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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墳這件事，說起來有點荒唐，但是楚西庭有一瞬間是真的有這樣的沖動。

而阻止他這樣做的并不是對死者的基本尊重和敬畏，或者是這麽做可能帶來的糟糕結果，而是對于挖開墳墓之後，有那麽兩三成可能性會看到方青致屍骨的恐懼。

他光是想到那一個景象，就覺得恐懼至極。

如果說照片上的方青致，給他帶來的還只是無法動作，不會說話的焦躁感……一具屍骨帶來的卻是幾近毀滅性的的絕望。

最恐懼不是他無法說話，不會動彈，最恐懼是這樣一個曾經生動的靈魂，徹底消失殆盡，變成了一樣沒有思想的死物。

哪怕化為厲鬼，化作僵屍……對于楚西庭來說，只要內裏還是他的青致，那樣的情況他都可以接受。

所以，他最後還是壓下了挖墳的念頭。

要确認方青致是不是沒有死……他盡可以用更委婉，也更沒有傷害性的方式。

九月過後，方青致和加洛在南極星的時間就多了許多。加洛本人長相俊美，因為是混血兒的關系，五官顯得比大部分圈子裏的男星都來得深邃，但是東方人的相貌特征也蠻明顯的，并不會讓人覺得很西方。

他的中文造詣不算十分精深，有些不常用的字詞還會說錯，但是至少發音标準，比CN某些省市出身的本土藝人還要更加順暢自然許多，難得的是唱功非常出色，感情表現也精準，完全是一顆已經被打磨好了的好玉。

這種情況下，南極星自然希望早日把他推出去試水，而不希望把時間浪費在等待上。

因為楚西庭的獨斷專行，所以方楠成了加洛第一張專輯的制作人，這讓公司內部頗有些不滿。不過因為方楠最近在國內名聲鵲起的關系，這種不滿很快重新被壓制了下去。相應的，方楠身邊還被配上了助理和專業的團隊。

而按照方楠的意思，是希望把加洛作為創作型歌手推出去。

加洛的中文不是很好，作詞方面有一定的困難，但是作曲卻是駕輕就熟。這不管是在宣傳上還是實際的公衆評價上，都是一種不可忽略的優勢，方楠無論如何也不希望加洛放棄這個優勢。

但是加洛因為在SN發過一張專輯的關系，手頭上的曲子目前甚至還不足以填滿半張專輯，而且要在CN發行的話就要全部重新填詞，其中花費的功夫肯定不短，這讓南極星方面的幾位負責人非常不贊同，為此雙方還起了兩次争執。

不過最後是方楠這邊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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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接下來，作曲，選曲，填詞，編曲……都需要大量的時間。

在這段時間裏面，楚西庭先後出現了好幾次，和加洛的相處看上去倒是挺親昵的，但是那種親昵在方楠看來卻總有些流于表面。

他總覺得對方的表現很假，甚至于……那表現甚至不如當初詐騙和利用他的感情時候來得逼真。不過說來也是，當初哄騙他的時候，楚西庭的身價和地位可是遠不如現在，而加洛也不像當初的他一樣……擔負着害他初戀身亡的那種刻骨仇恨。

“哈……”方楠這樣想着，忍不住就對着正說話的兩人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

這個笑容裏可以說是滿滿的惡意。方楠躲在角落之中，卻是覺得誰也不會注意到他，才露出那樣一個表情，卻不料楚西庭偏偏正在這個時候擡起臉來，而且鬼使神差地就向着方楠這邊望了過來，正好把他的模樣給看了個一清二楚。

兩人四目相對，方楠僵了一下，然後就一臉不屑地別過臉去。

他移開視線之後，楚西庭卻還是盯着他的側臉看了好一會兒。

說句實話，那一個瞬間方楠的表情和神态其實和方青致一點相似也沒有。他的笑容輕蔑又刻薄，讓人無法從上面看到絲毫讓人覺得愉快或者美好的東西。

這對于楚西庭來說是極為陌生的。

方青致從來不曾向任何人露出過這樣的神态，他無論對什麽人，都是一種從內到外澄澈到讓人忍不住想微笑的溫柔和善意。

有那麽一瞬間，楚西庭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弄錯了。

可是方楠視線移開，低下頭去咬着筆帽重新開始琢磨曲譜的時候，認真和柔和的表情卻又再次帶回了那種熟悉感。

楚西庭在那樣一個瞬間，幾乎忍不住想要直接開口試探。

卻不料加洛的叫喚突然響起，換會了他的理智：“楚總！”

楚西庭愣了一愣，才回過頭來，卻發現加洛正一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才意識到現下他其實還在跟加洛說話。

加洛開口說道：“楚總看上去對我的專輯策劃的細節沒什麽興趣……”

楚西庭作為頂頭大BOSS，特意跑來自然不可能說是想要偷窺他們外聘來的制作人。雖然他巡視各部門并不需要對任何人解釋，但是如果毫無理由就留下長時間旁觀，不但目前項目組的幾位下屬會覺得不自在，桀骜如同方楠，說不定會直接不客氣地下逐客令，給他臉色看。

所以楚西庭進來的時候就非常自然地開始跟加洛說話，問起目前的進度和他們對于專輯的定位等等細節。

而如今加洛這句問話，卻是仿佛發現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楚西庭聽了，也知道自己表現得有些太明顯了，于是立刻回過頭來，笑說道：“我只是一時沒法把你們想要的效果在腦中形成影像……你繼續說。”

加洛之前在跟楚西庭說專輯的定位。因為是第一張專輯，所以整張專輯的印象很大程度上會和加洛在國內的形象挂上鈎。方楠認為為了加洛以後的發展着想，整張專輯的風格盡量不要和加洛本人的性情氣質相差太遠。

……而且，他希望這張專輯能夠比較恰當地表現出加洛對于祖國的示好。

也就是說，整張專輯目前的安排，希望有兩到三首頌揚CN的歌曲，兩到三首勵志歌曲，而餘下的，再分配到其他主題上面。

這之中，頌揚CN的歌曲方楠并不打算把它們做成愛國歌曲。一來是因為加洛出生于SN，對于CN這個祖國固然有好奇和好感，但卻不像一些年長的歸國歌手一樣，有那麽深重的愛國和思鄉情結。二來，則是加洛本人的性格就不适合那樣沉重的主題。

按照南極星方面負責人的意思，他們是想要把加洛塑造成一位混血貴公子的形象，這個定位對于少男少女其實是挺有吸引力的，也不算錯。但是方楠卻并不願意把加洛的受衆止步于未成年的孩子。

他的野心更大。

所以在方楠的規劃之中，加洛的專輯選曲要更為全面，最好既有文化性，也有時代性，能夠代表某一個群體的同時，還能吸引住多個年齡層的關注。

比如三首與CN相關的歌曲裏面，有其中一首已經被方楠填詞完畢，題目就暫定為《來自東方的風》。

這首歌唱出的是一個少年回望東方時候，對于孕育了他祖輩的那片土地的好奇。而這陣“來自東方的風”，某種意義上也暗示了CN近年來對于整個世界的影響。

與一般的愛國歌曲不同，這首歌裏面，夾雜了好幾段英文唱詞，而每一句英文唱詞出現的部分，竟然都被加上了一段十分中國風的戲曲複調。而每一句戲曲複調之中的英文歌詞，裏面必定會夾雜着一個非常東方風格的英文詞，比如陶瓷，茶，絲綢……等等。

有一陣風從東方來/風裏的花香我難猜/父親說那是牡丹花開/曾經有座城市叫長安/曾經有個朝代叫漢唐/曾經有個民族叫炎黃/五千年延綿不斷的血和汗/五千年響徹不息的詩與諺/祖先把生存的智慧寫進血脈/我們用生命将它們流傳……

而後面的歌詞裏卻夾雜了以英文寫成的歌詞，比如A Broken China，A Never-Broken China Heart。很顯然，裏面的陶瓷是個雙關詞，以戲曲腔來唱，卻是味道十足，而且帶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深層內涵。

這裏的英文強調了加洛本人的來歷和立場，反而越發襯得這中心的可貴。

南極星這邊音樂制作部門的員工都是第一次跟方楠合作，雖然之前也聽過《我曾經愛你如生命》或者《恃愛稱王》專輯之中的曲子，但是那些畢竟都是情情愛愛相關的歌曲，而唱的人水準比較一般，方楠也遷就了演唱者的水準，降低了演唱難度，增強了歌曲的傳唱度，所以能展露出來的水平很有限。

而相較于那些或者哀怨宛轉，或者俏皮淺白的情歌，這首《來自東方的風》的編曲才算是終于展露了方楠能力的冰山一角。

那恢弘大氣的編曲暫且不說，從開頭到高潮這一段，那由笛子主領的東方風格強烈的旋律轉化成如同交響樂一般恢弘的合奏的過程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神來之筆，而間奏之中逐漸增加的合音和戲曲調的伴奏亦給人極為驚豔的印象。

如果說精湛成熟的技巧是多年的積累得來，那麽那巧妙奇絕的構思就是天生的才能了。至少對共事的衆人來說，他們都自信有一天能夠鍛煉出同樣圓融的技巧，卻難以想象能夠擁有同樣的巧思。

而方楠還這樣年輕。

專輯的籌劃與制作順理成章地進行着，方楠和加洛不管在家還是在公司，都忙碌于作曲，作詞，各種細節的籌措，和編曲的調整。然而雖然閑話的時候少了，加洛卻覺得兩人的關系反而親近了許多。

共同的理想和喜好是最容易拉近不同人之間的距離的。雖然始終是在工作，但是加洛和方楠都過得挺愉快的，即使因為時間緊張而導致工作量巨大，兩人也并沒有任何抱怨，反而過得相當充實。

不過，這個過程之中，也有讓人感到不那麽愉悅的事情。

比如楚西庭的頻繁出現。

時間久了，就連項目組的其他職員們也發現楚西庭對這個項目的關注度不一般了。或者說，大部分人是覺得楚西庭對加洛的關注非同一般。

不過加洛本人顯然知道不是這麽一回事。就連方楠，也發現了這情況與他們預計之中完全不同。

他懷疑楚西庭是不是發現了些什麽。

所以這天楚西庭離開之後，方楠跟加洛一起下了停車場開車回家時，就開口問加洛：“你跟楚西庭的關系……有進展嗎？”

加洛沉默許久，才回答道：“我不覺得他對我有什麽好感。”

方楠頓時皺起了眉頭，說道：“是不是你采取的方法不對？”

加洛停頓片刻之後，才說道：“我覺得采取什麽方法都不可能有用。這樣說或許會讓你覺得失望……可是諾蘭，他确實對我一點興趣都沒有。如果他對我有一點興趣……那麽這麽久接觸下來他不可能沒有一點動搖。”

方楠說道：“不可能的……”

加洛把車往前又開了一段路，然後在某一個路邊停車位上停了下來，這才回頭望向方楠，說道：“為什麽不可能？我不是現金，肯定不可能人見人愛。就算我是他的初戀本人，也不妨礙他之後移情別戀，何況只是長得像？”

方楠說道：“并不只是長得像……”

加洛愣住。

方楠說道：“一個人會因為一張臉而對什麽人一見鐘情，但卻不可能因為一張臉而愛人愛得死去活來……這種事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本來也不覺得這樣就會讓他愛上你……可是，加洛，你并不僅僅只是和對方長得像而已。”

他緩緩說道：“曹旻去世的時候才十九，他是個徹徹底底的直男。據我所知，他性情開朗外向，人緣很好……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

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語氣裏面帶了些許不明意味的冰冷感覺，卻是讓加洛心頭一動，隐隐似乎抓住了什麽。

卻聽方楠繼續說道：“曹旻不但是個直男，他還有個感情很好的女朋友。據我調查所知，他和楚西庭之間從來沒有類似于關系特別親密的傳聞……你知道這說明了什麽嗎？”

加洛愣住。

方楠也沒有期待他的回答，只是語氣平穩地說道：“那是他從來沒有得到過手的初戀……是他小心翼翼呵護着不敢跨越雷池一步的朱砂痣白月光。”是楚西庭為之可以毫不遲疑地把他踐踏到無法超生的真愛……方楠這樣想着，說道，“然後他死在了楚西庭感情最濃厚戀慕最深的年歲。這樣的存在，怎麽可能在楚西庭的心裏被淡化？”

相反……他只會楚西庭心中一天比一天，一年比一年镌刻得更深才對。

但是加洛卻并不這麽覺得。

随着這段時間過下來，加洛可以說是越來越發現楚西庭和方楠之間那微妙的态度差異。比起他或者其他什麽人，當方楠在場的時候，楚西庭哪怕視線不在方楠的身上，但是關注的中心也肯定在他身上。

楚西庭并沒有表現出認出方楠的模樣，所以加洛也不能斷言對方到底知道了方楠的真實身份沒有。但是無論如何，有一點他是可以确定的——楚西庭本人的許多想法，和方楠的認知可能并不相同。

就像挂在楚西庭家中的琴房之中，那被時光所凝固的遺像，和徹夜回響的音樂聲。

但是即使如此……加洛卻依舊并不想要告訴方楠這些。

他開口對方楠問道：“諾蘭……你很在意嗎？楚西庭愛別人不愛你的事？”

方楠愣住。

半晌之後，他皺着眉頭回答道：“……我在乎的不是楚西庭愛誰不愛誰，而是他利用了我！”他語氣十分惱怒地對加洛說道，“不要在我面前說這種話好嗎，聽了就讓人覺得不舒服。如果遇見這些事的人是你——加洛，你也未必就會比我表現得灑脫！”

加洛說道：“也許不會。不過諾蘭，如果是我的話，遭遇了這樣的事情，我是絕對絕對不會原諒對方，也不會再對那人念念不忘的……那太斯德哥爾摩了。”

方楠頓時十分不快，說道：“你是什麽意思？你想說我只是在矯情，其實是對楚西庭舊情難忘？”

加洛卻并不後退，問道：“難道不是？”

方楠咬牙切齒半晌，卻是一拳砸在了車窗上。

車窗發出一聲匡響，但是并沒有碎。可是加洛卻吓了一跳，他伸手就抓住了方楠用來砸車窗玻璃的那只手臂，将之拉到眼前——然後他觸摸到了黏糊的液體，發現了昏黃燈光下把方楠的指關節染出了深色陰影的黑紅色。

加洛怒叫道：“你瘋了！你知道自己這雙手值多少錢嗎？”

方楠說道：“那也是我的手！就算斷了都不關你的事！”

加洛說道：“當然關我的事——因為我在乎！諾蘭，你弄清楚，你折磨自己，你破罐子破摔，你難過你受傷，在乎心疼的是我！你弄傷自己，楚西庭會知道嗎？他會在乎嗎？他既然能把關乎你姓名的心髒源都給弄走，你以為他會在乎你的死活嗎！？”

方楠聽了，卻是倒吸一口冷氣，胸口冰涼冰涼的。他的瞳孔在夜色之中瑩瑩發亮，卻清冷如水。半晌，青年才開口說道：“我也不需要他在乎。”

方楠開口冷冷說道：“加洛，你再說這樣的話，我會讨厭你的。”

雖然這樣說着，他的眼裏卻是光華流轉，仿佛蘊着一潭秋水，泠泠地就好像要滿溢出來。方楠的表情并不痛苦或沮喪，相反的他似乎把所有情緒都鎖在了眼睛裏面，所以加洛聽到那一句話時，擡頭看了一眼他輕抿的唇，半垂的眼睑，和沒有表情的臉孔，有一瞬間卻覺得對面的人下一秒就會哭出來。

加洛愣住了，然後仿佛在那樣一個瞬間，所有的心機，算計，計劃完備的逼供和試圖引誘對反憤然承諾的小心思都如潮水一般轟然退去，潰不成軍。

他用雙手捂住了方楠那還流着血的冰冷黏糊手指指節，卻是再也不複之前的咄咄逼人，只是匆忙卻輕柔地說道：“不說了！我不說了！對不起，諾蘭，是我說錯話……你不要難過。”

方楠沉默許久，才開口說道：“……我沒有對他念念不忘。”

加洛說道：“嗯，是我亂說話。”

方楠又說道：“我只是沒有辦法原諒。”

加洛說道：“你不需要原諒。本來就是他做的事情太過毒辣過分。”

方楠說道：“我以前确實很愛他……加洛，我現在說這句話手都會抖，因為憤怒。我厭惡自己曾經喜歡過那麽一個人的這個事實，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承認這件事，因為那讓我曾經十六年的人生都變得虛假而沒有意義。”

他這樣說着的時候，加洛驚異地發現，方楠的手真的是實在克制不住地微微顫抖着的。

方楠卻還在繼續說。

“……我為這個人做了太多的蠢事，太多太多……我為他第一次在爸媽面前說過謊，為他而開始學會用音樂讨好歌迷，還為他嫉妒過不熟悉的女孩，敵視過與他有競争關系的其他歌手……我為他變成了連自己都厭惡的樣子，但是最後卻發現自己做的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

“加洛，我恨楚西庭。我覺得我這輩子也許都不會去恨另一個人，但是我恨楚西庭，恨得不得了。”方楠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說道，“我恨得想要殺了他，但是卻又覺得殺了他根本就不夠……因為我曾經遭受到的痛苦，遠遠比死要更加難過。”

這是第一次，加洛見到方楠在他面前赤裸裸地表現出對于楚西庭的真實想法。

加洛有一瞬間竟然無法回答。

然後他知道了，方楠恨的不是楚西庭的絕情，也不是奪去他健康生命的仇恨，而是那所有美好被一一撕毀的悲傷與疼痛。

楚西庭從方青致身上索取了太多太多……如果他只是想要傷害和令方青致痛苦，那他本不該從方青致身上索取那許多東西，因為那已經遠遠超過了那一夜，那一次急救的優先順序所能夠造成的傷害。

鬼使神差地，加洛對着方楠開口問了一句：“假如說……楚西庭其實……并不是完全不愛你呢？”

第二樂章：別對自己說謊