了一下,火辣辣地疼。

他可不管得不得罪太後,他只知道,她哭了。

此刻,靜瑜公主凝視着鳴闫,一言不發。

馬車輪軸滾滾,略有跌宕,車簾起伏,月光照進來,鳴闫看到靜瑜公主的眼中,帶着幾分委屈,淚凝于睫。

鳴闫陡然有幾分慌亂:“你……你怎麽又哭!?”

他下意識擡起手,伸向她的臉頰,“轟”地一聲雷鳴,打得人心如擂鼓,咚咚作響。

他的手伸到一半,又停了下來。

大雨傾盆而下。

靜瑜公主感覺幹涸已久的心,忽然一點一點軟了下去。

她忽然一把抓住鳴闫懸在空中的手,欺身上前,纖細的手指,一下拉住了鳴闫的衣領。

花朵一樣的唇,覆上他的。

鳴闫驚訝地睜大眼,借着月光,看清眼前人。

靜瑜公主滿臉淚痕,睫毛微微顫抖,溫熱的氣息噴灑在他的臉頰上,柔和又甜美。

鳴闫喉間一緊。

片刻後,他伸手環住她的腰,與她張唇啓舌,氣息糾纏。

壓抑已久的情愫,在幽暗的馬車中逐漸滋長,這是兩人的第一個吻。

他氣息翻湧,伸手摁住她的後頸,将她整個抱進懷裏。

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細膩的雪膚,溫暖而暧昧,他的手指慢慢移到她臉上,觸到一片冰涼。

腦中的熾熱清明了幾分,他放開她的唇,開始吻她的臉頰。

淚痕一點一點風幹,只留下一片溫熱,靜瑜公主睜開眼,目含笑意,面若桃花。

鳴闫怔怔看着她。

好像郁郁蔥蔥的草原上,忽然開出了花朵,這花不再是無根浮萍一般,而是頑強地紮根在了這片土地上,絢爛奪目。

“以後,叫我鳴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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