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宮牆內外

宮闱漸黃昏。

少年面容冰冷, 一往無回地向外沖去。

宮人們跟在後面叫喊,但都攔不住他,甚至還夾雜着幾聲女子尖利的叫罵。

委屈、憋悶、傷心、失望, 多種情緒一起湧來, 讓楊昭心中震蕩不已。

楊昭一路狂奔,他用盡全力,似乎要逃離什麽,但是這偌大的皇宮,他能逃到哪裏去?

衣料被風吹起,獵獵作響,少年的汗水浸透背脊,濕噠噠的,風一吹,又一片涼意。

不知道過了多久,楊昭脫力地停了下來,他彎着腰,大口呼吸。

水滴大顆落下,掉在地上,不知道是淚是汗。

他好似一個被扼住脖子的人,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他縮着身子,靠在一方角落裏,無聲地抽泣着。

沉寂許久。

楊昭忽然感到一陣霞光襲來,不由自主擡眸看去。

他竟然無知無覺地跑到了圍場。

夜幕降臨之前,天空中的雲彩被夕陽所染,暖紅溫潤,籠罩在京城上空,十分祥瑞。

他來過這裏,和白亦宸一起。

楊昭默默站起身來,駐足遠眺。

天還沒黑透,但宮闕中,不少樓閣已經燃起了燈火,零零星星,但須臾過後,便幾乎全亮了。

而宮城之外,民市坊間還借着天光過活,直到夜幕真的降臨,才亮起點點火光,恍若被這宮牆之內引領了一般。

楊昭怔了怔。

他雖然不喜歡這宮牆之內的人和事,但不得不承認,宮牆之內有朝堂,有後宮,這才是天下的源頭。

這裏亮,那裏才會亮。

楊昭沉思一瞬,心中頓生感悟,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麽,卻發現身邊無人,唯有風聲蕭瑟。

明玉軒。

最近天氣晴好,盛星雲便讓桃枝将楊初初的桌椅都搬到了院子裏。

楊初初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一筆一劃地練着字,這個“米”字看起來簡單,但對于楊初初來說,要寫好并不容易。

她一個現代人,本來就不會寫毛筆字,再加上這太後的筆法柔韌中帶着勁道,一看就知道非一日之功,哪有那麽容易模仿?

楊初初想着,算了,重在參與,但是樣子還是要做一下的。

桃枝進來通禀:“公主,四殿下來了。”

楊初初頭也不擡:“請他進來。”頓了頓,她又有幾分疑惑:“你剛剛說的是,四殿下?”

桃枝點點頭,其實她也有些奇怪,這四皇子一向為人清冷,我行我素,怎麽會突然來明玉軒?

楊初初放下筆,道:“我出去接四皇兄!”

說罷,便直接奔了出去。

此刻,楊昭待在明玉軒門口,心情有些複雜。

他無事是從來不會串門的,不為別的,只因為不知道說什麽。

但是今日,他實在是沒法待在會惠祥宮裏。

自從惠妃開始和周貴妃她們交際之後,便幾乎每日都聚在一起,輪流做東。

惠妃昨日交代他,讓他今日幫着一起接待周貴妃她們,楊昭心中抵觸,又和惠妃起了沖突。

今日一大早,就逃也似的跑出來了。

他實在不知道去哪,便來了明玉軒……這明玉軒,好歹他之前是來探過病的,比其他地方要熟悉些。

他正在神游天外,忽然聽得一聲甜笑:“四皇兄!”

楊昭回過頭來,只見楊初初笑嘻嘻地奔了過來,她的頭發似乎長了些,不像之前那樣,紮兩個小包子了,而是挽着雙環髻,看起來可愛又靈動,像兩個小兔子耳朵似的,讓人忍不住想摸一摸。

楊初初自然不知道楊昭的心思,道:“四皇兄快進來呀!快來看我練字!”

楊昭點點頭。

楊初初便拉着他進了明玉軒。

明玉軒偏殿的庭院,不大不小,除了樹上挂着一個秋千,旁邊還放了一張桌子,桌子上用鎮紙壓着厚厚一疊白紙。

筆墨攤在桌上,楊昭看了看,正中的白紙上,有一個大大的“米”字。

楊初初見他看得認真,有些不好意思,伸出小手一擋:“四皇兄別看了……初初知道,寫得不好。”

楊昭點點頭,表示認同:“确實不好。”

楊初初:“……”

楊昭又道:“你這樣寫,很難寫好的。”

楊初初疑惑看了他一眼,楊昭道:“這筆不對,羊毫吸墨多,着色重,你是初學,一筆下去就太重了。”

楊初初倒是極少聽他說這麽多話,有些稀奇,道:“那怎麽辦!?”

她皺起眉來,似乎有些犯難。

楊昭抿唇一瞬,道:“下次我送一支狼毫給你。”

楊初初聽了,小小的眉頭舒展開來:“謝謝四皇兄!”

楊昭嘴角翹了翹,沒什麽聲響。

桃枝送了點心和茶水上來,便下去了。楊昭便一言不發地坐在楊初初旁邊,看着她寫字。

楊初初本來還有些不好意思,但一想到自己的傻乎乎人設,頓時沒有什麽偶像包袱了,這字,寫得要多醜有多醜。

楊昭每看她寫下一筆,眉頭都要皺一下,但又出聲。

仿佛一個陪孩子做作業的無奈家長,十分隐忍。

楊初初看了他一眼,覺得有些好笑,她撒嬌道:“四皇兄,這‘米’字好難寫噢!初初不想寫了!”

楊昭抿了抿唇,道:“休息一會再寫。”

楊初初點點頭,她放下毛筆,指了指盤子裏的點心,道:“四皇兄,這是娘親做的米糕,可好吃啦!”

說罷,便遞了一塊給楊昭。

楊昭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過去。

對于他來說,來明玉軒最好的一點,就是不用他自己找話題和事情,也不覺得尴尬。

楊昭輕輕咬了一口,這米糕不知道是怎麽做的,咬起來十分幹脆,嚼着嘎吱響,香甜無比。

楊初初問:“四皇兄,好吃嗎!?”

楊昭點點頭,問:“米做的?”

楊初初笑道:“是呀!就是最難寫的這個‘米’字!”

楊昭沉思一瞬,道:“粟米得來本是不易,到了我們手中,要好好珍惜才是。”

楊初初聽了這話,微微愣了愣。

楊昭一向寡言少語,甚少對什麽事有評價,楊初初還是第一次聽他說這樣的話。

其實皇宮裏的皇子們,自小錦衣玉食,對糧食是沒什麽感知的,楊昭這句話,反而刷新了楊初初對他的印象。

楊初初笑了笑:“惠妃娘娘今日怎麽沒來?”

楊昭遲疑了一下,道:“她與周貴妃她們喝茶。”

楊初初懵懂地點了點頭,看來這便是他今日過來的原因了。

吃了一會兒米糕,楊初初道:“四皇兄,初初一會要去給皇祖母請安了,你随我一起去嗎?”

楊昭遲疑了一下,他算了算時間,此時若是回去,恐怕周貴妃她們還在……若是去外面晃蕩,還可能被宮裏的人拉回去。

楊初初見他神色猶疑,道:“皇祖母很和藹的,那邊還有很多點心吃呢!四皇兄陪我一起去嘛……”

楊昭別無選擇,只能點了點頭。

等到了慈寧宮,連太後都有些稀奇了。

這四皇子楊昭,從來不主動來給她請安的,今日居然陪着楊初初過來了?

這小丫頭,到底使了什麽把戲!?

楊初初拉着楊昭走近一步,兩人恭恭敬敬地給太後請安。

太後淡淡笑了笑:“免禮。哀家讓你練的字怎麽樣了?”

楊初初嘿嘿一笑,從随身的布包裏,掏出了一大疊白紙。

楊初初深知,對于她的人設來說,做得認真,比做得好更加重要。

果然,太後看了那一大摞白紙,滿意地笑了笑。

她翻了幾頁,道:“還是有些進步的,上面幾張,是越寫越好了。”

楊初初笑嘻嘻湊上去,撒嬌道:“皇祖母,這是四皇兄教我寫的呢。”

楊昭忽然被點名,愣了愣,道:“是初初自己努力,孫兒沒有幫上忙。”

太後看他一眼,這孩子倒是耿直。

太後問道:“初初,你寫了這麽多‘米’字,可有什麽感悟?”

楊初初笑笑,感悟?感悟就是手好酸。

她一個傻公主人設,就算有什麽感觸,也不能說。

楊初初清了清嗓子,道:“這個‘米’,指的是我們平日裏吃的糧食,四皇兄說了,不能浪費糧食。”

說多了怕違反人設,說少了又怕被太後嫌棄,她就只能把話題引到楊昭身上了。

太後擡眸,看了楊昭一眼,随口問道:“噢?昭兒說說看,為何不能浪費糧食?”

楊昭愣了一瞬,似是沒有想到太後會突然問他。

他面容沉靜,不慌不忙答道:“因為糧食來之不易,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結果。”

太後起了幾分興趣:“是麽?”

楊昭點點頭,道:“我們大文地處中原,每年有充足的降雨,此乃天賜洪福,讓土地得以潤澤;我們的地貌中,多以平原為主,也很适合耕種,相較于瓦旦、剌古那些國家,我們能容易以農業立國,這便是天時地利。”

“在此基礎上,上至君王,于財政、賦稅制度上的頒布和支持,中至地方官員的執行和實施,下至農民全年辛勤勞作,缺一不可,此乃人和。”

“唯有以上的條件都達到了,這糧食才可能到我們身邊,是以要好好珍惜。”

楊昭說得平淡,似乎這些內容他已經想過很多次。

楊初初心頭微震,側頭看他。楊昭才不過十二歲左右,能有這般見識,已經是非常不易了。

楊初初頓時有種仰望學霸的感覺。

同樣受到震動的,還有太後。

太後看着楊昭,眼眸微眯,深沉了幾分。

幾個皇子中,二皇子楊謙之偶爾來請安,陪她聊上幾句,甚至為她把把脈。

三皇子楊贏,每次都是和全妃一起來,母子倆經常是做足了樣子,努力表現。

而六皇子楊瀚,每次來都是個坐不住的,到處瘋玩。

而這四皇子,平日裏不聲不響,今日借着初初一起過來,倒是不簡單。

太後聲音微冷:“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小白會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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