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雲蒼

三人被一股強大的引力吸入黃粱幻鏡之中,眼前刺目的光芒閃動搖曳,彼此的呼叫聲逐漸扭曲,耳邊傳來狂風的怒吼。

他們乘着飓風不斷前行,在怒吼的狂風與閃爍的光華中,他們的眼睛緊閉,神志也逐漸變得模糊起來,漸漸耳邊的風聲停歇,他們陷入了深深的夢境之中,這夢載他們遠航,飄蕩在雲彩中,随風而動。

突然,一陣不知名的力量向他們襲來,他們一個踉跄,接着便陡然向下跌落,他們于靜谧的美夢中蘇醒過來,掙紮着飛身而上,卻終是難以與這神力抵抗。

“——啊!!”

“啪!”

“啪!”

“啪!”

三個人穿過雲層與密林,重重地砸在草地上。

他們抹了把臉,不約而同地運氣丹田,好在身上的修為還在,他們掙紮着起身,望望天,又看看地,喃喃道,“這到底是哪裏?”

他們三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于接受了這個事實,“這定是在胡半山的黃粱幻鏡中!”

江衍顧不上自己渾身帶傷,他掙紮着從地上爬了起來,飛旋而上,居高臨下地看着這片土地。只見此處草木豐茂,鳥語花香,遠望而去,農田裏承載着豐年的收獲,有人在田間勞作,有些則是悠閑地躺在樹下,望着湛藍的天空。

風是柔和的,日光是溫暖的,不像是人間,倒像是說書人口中的天境。

“這是哪裏?胡半山究竟想讓我們看什麽?”

楚晏清拉了梅依雪一把,兩人起身後并肩而立。楚晏清輕聲說道,“三眼巫仙除了尋常人的兩只眼睛外,額頭上亦生出天眼,胡半山正是通過天眼窺探天機、通曉古今未來。而黃粱幻鏡乃是胡半山煉成的寶器,通過此寶,胡半山可将他人送入他天眼中看到的世界。”

江衍皺眉想了一陣,問道,“可我們現在究竟是在古時、今日、亦或是未來呢?”

楚晏清搖了搖頭,這也是他想知道的。

他們沿着林中的小徑朝着農田密集的方向走去,見到有個莊稼人坐在田壟間喝酒,連忙走過去問道,“老丈,不知今夕何年?”

那老丈性情爽朗,又喜與人結交,聞言立即放下手中的碗,他迎着烈陽,半眯起眼睛來看着三人,見他們三人雖風塵仆仆、渾身帶傷,卻安然自若、氣度不凡,不由得心生好感,于是便笑着說了今時今日,又問三人從何處而來,去往何方。

聞言,三人心間一驚,沒想到黃粱幻鏡未曾将他們帶去未來,反而将他們帶去了二百年前!未免節外生枝,三人将驚詫藏在了心裏,面上不動聲色地說道,“自現世而來,往幻世而去”。

這老丈被楚宴清似是而非的話搞得二丈和尚摸不到頭腦,不過,他也不計較這幾個小年輕真假莫辨的玩笑話,只是笑着向他們揮了揮手,權作是告別,接着便又端起酒來痛飲,口中還不住高呼着,“痛快!痛快!”

他們一路前行,田間碩果累累,百姓勞作歡歌,不過多時,三人見到了一處城池。城門之上,用金墨寫着兩個大字,“楊城”。

三人大驚,他們連忙走進城中,只見這城池不大,卻很是熱鬧,街道兩側的房屋鱗次梓比、裝潢古樸,來往的百姓摩肩接踵,一派祥和熱鬧。城中的商鋪與樣貌雖與現世的楊城相去甚遠,可通過兩市的格局以及橫貫城池的河流依然可以辨別出來,這正是他們熟悉的那個楊城!

既然見到了楊城,想必長瀾山與三清山便在不遠處了!只是二百年前尚且沒有四派八門,不知那時的山山水水又是怎樣的光景。

于現世之人而言,黃粱幻境中的種種如走馬觀花一樣飛快略過,可對于身處黃粱幻鏡的他們三個而言,時光卻要實打實得挨過去。

起先他們樂此不疲地探索着二百年前的世界,此時的世界當真如史書與江長鶴所言,到處靈力充沛,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道,生活靜谧而安寧。雖有精怪甚至妖魔出現,但大多不傷人,就算遇到什麽兇猛魔獸,人間亦不乏能人異士斬妖除魔。

可漸漸地,他們便覺得茫然。身處黃粱幻鏡,他們自然感受不到外界時間的流動,亦不知自己究竟要在這黃粱幻鏡中待多久,更不知胡半山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

他們如無頭蒼蠅一般,游走在二百年前的世界,好在身處幻鏡當中依然保有了現世的靈力與法術,這些天,他們穿梭在四境八域之中,走過山山水水,然而所到之處除了讓人歆羨的平靜美好,竟無其他。

這樣等下去,他們真能找到答案麽?

正在他們百無聊賴地坐在楊城外的茶館裏盤算着接下來的行程時,窗外古道上突然走來一老一小。

老的極老,黃發垂髫,拄着一根檀木柺杖,走起路來顫顫巍巍,身上卻背着柄足有兩尺長的寶刀,幾乎要将他的腰壓塌。

小的則極小,身着花衣,梳倆抓髻,約莫六七歲的樣子,走起路來還搖搖晃晃,只是身上也背着一個比她人還要長的寶刀。

雖不知這一老一小的身份,可楚晏清三人一眼便知他們必定是修仙之人。

那一老一小走進茶館,要了壺東境盛産的白茶,二人走起路來皆是搖搖晃晃,慢慢吞吞地在楚晏清三人旁邊的那桌落了座。

楚晏清與江衍、梅依雪表面照舊是淡然喝茶,可吐息間的顫抖卻洩露了他們的緊張,他們屏息凝神,且聽這一老一小的談話。

“徒兒,你與師父在外游歷多久了?”那老者捋着胡子,拖起長腔,慢慢悠悠地問道。

那女孩兒一臉稚氣地掰着手指,算來算去卻總是算不明白,“兩年零六個月”,她頓了一下,又數了一遍,“不對不對,是三年零兩個月”。

見狀,那老者笑眯眯地拍了一下她的腦袋,“傻丫頭,是兩年零九個月!”

老者又笑道,“師父教你的吐納之術,可曾練習好了?”

女孩兒重重地點了下頭,“練好了。”

老者又問,“那刀法呢?可曾會使了”

女孩兒又點點頭,“會使了,只是還不熟練。”

這一老一小的對話聽得楚晏清與江衍瞠目結舌。這女孩兒不過六七歲的年紀,學會了吐納之術不說,竟連刀法都會使了?看她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莫說使刀了,恐怕就連背着這把刀都費勁吧!

老者莞爾,片刻過後,嘴角勾起的笑意卻陡然消失,他眼神如鷹隼一般犀利而尖銳,聲音亦冷酷無情,“足矣,對付幾個聽牆角的毛賊,已經夠了。”

楚晏清三人一怔,還未回過神來,便看到女孩兒幹脆利落地拔出刀來,單腿向地板一砸,下一秒便倏地竄到了他們桌前,寶刀刺出的剎那,三人耳邊響起女孩兒的嬌叱,“你們三個是什麽人?為何在此鬼鬼祟祟?”

茶館中的衆人見這女孩兒耍起刀來有模有樣,頓時拍手叫好,“好樣的!女娃娃巾帼不讓須眉,将來必當飛升成神!”

是了,這是個靈氣充沛的時代,這是個修真成風的時代,就連茶館中的販夫走卒見到修仙者鬥法也都見怪不怪,甚至當做一樁當地的美談。

梅依雪嘆了口氣,她蹲在小姑娘身前,溫和地說,“小姑娘,我們沒有惡意,也不是故意要看你們師徒倆,我們只是見你小小年紀就背着大大的寶刀,心中佩服。”

女孩兒随師父在外游歷了兩年有餘,雖是稚氣未脫,卻遠比尋常孩提聰慧機敏地多,自然不會被梅依雪這三言兩語擺平。

梅依雪見她不為所動,笑着說,“你看,姐姐手中既沒有拿刀,也沒有持劍,哥哥姐姐不是壞人、是好人,好人是不會跟小孩子動手的。你放松點,好不好?”

女孩短哼一聲,“少啰嗦,看招!”話音一落,便要朝着三人出招。

“——雲蒼,回來!”那老者打斷了女孩兒的招式,被喚作雲蒼的女孩兒頓時收回了寶刀,皺起眉頭俏生生地問,“師父,怎麽了?”

“雲蒼,為師看這三位少俠眼神澄明,心思坦蕩,不像是壞人。回來吧。”老者一邊捋着胡須,一邊緩緩說道。

什麽?這女孩竟是雲蒼?

楚晏清看看江衍,又看看梅依雪,三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

梅依雪勉強扯了分笑意,溫柔地問眼前的小女孩,“你叫雲蒼,對麽?”

既然師父發了話,雲蒼對眼前這三個俊美的哥哥姐姐頓時沒了芥蒂,她微微一笑,嘴角上方露出兩顆深深的梨渦,“對啊,我叫雲蒼,怎麽了?”

梅依雪雙眸微垂,須臾過後她搖了搖頭,“沒什麽,随雲飄揚、閑看蒼穹,雲蒼,是個好名字。”

哪怕後來的雲蒼成為魔修之法的一代宗師,哪怕成年後的她一手建立蒼穹派并将魔修之法發揚光大,如今的雲蒼也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孩子罷了,如今的雲蒼所學所練都還是修真正統。

老者越看梅依雪與楚晏清、江衍三人越覺得他們器宇軒昂,又感知到他們三人周身氣息純淨,定是出自名門正派的修真之人,于是亦上前寒暄,“老朽積雲府雲揚,帶着徒兒雲蒼游歷人間,如今已有兩年零九個月,不知三位少俠出自何處?”

楚晏清輕笑一聲,“我三人不過是長瀾山上的散修,無名之卒,不足挂齒。”

老者聞言也不強求,只是含笑作揖,“相逢即是有緣,老朽別過。”

雲蒼亦站在雲揚身側笑着與三人告別,這一老一小又恢複了之前的模樣,顫顫巍巍、搖搖晃晃地朝門外走去,怪異又離奇。

“她還活着麽?”梅依雪輕聲問道。

楚晏清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作答。不過,想來梅依雪也沒指望能有什麽回答。

過了半響,她又問,“若是她知道我們在做什麽,會感到欣慰麽?”

楚晏清眉心微蹙,只是這一次,他沒有選擇沉默。

“她會的。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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