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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求讀史書,宴語涼覺得沒毛病。

他什麽也不記得,想不起來可不就得重新看嘛!

失憶之人如夜行燭滅,兩眼一抹黑,難免心慌氣短。

這若換成旁人遇上這麽個複雜局面又哪能像他一般頑強活潑上蹿下跳?早抖抖搜搜哭暈在龍床上了。

當然,宴語涼也知道岚王自不會讓他輕易得逞。

就岚王适才那表情……此人絕非心甘情願讓想他知道全部過去!!!

也是,再怎麽寵溺縱容,人家始終也是囚禁天子的攝政王。別把權臣不當權臣。

史書卻不會騙人。

大夏泱泱兩百多年,史官們這點铮铮傲骨還是有的。

記得前朝,便有史官拼死照實記錄昏君荒謬言行而名留青史的故事。

據說昏君嫌棄如實記錄害他丢面,命史官删改,但史官寧死不删。昏君暴怒把史官下獄,便換史官大兒子繼續照實寫,昏君又把大兒子下獄,二兒子依舊照實寫。

二兒子淡定道,無妨,我家還有兩個弟弟。弟弟将來還會生兒子,子子孫孫無窮匮也。

如此一來,就連昏君都良心過不去了,長嘆一聲,朕确實荒淫無道,寫吧寫吧。

铮铮傲骨,便是如此。

至于所謂《起居注》被火燒失滅什麽的……

即便真有大火,一國之君的貼身史料也定有多人謄抄備份、分地而存,不可能全被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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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一絲淺淺魚肚白。

皇帝求觀史書,岚王未置可否。

宴語涼本想再努力軟磨硬泡一下,卻聽見早朝鐘聲催人。

岚王身邊,拂陵手裏正恭恭敬敬捧着的那一堆折子。最上面幾本,還是宴語涼要他趕快拿去衆臣傳閱的。

這,國家大事要緊。

“咳,不然愛卿先上朝,此事回頭再議?”

岚王:“阿昭,我叫什麽?”

“……啊?”

“若能說對,那麽宮中史書、起居注都給阿昭看,随意看。”

宴語涼:“………………”

此處必然有詐!

但明知有詐,宴語涼依舊只得硬着頭皮:“愛卿之前曾告訴朕,愛卿名喚青瞿。”

岚王點頭:“是,但阿昭,我姓什麽?”

“……”

宴語涼保持微笑,心裏罵娘。

你姓什麽朕鬼知道?明知朕失憶了你還問!這不就是赤裸裸的刁難啊嗎。

然而畢竟有求于人,又不敢造次,只得苦思冥想,“青瞿,岚王……藍青瞿?”

一下子好幾種顏色又藍又綠的。

岚王陰森地垂眸笑了,不對。

“那……姓趙?姓錢?姓李?這,愛卿該不是就是姓青吧?還不對?那不然姓周,姓鄭?”

“還沒猜對?”

不慌!皇帝握拳不放棄,幹脆開始從頭背起百家姓,一個一個試滔滔不絕。

寝宮大廳微微燭光。

宮牆一側聞櫻觀雲飛雲飛觀拂陵,拂陵則沉痛地閉上眼。

說出去根本不會有人信的大夏深宮相聲,一大清早的又開始了。

皇帝背百家姓,背背背。

記性還挺不錯,按順序一直背一個都沒有漏。

岚王明顯煩躁,黑臉咬牙:“夠了,住口!”

皇帝不依不饒:“這,都那麽多了還沒撞上啊?愛卿到底姓什麽,給朕透透口風在不在前一百個裏?”

“莫不是在前兩百?前三百?”

岚王再懶得理他,拂袖上朝去。

狗皇帝竟還狗腿地一路追,拉拉扯扯追到宮門口:“愛卿,青卿~”

“青卿,不要生氣!朕不記得是朕不對,愛卿姓氏跟朕再說一次,這次朕保證不忘!”

岚王冷笑:“是,你是失憶,什麽也不記得,倒是還記得那奚行檢,那徐子真!”

宴語涼:“……”

都說過了,這奚卿、徐卿他也并不記得!二人的名字全是他批折子時記下的!

話雖如此,宴語涼卻多少也有些心虛——畢竟,他确實還記得某些人的名字。

比如侍從厲雲飛,比如侍女盧聞櫻。這兩個沒用東西說實話他真瞧不上,卻莫名記得。

皇帝又看了一眼公公拂陵。

拂陵在入宮前本家貌似姓王,還有一個兄弟也在宮中……

真的!他究竟是怎麽回事?

就連太監入宮前的名字都記得,卻單不記得岚王姓什麽!

早朝鐘聲第三遍,岚王真得走了。

俊美肅穆的絕色男子面色陰沉推開宮門,外面是一片淡淡魚肚白下緋紅色的霞光。

拂陵卻在此刻趁機回頭,眯眯眼給皇帝使了個眼色。

岚王:“做什麽?還不跟上!”

拂陵連忙恭恭敬敬:“是是,奴才來了。”

宮門重新落鎖。

皇帝火速溜回适才拂陵眼神示意的地方——茶榻上那幾堆已然批完、整整齊齊分類放好的折子旁。

但……公公為何示意他看折子?

宴語涼皺眉随手打開一本奏折,恍然大悟。

原來那些岚王批閱的奏折裏都有名諱印章!茶榻一側未幹的朱砂邊,亦放着岚王的兩枚印。

宴語涼拿起一枚,上刻“莊青瞿印”。

另一個則刻着“大夏岚王莊戬”。

原來姓莊!

莊姓乃是大夏源遠流長的姓氏,所謂“歌吟東越;經著南華”,乃是歷朝歷代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

莊戬,莊青瞿。

宴語涼暗自念了兩聲,好聽的,他喜歡。

莊青瞿。莊青卿。小莊。

咦?等等!宴語涼一愣,他雖不記得“青瞿”不記得“青卿”,但仿佛曾經叫過誰“小莊”。

可惜那記憶一閃而逝,再也捕捉不到。

宴語涼不禁踱到窗前,想吹吹冷風清清腦子,伸手一陣冰涼沁骨,窗外竟開始下了細細小雪。

朕甚至喜愛雪景。

只是岚王适才出門時還穿得那麽單薄,千萬別凍壞了。

還有那拂陵手裏捧着那麽多折子,那裏面可是有圖的,萬一弄濕……

等等。宴語涼突然驚覺——

他批的那些折子,朱砂字跡明顯與岚王不一樣。他是名家草書風範,岚王則是一絲不茍的工筆正楷。

區分如此明顯,若真拿去傳閱,豈不是三公九卿一個個都能看到被囚深宮的皇帝居然出山批奏折了?

不僅批了,且筆跡遒勁、言辭活潑。

似乎心情還不錯。

這事對宴語涼自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但攝政王又怎麽可能允許這種威脅?

到時候群臣請願皇帝還朝,岚王還怎麽獨攬大權?

糟了糟了,大意了。

宴語涼不禁尋思着這岚王大美人該不會兩面派,出門就把朕辛辛苦苦批的折子給撕了吧?

其中有幾折真還挺緊要的,撕不得!

朕與愛卿兩個人怎麽鬧都是深宮情趣,情趣歸情趣,國家大事萬萬不可耽擱。

這可不是鬧着玩的,多少國計民生、辛苦黎民都指着這一紙紙奏疏呢!

……

同一時間。

鐘聲陣陣,鹽粒細雪,寒風刺骨。

大夏衆官員或提着燈、打着傘,冒着大雪烏壓壓走在上朝議政的步道上。

“奚卿,奚卿!”

吏部驗封司司長徐子真披着白狐襖,打着一把油紙傘跑得氣喘籲籲。

“奚卿,你冷靜點!!!此事不妥,極為不妥!”

“奚行檢。”

“你給我站住!”

好容易他扯住那人衣袖,被他喚作“奚卿”的男子過回頭。

男子三十出頭,有一雙沉靜的煙灰色琉璃瞳,生得端肅儒雅、清峻挺拔。

他長身玉立穿着整齊頂戴、紅縧白衣官禮服,系着紫玉腰牌,腰牌旁邊懸着一把劍。

徐子真無奈嘆氣,伸手就去摘他腰上那劍。

這個人!身為文官竟敢早朝佩劍上殿!

真是急死他了,一大清早便聽奚卿家裏人急急來報,說這奚行檢竟昨兒晚上直接給自己買上了一口棺材!

年紀輕輕前途無量的大理寺卿,他買了口棺材放在家中!!!

這是徹底打算要破釜沉舟了?

可徐子真哪能讓他如此沖動不要命。

他兩人是摯交好友,當年同在錦裕二年恩科高中,奚行檢是那年科舉的狀元,他則是二甲第二名。

從此之後,為官共事整整九年,雙雙平步青雲輔佐皇帝左右。

大理寺卿奚行檢兩袖清風斷案清明,大夏冤假錯案大量減少,民間高呼奚行檢為青天大老爺。如此國之棟梁,高風亮節人盡皆知,舉國稱贊。

真的什麽都好,徐子真也覺得奚卿什麽都好。

就是這認死理的性子必須要改改,不然終有一日在官場要吃了大虧!

“奚卿三思!”他壓低聲音。

“陛下如今重傷未愈在深宮将養,我等不可輕舉妄動,前車之鑒,你想想荀長、想想師律!”

“想想他們被發配邊關多少年回不來,你此番若再得罪了岚王被貶出京城,那皇上身邊還有誰?”

“奚卿,咱們須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奚行檢:“青山?”

他一雙煙灰眸子望向摯友,眼底一片清清雪色。

“人盡皆知,陛下‘養傷’已近三月,這三月間,岚王始終不許群臣面聖問安。”

“個中蹊跷,餘論紛紛。岚王為人陰狠叵測,你又何知曉青山尚且依舊否?!”

徐子真一時無話。

這幾個月來,皇帝重傷“養病”不見人,岚王獨攬大權。

朝中私下早已經流言紛紛,說陛下多半被囚、甚至可能已遭岚王毒手。

但,此事雖一直有人私下傳說,明地裏卻從來無人敢問!

畢竟誰不要命了敢當面質疑岚王,問岚王要人?

誰不知道那岚王莊青瞿軍功卓著、兵權在握、功高震主。

徐子真遙想當年自己作為皇帝身邊謀士,也曾多次私底下暗戳戳勸過皇帝養虎為患終是不妥,不如早下手為強。

卻不成想天子仁慈終是晚了一步。

一夕風雲突變。如今岚王已把持朝政,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幾個月把朝中不服他的官員找各種理由貶出京城,衆臣可謂人人自危。

還好徐子真一向謹慎低調兩袖清風。

雖是皇帝的人,卻一直沒讓岚王抓到什麽把柄。

好友奚行檢倒是急躁沖動嘴又毒經常得罪人。但奚卿畢竟天獨厚、本家與岚王有親緣,非要算起來的話,奚行檢還算是岚王的遠房表叔。

因而也得以周全,在大理寺安安穩穩辦案。

卻不成想如此沉不住氣!

岚王放他一馬,他自己急着往那油鍋裏跳!

……

金銮大殿當前。

徐子真生拉硬拽死活不讓奚行檢再前行一步。

其他同僚膽大的也勸兩句,膽小開罪不起岚王,則偷偷于遠處交頭接耳。

“準備棺材是真的!我家人去棺材鋪問過了。你瞧這奚大人今日一身整齊的重典朝服,也根本沒打算活着回去的意思啊!”

“不愧是‘傲雪松柏’,真的不怕死。”

“佩服啊!猛士!”

“國之棟梁,可惜可惜啊……”

正說着,另一側岚王駕辇已到。

奚行檢:“莊青瞿!”

完了完了。

劍刃一出,衆臣大驚失色。

奚行檢卻毫無懼色,手持利劍眸光清澈從容:“莊青瞿,不管你今日再有何種借口。下官今有要事,必面奏聖上!”

轎上,岚王莊青瞿一臉陰鸷,瞳中寒冷如冰。

拂陵:“奚大人,人盡皆知陛下重傷未愈尚在深宮将養,已下口谕文武百官不得滋擾!”

奚行檢冷笑:“此言,只怕前朝褚酣、劉墜之流,亦鑿鑿如是說!!!”

“……”

一句擲地,文武百官更是紛紛面如土色。

岚王他叔真不愧是岚王他叔,什麽都敢說!

拔劍都不要緊,這話一出才是徹底沒救了。

奚行檢口中所謂“褚酣劉墜”,可是赫赫有名前朝把持朝政、遺臭萬年的大奸臣。

史書記,奸相褚酣把持超綱,在帝王死後秘不發喪一年有餘,導致後來儲位之争七王大亂、前朝由盛轉衰。而罪宦劉墜只手遮天,更将皇帝幽禁深宮之中數年之久,當時朝中衆臣忌憚其權勢無人敢言,竟導致北漠大軍趁虛而入,中原北方邊境被大肆吞沒,許多至今淪陷。

可岚王卻全然不同。

雖都是攝政權臣,但岚王為國征戰數年收複大片失地,功勞顯赫。

卻被比作千古奸臣,岚王哪還可能輕易放過他?

“……”

奚卿棺材買得好,買得妙。

那一刻所有人都道奚卿是死定了,哪怕是岚王親叔他也死透了,墳頭草三丈高。

徐子真甚至已想好明年此時去祭奠好友時,該帶幾個饅頭、什麽酒。

此事無法收場。

……

晨光熹微,岚王:“拂陵。”

拂陵心領神會,眯眼抱起幾本折子。

“大理寺卿憂心陛下,陛下若知必然十分感動。但此處仍有幾份要件,需大理寺卿先行過目。”

奚行檢:“你少來這……”

話沒說完便被徐子真狠狠踩了一腳:“奚卿!”

他一邊幫忙接過折子,另一只手一邊死命掐奚行儉的屁股。

幸好你是岚王他叔,岚王仍給你幾分薄面!

都扔臺階給你下了!快給我下!

奚行儉卻仍舊一臉寧死不屈,直到徐子真翻開折子忽然愣住。

一臉不能置信,戳他,又戳他。

奚行儉低下頭,只見折子裏紅色的朱批,熟悉的草書赫然紙上——

“奚卿朕覺得此處大有破綻。”

“朕觀此建議覺得甚是不錯奚卿以為如何?”

“朕安好,傷好了許多,這幾日食欲旺每天吃七頓。”

奚行檢:“……”

徐子真:“……”

奚行檢:“……”

徐子真:“……”

岚王冷笑:“看完了?大理寺卿意下如何?”

徐子真:“……咳!呵呵呵呵岚王莫怪,都怨下官昨日得了一壇桂花好酒,邀請奚卿宴飲不慎喝多,害奚卿宿醉未醒,适才許多胡話!”

岚王:“哦?”

“即是如此,大理寺卿下次再飲酒,記得多吃兩口菜。”

奚行檢:“你!”

他一向慣常陰陽怪氣別人,何曾被人陰陽怪氣過。徐子真趕緊又拼命拽他、掐他、拖他。

岚王:“呵。”

他冷冷放下轎簾,悶悶閉目養神。

心道阿昭,真不愧是你批奏章時一眼相中的國。家。棟。梁。們。

個個跟你一樣會蹿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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