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出山

羽蕭剛做完早課,見楚晏清一身單衣坐在院中,竟吓了一跳,大老遠便喊道,“師父,您老人家不好好待在屋裏,怎麽突然在院子裏打起坐來?”

楚晏清沒時間與羽蕭細說,他睜開眼睛,臉上的表情是少有的嚴肅認真,“羽蕭,來,你過來,替我換上道袍。”

羽蕭一愣,“道袍?師父,您這是要去哪裏?天色還早,您老人家不睡回籠覺了?”

楚晏清受傷的這十多年,再不必修行練功,也沒有什麽要事纏身,每日不是吃了睡、就是睡了吃,一天十二時個辰裏,至少有十個時辰是在這床上、榻上度過的。

楚晏清搖了搖頭,他眼神篤定,“羽蕭,我要去見掌門師兄,你也随我一起去吧。”

羽蕭怔了幾秒。拜師這些年,他還從未見過楚晏清這般正鄭重其事的樣子。他連忙“哎”了一聲,去房間換好了衣服,又将楚晏清的道袍妥妥帖帖地捧了過來。

凡長瀾弟子,正式拜師後都要穿長瀾道袍。每年,俗事坊的小道童都會為每位長瀾弟子量體裁衣,起先幾年,小道童每每還會特地來蒼玉峰求見楚晏清,為他做一身新衣服,只是後來,他不常離開這蒼玉苑,而俗事坊的小道童們也漸漸将他遺忘。

楚晏清的指尖劃過道袍,長瀾道袍以典雅精致著長,可幾年未着,這潔白的長袍如今已經隐隐泛黃,連金線都露出線頭。他輕聲嘆了口氣,對羽蕭說了句,“走吧,羽蕭,随我一起去政事坊”

羽蕭卻沒動彈,小心翼翼地問道,“師父……敢問師父今日去政務坊,究竟所為何事?”

楚晏清沒做隐瞞,“羽蕭,我恐怕要離開長瀾一段時間了。此次下山,兇險異常,往生死未蔔,往後你就轉入掌門師兄門下吧。”

羽蕭臉上的表情驟而凝固,他停下腳步,聲音有些發顫,“師父,是不是徒兒做錯了什麽?”

比起羽蕭的如臨大敵,楚晏清卻很平靜,像是已經等待這一天很久一般,他溫聲解釋,“沒有。你沒有做錯什麽。”

說着,他揉揉眉心,“你是一頂一的好徒弟,若非有你常伴我左右,為師真當不知如何熬過這漫長的十年。”說着,他的神色略顯落寞,“只是,羽蕭啊,你是好徒弟,我卻并非好師父。你我師徒一場,總算有緣,想來我已誤你良久。從今往後,你便不再是我楚晏清的弟子。”

楚晏清自知今非昔比,李恕對待自己早已不似當年,只是他們畢竟師兄弟一場,曾經情比金堅,想來這點小事李恕還是樂得幫他的。

羽蕭神色慌張,倏地跪下,“師父!師父對我恩重如山,當年若非師父在流匪手中救下我來,如今我早已是亂葬崗中的枯骨一堆!我來長瀾為的就是報恩,從未想過要轉投他人!”

楚晏清眼神難得露出不忍,“那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你報恩十年,已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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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蕭搖搖頭,堅持說,“對師父來說只不過是舉手之勞,對我而言卻是性命攸關、恩重如山、終身不敢忘懷。”

楚晏清的神情難掩迷茫。恩重如山,羽蕭不是第一個對他說這句話的人。只不過,羽蕭為這句恩重如山付出了十年光陰,而那些人……

只是,他素來不愛逼迫別人,更何況是自己朝夕相處的徒弟,于是,他溫聲說,“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你不要怕,我不會強迫你的。只是……若是你有朝一日後悔了,随時可以告訴我。”人與人的相處,求的是個你情我願,無論愛侶、朋友也好,師徒也罷,強扭的瓜不甜。

昨夜,楚晏清一整晚都在與夢魇鬥争,早晨又在秋風中調動靈力試探詭氣,此時已是精疲力盡。然而他不敢耽誤,強忍不适,令羽蕭攙他前往政務坊。

來到政務坊時,李恕正在囑咐蕭桓門派事務,見了楚晏清,李恕神色一變,急道,“師弟!你不在蒼玉苑好好修養,怎麽又出來了?”

蕭桓則朝楚晏清行了個禮,而後便先行告退。

李恕連忙讓楚晏清坐下。眼神碰到楚晏清的容顏時,不由得一驚,心說長瀾這白色道袍最趁楚晏清瑰麗容顏,細細想來,他竟從未見過有比楚晏清穿長瀾道袍更好看的人。他忙不疊地喚俗事坊的小道童端來熱茶。

楚晏清表情很淡,“師兄,不必麻煩。我這次來找你是有要事相商。”

李恕卻神色緊張,固執地說,“你啊,從小就不讓人放心。現在你養好身體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什麽都算不上要緊。”說着,李恕從小道童手中接過茶壺,親自給楚晏清沏了杯熱茶,催促道,“快喝點茶水,暖和暖和身子吧。”

楚晏清沒轍,顧不得飲茶的章法,一口氣将熱茶飲淨。

李恕表情無奈。楚晏清生得這般精致秀美、絕代風華,可平素舉手投足卻毫不講究,終是上不得臺面。他忍不住啰嗦起來,“師弟,早跟你說過了,飲茶要講究審茶、觀茶、品茶,哪裏有你這樣一口喝光的?出去要讓人看笑話的。”

楚晏清沒心思聽這些老生常談,也沒必要再聽下去,他笑看李恕,意有所指地問,“師兄,我向來是如此,再者說,在這長瀾山上,在這政務坊裏,誰會看我的笑話?”

李恕啞然失笑。從小到大,他向來是講不過自己這個師弟的。

楚晏清不願再東扯西扯,他盯着李恕,認真說,“師兄,我很确定自己感受到的正是詭氣。”

李恕沉默了片刻,又為楚晏清倒了杯茶,“晏清,此事非同小可,萬萬馬虎不得,你确定麽?”

楚晏清點頭,“我非常确定。”

李恕展開扇子,扇了兩下,“那好,我問你,詭氣是來自無間結界內,還是其他地方?”

楚晏清搖搖頭,“我不确定……”

李恕輕聲嘆息,而後又問,“那可曾有什麽證據?”

楚晏清又搖搖頭。

李恕淡淡地笑了一下,那表情有些無奈,像是在看一個胡鬧的孩子,“你看,方才你還說自己非常确定。”

“老實告訴你,昨日師兄聽了你的話,立即青鳥傳書江河道友。江河不敢掉以輕心,很快便将無間結界查看一番,而後修書與我,說是不曾見到結界有異。”

楚晏清微微皺眉,他勉強保持鎮定,在如此大是大非面前,他對江河并非全然沒有信任。

只是詭氣多年未曾現世,而妖魔又多擅僞裝,哪怕是十二年前經歷了豐都大劫的江河,也未曾像他一般親自與詭氣糾纏。更何況,就算結界完好無損,詭氣平白現世,也絕不可掉以輕心。

李恕見他固執己見,平靜地說,“你既不知道詭氣源自于何,又拿不出證據,空口無憑,說出去平白讓人笑話罷了。”

楚晏清一愣,“笑話?”短短不過幾句話的功夫,李恕竟講了兩次“笑話”。

李恕神色依然淡淡的,“你別放在心上,世人愚鈍,你也不必計較什麽。”

楚晏清冷笑,他不再維系師兄弟二人的表面友善,直截了當,“說到底,師兄,你根本不信我說的。”

李恕沒有氣惱,他看着楚晏清精致姣好的面容,聲音溫和了許多,“你這孩子,讓師兄怎麽說你好呢?師兄并非不信你,可你總得告訴師兄,師兄要怎麽相信你。”

說着,李恕展開“靜水流深”扇,眼神變得悠遠深邃,最後他嘆了口氣,溫聲說,“晏清,你知道的,師兄最疼的就是你。”

楚晏清沉默片刻。這些年來,他見慣了人情冷暖,倒也沒什麽可難過的,只是,他與李恕不該如此。

到底是今時不同往日。

“我明白了。”

回到蒼玉苑後,楚晏清簡單收拾了行囊,留書一封,把小白托付給了羽蕭,趁夜便下了長瀾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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