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亭臺香榭,藕花荷塘

第73章 亭臺香榭,藕花荷塘。

皇帝轎辇離開京城。

一直向南,一路走走停停。

各種各樣的江南小城鎮,水鄉拱橋,燈籠人家。亭臺香榭,藕花荷塘。宴語涼每到一個地方都一頭勁的歡快拽着岚王去溜達去看,各種走街串巷買好吃的,一處也不肯輕易放過。

“岚岚,你看那個挂着葉子的磨坊水車。真好看,這東西在華都沒見過,朕好想搬它回華都!”

“你瞧那七孔橋,那白房黑瓦,這才是真正的‘小橋流水人家’。”

“岚岚,這個湯圓真好吃你快嘗嘗,噗……哈哈哈哈,是山楂餡兒。哎,別哭別哭,是朕錯,但朕真的覺得這個不酸了,明明放了那麽多糖!你究竟是從哪兒吃出的酸?”

“哇,江南的牌九雖和京城一樣打法卻完全不同哎,跟朕一起看看!”

岚王以前也就來過南邊一次。

十四歲的那年,跟着太子與三皇子辦軍饷案那次。

那一年江南大水,饑民衆多、餓殍遍地。太子與三皇子說是查案但實則忙着內鬥。二皇子一己之力心機算盡,既恭敬不僭越又成功糊弄了三皇子、讨好了太子,星夜偷偷斡旋,開倉放糧救濟災民。

那一年江南的景色是灰敗的。在莊青瞿的眼裏。沒有生機、沒有任何傳說中的水鄉好的風光。

那一年江南唯一的亮色,是二皇子清明堅定的眼睛。

挺拔的背影,堅定的聲音,衣袂飄飄。

而今時光荏苒。

盛夏初秋,正是江南好風光。依舊溫暖,依舊有荷塘,山林卻已有了層林盡染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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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小小的文人叛亂根本沒有影響江夏城的繁華,萬紫千紅銷金窟早已恢複了昔日的人聲鼎沸。

通往臨近幾座城池的路也修好了,江夏如今再不是只有一條水陸的“江南一點星”,自打有了路陸交通後就連周遭的城鎮也紛紛變得活絡繁榮起來,路上無數行人游客、販夫走卒,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在江夏玩,一定不可不坐船夜游。

此刻一身青色素衣莊青瞿,同打扮成富商小公子的皇帝一起坐在游船上,一起看岸邊朱樓燈影,聽着湖面琵琶聲聲。

莊青瞿手裏,已是一大堆吃的玩的。

豚皮餅,酥黃獨,醬豬手,桂花釀……就這樣宴語涼還覺得不夠,此刻正在讓船家教他打燭燈照水面,據說運氣好能照上來鮮美的鲈魚。店家可以船上現做魚湯。

宴語涼一聽,撸起袖子可來勁了:“岚岚,等朕,咳,等我抓一條肥的給你吃!”

莊青瞿:“嗯。”

漁火點點,照着他淺淺的瞳。

他就托着腮在那看,他家阿昭抓魚的樣子笨死了,不由得勾起無色的唇。

莊青瞿素來心細。其實這一日日的,阿昭成天撐着十二分的精神活潑帶他逛吃游玩、哄他開心,眼裏時時刻刻都是他,是特意用心在讨好他。這些莊青瞿自然是知曉的。

卻暗戳戳的裝了個沒覺察。

……被心上之人每天捧在手心,誰又會不倍感歡喜呢?

嗜甜的小莊沉浸在甜絲絲的幸福裏不能自拔,難免會有一點點的小私心。

想再多要些,想阿昭多寵他些。

……

船兒越搖越遠,沿着洛水一直到喧嚣嘈雜的貨運碼頭。

此處竟比吳侬軟語、燈紅酒綠處明火更加雪亮,可見各國商船。其實宴語涼之前就發現了,越往南邊,越多瀛洲、膠南等國的客商。

以前很多年,都是大夏人去那幾處辦貨的多,商人争學鄰國語言。而如今卻是各種操着古怪大夏口音的異國商人,紮堆的前來。

船家:“兩位客官你們快瞧,有大船要起航了!”

不遠處海港邊,正有一艘華麗的三桅帆船滿載了貨物星夜起航,繪着大貓貓兔的旗子迎風招展,很有氣勢的樣子。

宴語涼:“呃,可是看桅杆,又不是太像大夏的船。”

船家:“不是咱們的船,是堪輿國的船。”

“堪輿的船為什麽挂嘤如旗?”

船家一臉的驕傲:“當然是因為挂咱們的旗子去海上比較安全啊!外面海盜看到都不敢搶。哈哈,不都是因為上次師律将跟着水師出去了一趟麽?一帆開去堪輿又回來,把路上的海盜揍了個遍,如今海盜看到大夏的船都繞着走。”

宴語涼:“雖然如此,但這貓貓兔……畫得也不太對啊。”

大夏的嘤如明明是貓臉兔子耳朵,它這畫的卻是兔子臉貓耳朵。船家:“嗨,沒事兒。看着像就是了!他們靠近都不敢哪能明白!”

他說着,搖着船更加靠近海港。

“客官不是想看大夏的船,你們看,那邊一排是落雲的船,後面那一隊新的就是咱們的。”

“是不是比落雲的還氣派了?我大夏如今哦豁,早不是二十年前的大夏了,那叫一個國富力強、財大氣粗喲!!!”

宴語涼:“得了吧。還財大氣粗,一仗打下來國庫空蕩蕩,還不知道明年又上哪搞銀子呢。”

船家聽他這話不高興了:“哎等一下年輕人,啥國庫空了?年紀輕輕不要空穴來風、相信謠言,應當相信陛下、相信岚王!有他們二人在國庫怎會空,大夏只會一年好過一年!”

宴語涼:“……”

就是有他們二人在,啥都想建、啥都想搞,國庫才一直空。

旁邊莊青瞿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來。

岚王不笑則已,一笑傾人城。船家都看呆了。他從上船就覺得這位公子長得好看了,如今又認真看了幾眼,啊,恕他詞窮,怎麽世上會有人那麽好看?

可惜生成男子。這若生成女子,只怕江夏最美的大家閨秀也遠不如他,多半可以入宮為妃……不,一定可以倍受聖寵當皇後!人人都說當今皇帝至今不娶是眼光高,他倒覺得只因此男沒生成女子!

不過生成男子估計也禍國殃民,容易把別人勾成龍陽之癖。

不信瞧瞧?

一個男子生成這般傾城國色,這一笑,就連跟他一起的公子魚都再想不起來抓了,只顧看他發愣。恍惚之中竟還有點不是滋味的複雜,只怕咳……不是太妙。

宴語涼是複雜。

那麽多大船,江南一派盛世繁華景,漁夫一路都在自發歌功頌德,憶往昔多麽窮多麽不容易,而如今江夏商人游人衆多,搖船夜游的生意多麽逍遙又掙錢。

岚王聽着就一直微笑。

那雙狹長的明眸裏,還又幾分得意驕傲的模樣。

可是。

宴語涼雖一向知他喜歡如今大夏的繁榮光景。可這一切好光景細想來,又有多少是以岚王身上的痛、心裏的傷,半數的健康,以及數不盡的委屈和絕望換來的。

岚王都忘了麽?

還是說,不計較了?可小莊從來小心眼又心思重,又怎會不難過、不計較?

乘船回去的路上,夜深了,水上燈火滅了一半。兩個人也都有些累了,宴語涼靠着岚王安安靜靜,悄悄摸他手指。

指尖勾勾纏纏,很是溫柔。

他這些時日,待岚王都是加倍用心的呵護備至。

雖臉上仍是錦裕帝不變的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實則卻每是一個眼神、一絲舉動皆認真放在心上。會給岚王梳頭、更加入微觀察他穿衣熏香的小心思,循着他的目光,認真揣摩這個人許多暗戳戳的小情緒。

岚岚被他刻意讨好,會略羞澀、裝不知道,卻又暗戳戳的歡喜。

想要的小玩意兒,哪怕嘴上說着不要眼神也騙不了人。尤其有些他其實很喜歡的東西,他自己又覺得掉價的,就會像小時候一樣擺出一臉嫌棄和瞧不上的表情。

這種時候,得宴語涼主動去買、一路替他拿着。

拿回客棧、馬車,總是要是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宴語涼自己也得裝看不到、裝忘了,他才會抓準時機迅速摸走給藏起來。

小莊本質上,都跟小時候沒有變……

宴語涼這般哄着他寵着他,莫名的也很有一種終于好好彌補一回當年那個別扭小可憐的感覺。但是不夠。

還不夠,遠遠不夠,要怎麽樣才夠呢?

一輩子都不夠的——有些事情,真的越想起來,越是難受心疼。

清明夢裏很多回憶,卻都是畫面為主,一直鮮少有二皇子當時真正的“所思所想”。宴語涼是近日才發現,他一直誤會了一件事。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色令智昏”是與生俱來。

一直不曾半分懷疑,他年少時第一次見小莊,一定是被他那蔥綠色小粽子一樣又白又軟、美好可愛的模樣深深打動、不能自拔了的。

以至于後來,盡管知道小莊性子不好、也屢屢被他甩臉子惹生氣,依舊禁不住手賤總逗他。

可事實卻并非如此。

如今宴語涼想起來了。二皇子那時根本清楚得很,莊氏青瞿高不可攀。

當然也不止莊青瞿一個,那時候所有一起念書的除卻太子和三皇子,剩下的也要麽是太尉獨子、丞相獨子,要麽算命的欽天監荀氏,就連宇文長風的爹宇文化吉當時也都是位極人臣。

對他一個一無所有的二皇子來說,全員高不可攀。

所以他那時,哪有功夫在乎莊青瞿的樣貌。

他不配。

裝傻裝鬧、嬉皮笑臉跟所有人處好關系,只因他想好好活下去。其他的他都不配想。

師雲的到來,讓宴語涼找到了“活下去”之外更宏大高遠的生存意義。

三皇子并非是他害死。

宴語涼當年輔佐三皇子一度非常認真,三弟天資聰穎,是個不錯的帝王胚子。再不濟也總比太子、比父皇強。宴語涼站在他的身後能看得到大夏的将來。

他自然恨郁鳶貴妃害死他母妃,可身家恩怨與國家大義之間,他知道輕重。

直到他發現三皇子心裏只有權術、沒有天下。加之三皇子屢屢不聽勸告挑釁太子……最後事發,他的責任最多是明知會如此卻裝聾作啞沒攔着。

三皇子宴殊寧不是個壞孩子,待他也不算很差。那麽多年相處的情誼不是沒有,可晏殊寧救不了大夏。

所以他不救他。

而澹臺泓和莊青瞿……多年相處情誼同樣做不得假,可為了大夏長治久安,無論是莊氏還是澹臺氏有朝一日一定要除。

到時候澹臺泓和莊青瞿怎麽辦,他不知道。

不止他沒辦法,師雲也沒辦法。

他說阿涼,你這條路以後……不知多難走。到時候師父陪你一起。

結果卻只有他一個人。

……

宴語涼是最近才清楚,原來自己是這麽适合當一個帝王。

是真的可以完全沒有心,舍棄仇恨舍棄情誼。他年輕時勸人家的話居然不是哄人的,是真的“心裏有了天下就再裝不下別的”。

他倒真是個好皇帝了。

錦裕帝雖然名字像個昏君,但真不是,打完處月之後版圖越過文帝直逼武帝。

可他又憑什麽……

憑什麽一直利用岚王、一直傷害他。他本該可以放他走的,卻為什麽要榨取和踐踏,為什麽不對他好一點。再沒有心也要有個限度。

指尖微微發僵。岚王整個手掌都将他包裹,問他:“阿昭,你冷麽?”

初秋天熱,船上也沒有多的衣裳,岚王将宴語涼擁入懷中。

“一會兒就靠岸,回去就不冷了。”

“嗯。”

“……”

“岚岚。”

“嗯?”

“你說,朕年紀小的時候成日追着你跑。後來不追了,是不是很不負責任。”

“……”

“以前沒追完的,朕想重新追一次,你說好不好?”

盡管知道遠遠不夠,不夠安慰彌補他酸楚絕望的萬中之一。可他想要補償他,一點一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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